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瑞雪回家见完萧徽之后,便匆匆返回了总铺,接着她找到了胡掌柜,并与他一同前往了玉丝坊的工坊。

    玉丝坊的工坊位于金陵城北,位置稍显偏僻,是一个占地约三十余亩的院落。院落的东头有连成一线的瓦舍若干,透过那些瓦舍敞开的屋门,萧瑞雪看到其中摆放着许多台纺织机,每台纺织机皆由二至三人操持,其中织工多为妇人,也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娘。在院落的中央,则搭有一个大草棚,草棚下便是漂染池,许多赤着上身的汉子在旁边来回忙碌,他们则将一匹匹已织好的丝绸挨个平铺开来,浸于水池中进行漂染。

    萧瑞雪带着胡掌柜站在工坊的院落外,透过石窗远远地观望着里面的环境,其实她对工人技艺的优劣并无太多评价,因为她对织染工艺乃是外行,可是她对这整个工坊的印象却是差到了极点。

    这个工坊真是又脏又乱!丁不是丁,卯不是卯,各种物件摆放零落,残留废料也在院落的一角堆成小山,更别提那从漂染池中溢出的五颜六色的污水四处横流,将那原本还算平整的土地浸得泥泞不堪。

    而且,这里的工人做事也是十分的杂乱无章。

    几位学徒模样的少年工人干活总是磕磕碰碰,每当这个时候,一个中年汉子便会指着他们破口大骂:“你们这群塌货,你们的把是没长全吗,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们爹娘怎就生你们这帮废物?”

    瓦舍中的妇人们听闻骂声,纷纷停下手中的纺织机朝外看来,年长的妇人们不禁发出爽朗的哈哈大笑,几个小娘则用手掩着嘴轻笑。

    几个学徒的脸上微有羞赧与不忿,可中年汉子却不再理他们,而是得意地与瓦舍内的好几位年轻妇人眉来眼去,惹得其他妇人轻啐以及其他汉子的侧目,工头不以为然,反而狂放大笑起来,似乎很引以为荣。

    萧瑞雪看到这些不禁连连摇头,且不说这些工人的技艺如何,就凭这般散漫敷衍的态度,工坊能产出好丝才是有鬼!她远指着那中年汉子道:“老胡,那汉子是何人?他看起来在此威严很高,艳福也非浅嘛!”

    “那汉子是这里的工头,那些少年皆是他的学徒,故他骂几句也没什么!那几个与他勾搭的妇人嘛,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这确实有伤风化了!”

    萧瑞雪摇头道:“不全是有伤风化的问题!他骂自己学徒是无可厚非,可你看看这些学徒,干活跟个没头苍蝇似的,这是因他教导无方!他将工坊打理的如此脏乱,这是因他懒惰怠慢!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在工坊里就敢跟多名妇人这般肆无忌惮地勾搭,这是因他毫无操守!你看看其他工人看他的眼神,他又哪里有威信可言?此人是不能继续留在这了!”

    胡掌柜见萧瑞雪有些生气,便劝道:“四少爷莫冲动,这工头掌握着染丝的整套技艺,他走了我们的丝便没法染了,故不能就这样赶他走!”

    萧瑞雪呵呵一笑:“掌握着染丝的整套技艺?他把我们家的丝都已染成寿丝了,到哪不是赔钱的买卖?”

    胡掌柜苦笑:“理是这个理,可是在赶走他之前,总得找个能代替他的人吧?”

    “你说的有道理!那老胡,你可否为我物色个好的工头来呢?”

    胡掌柜有些愁眉苦脸:“这年头好的工头早就在其他工坊了,我上哪儿去给四少爷找呢?”

    萧瑞雪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笑道:“去别的家丝绸商那里挖人可否?今日早上我们的四位掌柜都被别家挖走了,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如何?”

    胡掌柜惊讶道:“四少爷,你莫不是还要让我去金锦轩和雅缎阁挖人啊?人家凭什么肯过来呀?”

    “有何肯不肯的,无非是银子的问题!老胡,只要你能找到可用的人,便跟他说,无论他之前的月俸几何,只要他肯过来,我都愿出双倍的价钱!对了,我觉得雅缎阁的丝染得尤其鲜艳,那最好从他们家挖人如何?”

