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绒毛毯子上沾了不少从西琳身上抖落的雪渣。
    她抬起头来,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殿下……派去京城送信的人刚刚返回,并没有收到任何回信。”
    顾扶威神色如常,因为早已经预料到了,时间上来算,肯定是出了岔子。
    他挑了块芙蓉糕喂进嘴里。
    “为什么没将信送回来?”
    “因为……因为……盏林药局的人都死了。”
    “死了?”顾越泽少有的露出讶色。
    似乎兴致大败,把刚喂进嘴里的糕点扔回了盘子里,用手推得远远的。
    纷繁的杂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譬如。离盏整日担忧的模样。
    又譬如,既然盏林药局的人死了,便不必等回信了,可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将消息带回来?
    再譬如,这件事接下来该如何同离盏交代……
    事情有些匪夷所思,因着离盏的关系又异常的棘手难办。
    顾扶威站起身来,在塌前踱起了步子。
    “因何而死的?”
    “回殿下,据我们折回来的人马说,京城叛乱死伤太重,火烧京城告一段落之后,百姓都求着要一个说法。太子已死,白家已灭……”
    顾扶威把话头掐了过去,“所以,皇上开始着手,查办起了透密一事?”
    “正如殿下所料。皇上查了有大半月,囚过刑部一半涉足官员,缉拿过林家老小,就连端王也曾牵连入狱。这其间不知是如何断的案子,但到最后,大部分被查之人都放了出来,反而是盏林药局的人被抓入狱……”
    说到此处,西琳眸光隐动,似乎联想到了离盏一路以来对盏林药局的关心。
    “然后呢?”
    西琳凝了凝神,“之后张贴了告示,宣称太子和离家庶女早有勾结,太子被软禁之后,刑部部分官员和离盏狼狈为奸,将赐死太子一事透露给了离盏。离盏则将此信悄悄传到了京城外凉风坳的叛军手中,以作最后一搏。”
    “盏盏,被人给卖了。”
    西琳低头,“告示一贴,全城哗然,愤慨不休,很快,十几余刑部官员以及盏林药局的所有人等都被连坐,斩首于万人坑前,又焚尸以泄民愤。而离姑娘不在京中,却已被谕旨下令通缉……”
    顾扶威凝住步子,油灯的火苗也就停止了晃动。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顾扶威微粝的呼吸声。
    他拳头不自觉的收紧着,后背挺得很直,在门扉上映出一道颀长的侧影。
    西琳见顾扶威久久不说话,心跟着悬了起来。
    跪了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膝盖骨都有些发麻了,顾扶威才问了一句。
    “现在朝中局势如何?”
    “朝中势力重新洗牌。林有谦揭发太子有功,代替徐圆之做了刑部尚书,而徐圆之则替代钟配,去了大理寺担任大理寺卿。那狗皇帝遭受了亲儿子的背叛,又经历了京城大变,似乎劳心竭力过度,病卧在床,立了端王为太子。至于是谁出卖了离姑娘,我们的人并没有查清。”
    顾扶威嘴皮一掀,冷笑着,“有什么好查的,知晓此事的就那么几个。离盏被定了罪,端王和林有谦非但没被牵连,还封官加爵,晋升了一头,其中必有猫腻。”
    “殿下的意思是……是端王和林有谦?”
