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启看起来瑟缩畏事,实际上却是老奸巨猾得很。人都说是徐新启找了路子放走了那个小校对,收留的话倒是没有的。他却很会自己给自己制造假麻烦,借此来逃脱真麻烦。唐书白如是想着,掐灭了烟头,冷声道:“收留是不会,我就是担心呀……这可恨之人通常都不愿黯然离场,非得四处宣扬自己是逼不得已的可怜人。徐主任又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我先提出来,免得您日后吃亏。”

    “老弟台,你可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徐新启做出百口莫辩的样子,又是拱手又是求饶,“这话从哪里来的,你还不明白吗?他一个亡命徒,啥子谎都敢说噻。那个谁……他可不止放出风说我会帮他,他还对外宣扬有一大票人支持他呢,连汪精卫、蒋介石都被编进去了。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那不正是他嘛。但是南京那头的大人物,一听就不可能呀,倒是攀扯我们这种小喽啰的话,让你真往心里去咯。”

    唐书白冷笑着提醒他:“人怕出名猪怕壮,外头的风言风语,我未必一句没听过。辩白是没有的,谁让我本性洒脱呢。这倒好,我不计较却让那起小人越传越离谱起来。可我总是认为,人嘛还是日久见真心的。外人说我时好时坏的话倒也是有根据的,只是他们没把话说全。我究竟是好是坏,全看对方怎么待我。人家不来为难我,我自不会主动去对付人家。”

    好一个全看人家怎么待他。简单的几句话,既点明了不希望徐新启掺和日日新闻的内部事务,又把从前一切事的责任都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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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从《大公报》出来的厉凤竹,她再次回到英租界西芬道,寻了一家路边的茶肆假装歇脚。趁着这个工夫,更加熟悉了一下这边的地形。

    与马宅紧邻的几处住房,头一遍来时未注意,当下细瞧却有些不对劲。这几户人家如同事先商议妥当了似的,与马宅那是如出一辙的清冷,院子里不栽花,门外不挂木牌,姓甚名谁一概不知。尤其是门窗,虽不是四面紧闭,但只要是挨靠着马宅的,窗帘都是统一挂下来的。

    依照经验判断,以马占山的身份和经历,再落魄也该有几个暗卫,悄悄地驻扎在家附近倒也合理。但不合理的是,四面排满了护卫实在有些超越他的财力,也很没必要。那么只剩下一种情况了,从马占山的角度讲,这几所房子内,敌友皆有。

    如此一路想去,厉凤竹回到家时天也晚了,本想往上海去封信,问一问儿子可否平安,却因劳累了多日,一沾床便沉沉睡去。

    次日十点多,厉凤竹吃了早饭回到报社,却见自己的报道只是“本市附刊”的头条。

    “实在是抱歉,我争取了很久,还是没能说服主编把你的文章发在头版。”

    虽听见徐新启在身后一个劲地赔不是,厉凤竹答应得却有些懒怠:“假冒洋货也是大新闻……”说罢,快速浏览了一遍头条,报道的是国内猖獗已久的假货问题,这次碰上一个啼笑皆非的局面,天津警察局的盥洗室用的“德国”锁失灵了,把局长反锁在里头足有半日。

    一则新闻失了时效性,在哪儿都不会受到大重视了。也是自己过于特事特办,竟没有想到徐新启上头还有别人呢。再转念一想,昨天那样办法也是着急这篇报道压久了,就可能成为废稿,眼下能在本埠引起一点水花,大概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何况,同事访来的新闻既震动又迅速,换了自己当领导,大约也是会食言的。

    因此一想,厉凤竹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转身示意徐新启,要到办公室单独谈几句。

    “徐主任,我想在用个什么法子让我在马占山的住处附近落一落脚。”说着,厉凤竹便把疑似马占山的居处画在纸上,供徐新启参考,“能望得见马宅是最好,次一等呢必经的路口也可以,毕竟我不是为着监视他,主要还是想‘偶遇’纪清漪。”

    徐新启擦着取灯,燃了香烟只管抽,半天才皱着眉问道:“是怎样一种落脚的办法呢?月底要批经费未必能成功,倒是我私人关系上,或许能找一爿店让你待着候消息。”

    见他为难,厉凤竹便主动让了一步道:“论打听消息自然是后一种办法好,不过店家的嘴,得牢靠些才保险。”

    没有了经费的难题,徐新启的脑筋显然活跃多了,当即笑了起来:“你在店家面前,没有非说实话的必要,不是吗?”

