秦不羡身上的伤痕实在太多,小蓝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将这些伤痕遮蔽完全,这一年里她同小蓝成了好伙伴,十七岁的小姑娘日日夜夜捧着一条闪着淡蓝色光亮的虫子,瞧着又萌又可爱。我想让她在这无忧无虑的环境中多呆些时日,于是这一年里,从未提过程遇,也从未提过种恨术。

    可悠闲的时光过得总是很快,有些事情终于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纵然这事情凶险万分,一旦踏入便无回头的可能,尤其对她这种天赋异禀的人来说。

    这世上,有些男人十分深谙虚与委蛇之道,他想让你做某些事情的时候通常不会直接讲,他会先对你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言听计从讨你欢心,等你掏心掏肺信任他的时候,他就会让你去某些危险的事,通常你会毫不犹豫地为他去做。

    那时候的我便是这样一个人。

    天气晚来秋,窗外的银杏叶铺了一地,我点了红泥炉子用文火给她炒葵花籽,她很爱吃这个。

    “一千五百多年前,始皇帝曾派人寻长生不老之术,几乎所有术客都无功而返,唯有一个人找到了。这个人就是我们不老门的门祖。门祖神通广大,发现了种恨之术。”我道。

    “什么是‘种恨’?”秦不羡,这样问我。

    她似乎都要忘了,一年前我找到她的时候,对她说过“我是一位术客,看你骨相之间很有天赋,想收你学……种恨术”。我也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发现,本该作为不老门接班人的秦不羡好似对种恨术并不了解,纵然他父亲就是一位顶尖的术客。

    “种恨啊,”我琢磨了会儿,抬头给她打了个比方,“浅显些说,比如,张三抢了你夫君,掠了你子孙,窃了你家财,害了你双亲。对他这个恨啊,你恨不能将他凌迟、将他分尸、扔他去火海刀山、送他见阎王罗刹。你能不能理解?”

    她乖乖点头:“能。”

    可她又好似不太上心,探出手来想捏一个葵花籽尝一尝,却不小心烫红了手指。

    我握住她的手给她吹了吹,捏了捏她的脸,怕她不理解,于是继续道:“但他既然能这般作恶,也是捏着两把刷子的。你实力远不如他,与他打架只有他打死你、你被他打死这一种情况,大仇不能报不说,你的小命也得搭上。”

    秦不羡抬头:“师叔,如果我变强了再去报仇呢。”

    我点头笑道:“所以啊,这些年你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终于有一天你强得踩死他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了,你学会了十八般武艺,带了长刀阔斧流星锤血滴子,打算去虐他七七四十九天,虐死之后再鞭尸,鞭尸之后再挫骨,挫骨之后再扬灰。”

    秦不羡打了个哆嗦。

    “可天不遂人愿,那边的张三没等到你来虐他呢,突发急症自作主张地挂了。邻里街坊怕他这急症是瘟疫,把他火葬了,别说一个完整的尸体,烧完之后被风一吹、骨灰都散了去,渣渣都不剩了。”

    葵花籽已烧得焦酥,温吞的香气飘满整个茶室,我熄了炉火,低头问她道:“这种情况,你气不气?”

    秦不羡琢磨了一会儿,目光未有一刻从葵花籽上移开:“那确实好气的呀。”

    我接着道:“你满腔恨意无处发泄,便找来一个人,暂且叫他李四。把对张三的恨种在他身上,日日虐他,稍不如意就虐他,开心了虐一下,难过了虐一下;今天吃得有点撑,虐他一下助助消化;明儿出去游玩没有精神,今晚虐他一下提提兴致……”

    秦不羡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撑着脑袋看我:“可是师叔,李四是无辜的呀,而且张三已经死了……我这样做,图什么?”

    我抓起一把葵花籽,在掌心吹了一会儿,觉得不烫了之后递给她,温声道:“有人图心中痛快,有人图长命百岁。”

    图心里痛快这一桩,秦不羡显然是明白的。

    可为什么长命百岁也可以图,且长命百岁跟这种恨之间有什么关系,秦不羡不知道。

    我笑问:“我们门派叫什么?”

