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说到一半,吕乃文忽然叹了一声,合上书站起来道:“这一个发现接着一个发现的,我还是去对面咖啡馆等你吧。”

    徐新启先是点点头,随后不免调侃他:“你呀,最近就是饭局去得勤咯,看书都静不下心了噻!”

    厉凤竹自也起身向吕乃文告别。

    待他走后,徐新启略向厉凤竹解释道:“大约学经济的人,最厌烦强权方面对他们的干预,所以对那些跟政治挂钩的人讨厌得很。咱们不管他,跟我说说是哪位律师呀?”

    厉凤竹笑了笑,只说可以理解,接着简略谈了谈和纪清漪偶遇的事。

    吕乃文的表现越来越让她肯定,日本人的疑神疑鬼已经登峰造极了,竟连这样的人也会去怀疑。

    徐新启敛起笑意,随即把话题拉回到工作上来:“据我在律师界的朋友说,马占山几乎把整个天津卫数得上的律师都请过一遍咯。但是,他的案子太复杂,要找人接手嘛,能力和回报缺一不可的。”

    厉凤竹是个很机灵的人,特别擅长从话锋里找隐藏答案,因就冷笑起来:“偌大的天津卫,怎么会缺有能力的人呢,应该是回报上谈不拢之故。”

    徐新启暗自满意,颔首道:“所以说,我认为纪清漪接下此案的可能性极大。纪清漪是何人,是立场坚定的抗日民主人士,事关马占山,哪怕分文不取她也是愿意的。”

    二人聊得对劲,厉凤竹的思路也就越发明朗起来:“如果这件事能够被证实,后面的工作,我打算主要从她入手。原因是两方面的,首先作为女子,我在私人情感上愿意亲近并宣扬进步女性,而且涉及男女平权的报道,总是自带销量的。其次呢,我观察过马宅,以他们目前的小心谨慎而言,要采访到马占山本人及其亲信的希望很渺茫,就算能成,也是事倍功半。”

    徐新启刚一张嘴,却被一阵敲门声给打断了。

    “今天可真忙。”他不由对着厉凤竹苦笑了一下,接上冲着门外道,“请进。”

    这里进来一位穿西装的男士,梳着笔挺的分发,亮得能照出人影来。一张白的俊脸,胡茬刮得干干净净。笑起来时,眼角有几道皱纹,眸子似星辰那般会发光,看起来很像鸳鸯蝴蝶小说里的男主人公。

    在厉凤竹看来,这样的男人远观尚可,细看嘛,就不得不去想了,人到中年或忙于生计或专注于事业,总有些顾不到体面,除非是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不过,像这样表面完美的绅士,大约是不知世事艰难的年轻女孩最愿遇见的。

    只见徐新启忙站起来,伸出手热烈地欢迎着:“呦,唐主编大驾光临。”转头,又向厉凤竹道,“这是《天津日日新闻》新上任的主编,唐书白唐先生。”

    “副的副的……”唐书白收着喜色,小声纠正。

    这里,厉凤竹的反应就显得有些冷淡了。《天津日日新闻》她是知道的,立场岂止亲日那么单纯,能在这种报社混到副主编头衔的人,打扮再体面,也实在叫她难以入眼。

    徐新启却依然在热情地为二人做引见:“这是咱们报社刚请来的大记者,厉凤竹女士。”

    唐书白听罢,不免惊叹起来:“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见了您,鄙人总算是彻底理解了一个成语——才貌双全。”

    厉凤竹不由心地淡淡一笑,随即收好名片匣子放在手袋里,随即告辞道:“主任,那我忙去了。”

    徐新启只当她是刚刚换了新环境,正处于充满干劲的时候,也就没有多挽留。

    唐书白则多打量了她几眼。

    说实话,这不算是传统审美中优雅精致的那一类女性,可是看惯了锦衣华服、珠光宝气的花瓶,偶尔碰上素面朝天的,倒也觉得清丽。直到门被碰上了,唐书白才想起来问:“你开多大的价挖来的,约翰逊那老狐狸肯放人?”