    “你还真敢想啊!”胡掌柜心中暗暗吐槽,口中却道:“既然四少爷这么说了,那我就姑且一试吧!不过即便是改善了丝的染色,这丝的质地还是一如既往的粗而厚,最终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那就再给我找些织工来如何?”

    “四少爷啊,这并非是织工的问题,而是我们织机不济,因为我们的织机构造不如别家的精细,故织出的丝也就又粗又厚!可这也没什么好办法,因为我们入行的晚,而每家丝绸商的织机都经由他们多年的改良,早已成了他们的核心机密,是不可能轻易外泄的!你即使挖来他们的织工,织工也是只懂织丝而已,用哪里懂得织机的构造啊?”

    萧瑞雪本不了解这些,她以为任何事都出在人身上,听胡掌柜说完,她才稍有些醒悟,她沉吟道:“原来如此,那看来是我想简单了,多谢老胡你提醒!不过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想办法将染丝技艺提上去,一步一步来,老胡,那这件事真就有劳你了!”

    胡掌柜点头默认,又道:“四少爷既然有这个态度,那明日与那些掌柜的们见面,你是准备留下他们咯?”

    萧瑞雪笑道:“留是肯定要留的,我家那一千匹存丝亦要人处理,不过该如何留我要回去再好好想想!”

    翌日,玉丝坊的四名掌柜应约前来萧家总铺,可是他们一个个都显得有些惊讶。

    “什么,我们的月俸分文不涨?”

    “四少爷,你既说要留我们,又想一毛不拔,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有几位掌柜已经愤怒地离席站了起来。

    萧瑞雪朝下按了按手掌:“诸位请稍安勿躁,且听我把话说完!据我所知,诸位在我们玉丝坊都不是一年半载了,甚至像齐掌柜这样的老人在这已经呆了近十年,确实如诸位所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故你们要涨工钱也是合情合理!但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愿说与诸位掌柜的听!”

    听着萧瑞雪这话,几位掌柜的脸色微霁,纷纷又坐回了位置上。“好,且听四少爷你如何解释!”

    “我没给诸位涨月俸是不假,但不代表诸位以后的所得还是一成不变。从今往后,我为每家铺子设每月卖出一百匹丝的门槛,诸位掌柜可以尽情施展自己所能,只要能在这一百匹的基础之上多卖出任意一匹,那这多出来的利润的四成则尽归诸位所有!”

    萧瑞雪的话一说完,四位掌柜皆哗然不已,他们交头接耳,个个面色变得有些凝重,其中齐掌柜皱眉道:“四少爷,你这究竟是何意?这主意我们是前所未闻,哪家都未曾有过这般的规矩啊!况且那一百匹丝的门槛是否太高了,如此一来,我们的所得根本比不上之前约定的月俸翻倍啊!”

    萧瑞雪摇头笑道:“一百匹的门槛也是我参考以往玉丝坊一家铺子每月卖出的平均匹数而来的,可能这其中乔、张二位掌柜贡献的略多,他们目前已经不在我们这了,但这个优良传统我们可不能丢!”见几位掌柜脸上略有惭色,萧瑞雪继续道:“我来给你们算笔简单的账,我们玉丝坊每匹丝可卖四两银子,去除杂七杂八的成本以及官府的税,剩余利润约为一两,也就是说,只要你们每月在一百匹的基础之上再多卖出十匹,便可多得四两银子,多卖出二十匹就是八两银子,这已超出了你们目前的月俸了!二十匹之数而已,这个目标真的遥不可及吗?更何况若是再多卖,那你们的所得亦是没有上限,对你们而言,这难道算不得公道吗?”

    萧瑞雪的话说完,四位掌柜皆陷入了沉默,一个个若有所思起来,齐掌柜突然又开口道:“四少爷,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豁然开朗,我所在铺子每月卖的丝差不多已超出百匹,若是再加把劲,再多卖出个二三十匹我觉得也不难,如此看来倒是十分可以接受啊!嗯,我愿意留下来,只要你四少爷不食言即可!”