    顾扶威抬了抬眉,不置可否。
    西琳思索道:“此事非同小可,且不论会给离姑娘带来何等的麻烦,就连殿下的计划也……”
    “皇兄果然狡猾。京畿元气大损,他怕我集中兵力冲破珠唐直接北上,便折了我棋盘中最重要的一子。”说完,他转身,背对着西琳,“离盏被定罪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盏林药局刚被抄斩,我们的人马就昼夜不停快马加鞭的赶回,路上花费了十五天的时间。”
    “十五天……”顾扶威若有所思望着白色蜡烛在青铜烛台上被的火苗舔舐成了一滴一滴的蜡油滚落在桌上。“谕旨和告示从京城派发,一路向西,挨城通知。加上雪天不利,道路封阻,大约五十天能传进西域。五十减去十五,也就是说,只有一月有余的时间,祁水就会收到谕旨和告示了。”
    西琳神情愈发的紧张,“等到谕旨一到,这事情殿下是想瞒也瞒不过去。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接旨,又或是……”
    那两个大逆不道的字,西琳未敢直言。
    顾扶威摇头,无奈的笑了起来。
    “皇兄真是个厉害角色,难怪呼我父王斗不过他,被逼来这鸟不拉屎的西域戍关。我给他设下一计,他也还我一计。且这一计还真够毒辣的。”
    “这叫本王怎么办才好呢?”顾扶威拿了根筷子,挑正了烧弯了的烛芯。
    “若接旨,那便得把盏盏给供出去,没了天女,西域还能太平几日?若我装聋作哑,概不承认天女就通敌叛国的罪魁祸首,拖延拖延时间,那皇帝便可直接说我抗旨。等到两兵交战之时,我是失道者,名声上不占优势。即便拖延了时间囤足了兵马,但有道是‘失道者寡助’,求战,‘人和’才是关键,莫说失了民心的一方很难制胜,就算本王赢了,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江山易攻不易守,名不正言不顺的君王又能安枕多久?”
    那这样说来,岂非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都是个“死”字罢了?
    西琳双目空空的,既想着办法,却又实在什么也想不出。
    她只是痴痴的叹了一声,算是抱怨老天不公。
    相较之下,顾扶威脸上只是凝重,却没有丝毫泄气的模样。
    他站在房中,影子被烛火勾勒得异常高大,他似乎永远不会倒下,落入洪水中,也是铮铮的一根中流砥柱。
    他听见西琳暗暗的叹气声,道:“本王的意思,不是接不接旨的问题。而是算一算我们筹措兵力的时间,只有三十五日。这三十五日里,不能出现内乱。瘟疫得控制,否则那些心怀鬼胎的部落逮着时机就会造反。”
    顾扶威目光看向枕玉下头压着的那叠纸,“明日,明日一早让祁水直督来璇玑殿。”
    “是。”
    “还有,摩汗将军也一并过来,统军之事,本王要立刻同他商议。”
    “是。”
    “你下去吧。”
    西琳站起,躬着身子往门口推,脚后跟刚抵到门槛,突然听见顾扶威道,“对了,盏林药局的消息,估计过不了多久,盏盏会旁敲侧击的来问你。你就说送信的人,不是你的手下,你一概不知就行了。”
    “属下遵命……”
    西琳开门出去,又再合上房门,脚尖一点就跳上了璇玑殿的瑞兽上单脚提立着。
    璇玑殿很高,站在檐角上一眼望出去,能越过重重宫墙,刚好看见紫菱宫。
    听说离盏就住在紫菱宫中。
    只是,不知她晓不晓得,那紫菱宫除了住过先王妃以外,还曾住过上一任的天女。
    但西琳想,她十有八九只知道前者。
    因为知道前者,她大概会觉得殿下待她很好。
    可一旦知道了后者,以离盏的聪慧,或许或多或少会联想非非。
    而殿下大约是不会让她多想的。因为这是一颗不容出错的棋子,虽然经过此夜,这颗棋子的命数已经岌岌可危,但她只要还有作用,殿下就会将她牢牢的攥在手里。
    “呜呜呜呜……”夜风如恶鬼呼嚎,一会儿自北向南,一会儿又自东向西,吹得人愈发清醒。
    那些雪白的鹅毛被它吹得不成章法,在空中胡乱飘舞,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连呼吸都变得不顺。
    西琳心里默默估算着,再过两日,大寒就要到了。
    西域即将迎来最冷的日子,也不知那从中原来的姑娘,还能不能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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