    “不老门。”

    “不老长生,这便是了。故事中的李四通常活不长久,他若过世,那他在人世未活完的寿命,都会落在我们身上。我们不老门便是以这种方法来让自己长命百岁的。”

    秦不羡长唔一声:“原来如此。可是,我们要那么多寿命做什么?”

    我本想随便编个理由把这个问题掩过去,后来发现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我有一个重要的朋友,她身体不好活不长久,我需要为她积攒寿命。”

    秦不羡若有所思,缓慢地点了点头:“纵然李四有些冤枉,可这样也算是行善了对么?”

    “对,且我们不老门有规矩,在种恨之前,必须征得李四的同意,并且为了限制一些心有仇恨的人滥用此法、也为了防止门人不加节制利用此术,不老门专门制作了不老令,只有得到不老令的人才能有机会用种恨的方式平息自己的恨意。”

    “听起来合理了许多。”

    炉火熄灭,葵花籽也炒好了,窗外的银杏叶一直在落,时间仿佛掉进了某个虚无的深渊,永远也没个尽头。

    直到身旁的少女想到一个跟种恨毫无关系的话题,缓缓抬起手,指尖触及我脸上的玉面:“师叔,我能不能看一眼你的脸?”

    心海之中猛然涌上一个悸动,说不清道不明,情绪起始于波澜壮阔又在瞬间偃止于水波不惊。

    她见我不回答,以为我不同意她的请求,于是放下手,歪着脑袋又问了我另一个问题:“不老门里明明没有其他人,你为何非要让我叫你师叔,而不是叫你师父?”

    “你看,如果你叫我师父,不老门在外人看来可就真是两个人了。但是叫师叔就不一样了,这个称呼一下子就把我们门派的规模扩大了。”

    我是这样给秦不羡解释的,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想承担起照顾她一辈子的责任,一个门派同一个家一样,叔侄的感情比父子还是要远很多的。

    秦不羡点点头,唇角勾起一丝浅笑,这笑好似是认同我方才的话,又好似是在自嘲——到底是十八岁的少女了,放在别的地方早就成亲生娃娃了,她怎么会不懂我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于是她又跟我说了一段话,这一段话宛如一把剑,给我正面一击:“尹酒师叔,一年前你救我的时候其实就讲过,你就我是想让我学种恨术,只要我答应就能保我今后衣食无忧。我当初既然答应,便一定会遵守承诺。”她低头看了一眼我给她炒的葵花籽,笑道,“所以你没必要对我这样好,即便是你对我不好、强迫我学种恨,我也会按照你的要求去做。”

    她说即便我对她不好,她也会按我的要求去做。

    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的本王,在听完这段话后,竟觉得心中有些酸涩又有些惆怅,酸涩是因为觉得她懂事,惆怅是因为我在那一刻才发现,我为秦不羡做这些事的时候,已经分不清自己对秦不羡的好,到底是发自当下的真心,还是出于日后的利用。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习以为常的我们当头一棒,以此作为警醒。

    次日,我开始认真地教她种恨术,如程遇所说,秦不羡在种恨一事上的天赋确实不得了,能比得上千儿八百个本王。所有术法我只演示一遍,她就能学会,且术法更精进、拿捏得更精准。

    我第一次发现天赋如此重要,便是在秦不羡学种恨术的时候。

    可那时我并不晓得她被上一任不老门门主、也就是她的父亲专门创造出来的种恨人,我不知道日后她会因为自己这出神入化的种恨术而变成有些人眼中盛放寿命的容器。

    我第一次知道这其中的奥秘,是在两年后,秦不羡二十岁。彼时秦不羡已经能在不老门独当一面,两年内接了三桩生意,积攒下了一百五十年的寿命,而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程遇,重新回到了不老门。

    曾经的姐妹相见,并没有想象中的腥风血雨。只是秦不羡看到行动不便的程遇,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她把我堵在门口,咬了咬唇,艰难问道:“师叔的那个重要的朋友……原来是程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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