    萧瑞雪笑道:“有齐掌柜这般积极的态度,我又怎敢食言?我可以将我说的用白纸黑字写的明白,然后再按个手印,保证让你无虑!”

    齐掌柜赞道:“四少爷如此做事,实乃令人心服口服!”果然,有了齐掌柜这般的带头表态,再加上自己的权衡利弊,不一会儿,又有两名掌柜的相继表示愿意留下来,然唯独剩下一位姓丁的掌柜仍在那叫唤:“哎,你们不可这样啊!大家说好了要共同进退的,你们怎可以撇下我不管,我的数目可还差得远呢!”

    其他三位掌柜却有些不想理他,其中有人开口道:“我说老丁,你就别叫唤了,你自己整日不思进取的,就别总想着把我们绑在你的一条绳上!我看出来四少爷是想让我们各凭本事,我觉得这样不挺好的吗?”

    “你们这群无情无义的家伙,枉我经常请你们喝酒!”丁掌柜有些咬牙切齿地道。

    此时,萧瑞雪却开口了:“丁掌柜,那你是否还愿意留下来呢?”

    丁掌柜闻言一愣,他仔细思索了片刻,然后胡子竟气的翘了起来:“留,为何不留!我丁奋强平常虽然淡泊名利,但不代表我就没那个本事!哼,你们等着瞧,到时候没准我卖的丝是你们中最多的,那时就别怪我反过来笑话你们!”

    萧瑞雪微微动容,心说这人一把年纪,还真是小心眼啊!不过这也算立志要发奋图强了,果然名字不是白起的呀!

    夜已深沉,萧家后宅中的灯火星星点点。

    自从几日前身子彻底康复,朱嫣又恢复了以往的精致妆容和美艳气质,她见萧瑞雪吃过晚饭后一直呆在书房不出,现已夜深,她便让厨房准备了一份夜宵,并亲自端着夜宵推开了书房的门。

    萧瑞雪看到朱嫣,立刻放下手中毛笔,笑道:“娘,这么晚了你怎还不睡?”

    朱嫣莞尔一笑:“你也知道很晚了呀,那娘问你,你为何还不睡呀?”

    “我呀?这两日我在想着很多关于玉丝坊的事情,其中尚有很多问题未解决,比如我们家的织机不比别家的精细,故我觉得也很头疼,但我脑中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想法,故我试着将它们一一记于纸上,然后再进行反复思量,或许以后能用的着!”

    “你跟我一口气说这么多我半懂不懂的话,我看你真的是入魔了!”

    萧瑞雪不禁朝朱嫣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啊,娘!”

    朱嫣摇头微微苦笑:“说实话,哪家的女儿也没见过有你这样的,娘见你这样真是既愁又欣慰!但我记得今日老爷去荆州之前嘱咐你弃掉玉丝坊,你为何还要在此事上花费心思?”

    萧瑞雪听罢,不由得托腮抱怨道:“娘,爹向来对玉丝坊就不是很上心,如今又做了甩手掌柜,故他说的轻巧啊!但你仔细想,这又谈何容易呢?且不说还有那一千匹存丝无人处置,就说那些在玉丝坊干活的工人与伙计加起来就有上百人之多,若是贸贸然让玉丝坊关门大吉,这些人便会一时断了生计,他们兴许会生事,而且这样做必使我萧家的名誉大大受损,可能到时还会波及到米行,这些可都是不小的代价啊!”萧瑞雪说完,见朱嫣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不禁道:“娘,你怎么了?”

    朱嫣脸上惊讶未消,道:“丫头,这些道理都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

    “是呀,怎么了?”

    “我在想,你一个年仅十四的小娘,你爹之前也未教过你有关做买卖的任何东西,你居然能把事情理得这么清清楚楚,这真是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啊!”

    “娘,这世上很多道理都是共通的,这做买卖就好比行军打仗,只要做到知己知彼,善用阴谋阳谋,便可百战百胜啊!”

    朱嫣瞪着美目道:“打仗你也在行?”

    “呃——”萧瑞雪突然卡壳,紧接着将她那雪白的额头摇得令人眼花:“不在行,不在行!打个比方,比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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