    徐新启不免为此得意起来,眯着眼卖了个关子:“说实话,没加多少薪水。”

    “从你嘴里问句真话怎么就这么难呢!”唐书白觉得他没趣,拿了香烟出来点着。

    “你等着看明天的头条,就知道我的话真不真咯。”徐新启也自接了一根叼在嘴里道。

    “跟我你还留一手。”唐书白笑着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我今天来呢……”

    话说一半,骤然沉默起来,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徐新启照旧笑呵呵的,眼见着他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块通体碧绿的翡翠手把件盘玩着。为化解尴尬,徐新启连说了三声“失礼”,起身去泡茶。他人走着,心也不闲着,虽然唐书白嘴上亲热,可实际上二人交情不过泛泛,记忆中甚至没有独处的印象。

    唐书白脸上的笑容端得久了,就显得有些无诚意。那握着把件的手越转越快,看得令人眩晕。

    一杯热茶送到手边,唐书白接了过来稍抿一口,方才开口夸是好茶。紧接着,从包里取出一个长长的小匣子,双手呈送到徐新启的面前,道:“徐主任,恭喜啦!”

    “何喜之有?”徐新启满心狐疑地接了过来。看时却是一柄折扇,以烟雾迷蒙间的连绵山峦为远景,近处是桃花山石,左侧活灵活现地飞着一只仙鹤。看时不由赞叹起来,“这样的好物如今可是难找得很,想必唐主编没少花心思吧?”

    “贵社正是如日中天之时,这句‘恭喜’说早说迟都是一样的。”唐书白继续转起他手里的玩意儿,笑了一下才接着道,“这个扇面承袭的是周臣的画法。现而今附庸风雅之人句句话不离文玩字画、历史传统,开口唐寅闭口仇英,却未必知道吴门四家的这两家都是周臣的高徒。其实,收藏字画的最高境界是与古人的神交,能领悟到大家内心的修为才算是真正的拥有。我喜欢周臣笔端的清旷秀丽,让人一见,便对世外桃源的生活产生无限的向往。可惜呀,人心世道变了,老祖宗留下的精气神早被咱们自己给丢了。访遍华北名家,都是些敷衍形似的俗流,愣是找不出几个心中有天地之人。”

    徐新启就好奇问道:“那么最后,又是怎么觅得的呢?”

    唐书白先是痛惜的样子,说时倒又欣慰地笑了起来:“这里话就长了,老一辈的人倒是风骨犹存。可是垂垂暮者再有精神头,又能把文化的大旗扛得多远呢?我诚心求画倒勾动了老人家的重重心事,对着我一顿痛哭,感慨泱泱大国竟找不到一位相当的传人。其实我身边倒是有蓝眼睛的洋人想拜师学画,可惜呀,老人嘛讲个‘家传’,总归还是想收个中国人当徒弟。所以呀,我一贯的态度是,不要大事小情都抬出列强欺压的理由来,首先是我们自己厌弃了自己的文明,又专门喜欢窝里斗,外人这才格外地瞧不起我们。如今的人呀,真使我难过呦!”

    “谁说不是……”徐新启翻着扇子端看了一番,便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好,“不过,这扇子来得如此不易。你越是说呀,我越是不敢收了。”

    这边刚一让,唐书白就早有预备地往回一推,道:“徐主任收着最合适。像我这样的人,对人说出向往闲云野鹤的话,恐怕大家都要发笑了。也只有您这样有文人气质的,才配打这把扇子。我这个人呀,脱离世事大概是办不到了。就是其中的一半——脱离闲事,大约也够我学上一辈子的了。”

    徐新启这时才恍然,他特为赶来,三弯九转地引出“窝里斗、脱离闲事”的话来,是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在。

    说来也是话长。唐书白这个副主编的缺,表面上看起来是正常的新老交替,可是私底下有些流言,直指引起老副主编提前五年退休的那场车祸,是唐书白授意的。因他与日本人走得近的缘故,这个传言信的人不少。但是此事毫无实据,不多理会也就过去了。谁知他们报社有一袁姓校对酒后失言,向在座的同行确认了此事。如此一来,这话岂有断绝之理,不过半日就传遍报界。袁某酒醒后知道得罪唐书白恐怕要大不妙,决意出去躲一躲。可惜,天津城就没有唐书白第一时间听不着的话。

    要徐新启这样的普通人去解决,对于袁某无非教训一番,再放出话去说他因不得志而对上司挟私报复便可敷衍过去。唯其是这样心慈手软,徐新启才远不如唐书白爬得高。转天,袁某身上多了一条贪污巨款的大罪,更糟糕的是,这起“公案”并非报馆出头,而是以日本领事馆名义提起。若罪证确凿,牢狱之灾大约是躲不过的。不过,大部分人也看出来了,这场指控注定不会有庭审,一旦人被抓到,结局就是天津多一桩悬案。

    “莫信谣言喏!”徐新启顶着一脑门的冷汗,站起身来解释,“贪污公款那种人,谁敢收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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