    “也对也对。”厉凤竹心内感叹,往后还得多学学怎样地穷跑新闻,“那么,就是那样办吧。多久能定下来呢?”

    “下午就给你回音。”徐新启说时,一拍额头道,“我差点忘咯,你的办公桌连夜帮你拾掇出来了,去看看吧。”

    “真麻烦您了。”厉凤竹随即跟着向外走。

    她的办公桌就挨着徐新启办公室的墙,为了保障她的报道不受任何干扰,抽屉和柜门都安着小锁,这点最让她满意了。

    还来不及道谢,便听见新闻部有同僚抱怨起来:“主任,那个老枪儿没说实话!我是冲着他说警察局长关在厕所这茬只告诉咱们,才多给了他一块钱。结果呢?全天津的报纸都这么写着呢!您看《真善美晚报》发的,还不是快讯呢,是有头有尾的社评,把国人爱造假货,国货爱披洋皮的问题都写进去了,目光直望到整个民族丢失品格,国家信誉岌岌可危的境界,俨然是充分准备过的。”

    徐新启便用歉意的眼神望了望厉凤竹,嘴里则高声回应起来:“警察局的话或许你是被人给骗咯,可人家社评挖得深,你哪个好怪人噻。你想得不如人家长远,是你个人的问题。”

    厉凤竹听见那头的辩解之声弱了许多,莞尔一笑,便扭头向隔壁桌的同事讨教昨天《真善美晚报》的社评。

    却听那人回道:“不必非看那家的,今天的早报只要是选了这个题目的,社评都是那个路子呢。《民报》、《振报》、《国权报》,看哪家都一样呢。唯一一点儿不同,就是访到的假货光怪陆离,看了直让人发笑,这些打着民族企业招牌的资本家,在作假一层的想象力简直与艺术家好有一比呢。”

    厉凤竹闻言眉间一蹙,瘪了瘪嘴道:“我是顶不喜欢出一桩新闻就家家都写的,乏味得很。只可惜读者的脾性多是出一件事,就只想看一件事,也叫咱们没法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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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间,徐新启告诉厉凤竹,找了一个完全符合她要求的藏身处。

    没有任何的耽搁,兴奋的厉凤竹照着地址便找了过去。这里是一家糖果铺,从二楼杂物间的小窗望出去,勉强能看见马宅后门的一小角。

    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老板娘接了厉凤竹的名片一瞧,对“大公”二字认得笃定,忙请她到楼上先瞧瞧地方,一面行一面笑起来:“徐先生向我说,就急在这一两天之间,我得着消息就预备着要腾地儿呢。好嘛,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您先凑合吧,等上了板子得了空,一准儿给您收拾妥了。”

    “哪儿敢再添麻烦呢,就是徐先生那句话,一两天内完事儿我就不叨扰了。”厉凤竹说时,默默回忆着报上刊载的消息。以传票上所著的日期,纪清漪这阵子有相当的概率是要天天与当事人见面的。

    老板娘挪了一个空的木箱子搁在窗前,充作一张小桌子,接着又道:“一点儿不麻烦,该办的还没办完呢。徐先生还交代要把窗户遮上,可我还来不及挂呢。”言罢,从角落里提起一个包袱来,略带歉意地望着她。

    厉凤竹见那摆包袱的犄角处,榔头、洋钉都有,便笑答:“不碍事,我在家里做惯这些小活儿的。”

    正说着话,掌柜趁空送上来一壶茶,如是说:“您且喝着。”然后,一双笑眼挤着,嘴角冲窗外一努,“说实话,徐先生让您来盯着马占山的吧?”

    厉凤竹低了头只管去接茶壶,小声否认着:“不能够,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盯人呢?”

    老板娘就哼哼着插进话来:“为嘛,为官司呀!前头那37号院见天地吵,你们跑新闻的能不知道吗?”

    闻得此言,厉凤竹立刻往前探出身子,抬着眼急问:“都吵什么呢?”

    于是乎,老板娘就绘声绘色地演了一遍。大致与厉凤竹偶遇马荣那回的情景差不多,就连老板娘自个儿也摇头撇嘴起来:“头回听,觉着那老爷子挺惨,听多了那车轱辘话也没嘛意思。不过我寻思还是这么吊着好,吊着就有人来看热闹,街上人一多买卖就好做。”说罢,心里美滋滋的一阵,嘴上就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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