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承天门,钱进便重新坐回了自家的躺椅,由酒坊的工匠抬着往回赶。

    且不说这是不是太后的借刀杀人计,他确信自己还没嚣张到能够乘着太后的车辇走街穿市的程度。到时候朝堂上满朝文武一齐声讨,皇帝也保不住自己的脑袋。

    经过宣北坊的时候,钱进转道去了趟听风小筑。

    昨夜京城里面这么大动静,静公主及所有的随从已经隐去,门口也站满了锦衣卫。钱进亮出锦衣卫千户的腰牌,简单说明了一下来意。那些守卫见是镇抚司的上官,便恭敬放行。

    钱进只让两人跟随,然后拄着拐杖进了听风小筑的大门。

    整座院子很安静,也很干净,没有一点烟火气息,似乎院中所有人凭空消失了一般。望着这座幽静深远的院子,还有那间名为“雅风”的大厅,钱进心生感慨:几个月前,他便是在此处参加了静公主主办的杨梅诗会。

    说起这个女人,钱进总共与她见过两次面,每次她都戴着面纱,说话也只有短短两三句。可以说,他与静公主并无太多交集,可对方依然在昨夜对自己痛下杀手。

    这让钱进很恼火,也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还是太过柔和了。查办卖官案的时候,钱进并未对柳侍郎等人如何,涉及到明王的时候他也把蔡主事的供状隐藏了。他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充盈国库,并不想跟明王有什么瓜葛。

    可对方不这么想。王尚书在朝堂上攻讦的时候直接给自己定了个死罪;白袍书生在香山偷袭也是为了取自己小命;昨夜竟然出动二十多个黑衣人,妄图一举狙杀四合院所有的人。可以说,招招致命。

    说到底,重生之前的行事风格还在影响着他,那就是太过柔和了。若是不能改掉这个习惯,以后将会处处被动。

    未多作停留,钱进出了听风小筑,心里已将静公主列为头号需要清除的敌人。

    …………

    接下来,钱进安心养伤。

    每天撅着个屁股,虽说日子很清闲,但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这次他没有再折腾自己,该忌口的不吃,能趴着就绝不走动。忍受着伤口愈合处钻心的痒,第九天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像个正常人一般下地走路了,前提是不能有剧烈的动作。

    这天早晨,钱进用过早饭便直奔李府而去。算算日子,锦衣卫从苏州采鱼腥草也应该回来了,只是不知道首辅用了之后药效如何。

    李府门前站了许多锦衣卫。或许是因为时候尚早,又或许是忌惮锦衣卫,此时并无什么人前来探望。

    一名百户上前查探了钱进的千户腰牌之后,躬身行了一礼便走开了。钱进扣了扣大门上的铜环,几息之后门吱呀一声开了,现出李管事有些憔悴的面容。

    “公子,你来了啊。”见到钱进,李管事欣喜的打招呼。

    “首辅的病怎么样了?锦衣卫可有送药过来?”钱进关切的问道。

    李管事朝门外张望了几眼,把钱进请进来。合上门之后,他小心说道:“药是前几天才送过来的。听说锦衣卫采药回京途中折损了好些人手。”

    钱进心生不妙。这静公主居然连首辅的药都打上了主意,莫非明王已经准备摊牌了?想到这儿,他三步并作两步往东书房赶去。

    首辅正躺在他那张垫着虎皮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本线装书看。见到钱进,他朝茶几旁努了努嘴。

    钱进走到茶几前自己倒了杯水喝了,然后寻了一张椅子坐下,眼睛却不自觉的往首辅身后挂着的那幅猛虎下山图看去。

    半柱香功夫后,首辅合上书,笑道:“如今咱爷俩一个是伤员,一个是病夫,真是有意思啊。”

    钱进微微笑了笑,问道:“听闻南方采来的鱼腥草已经运抵京城,不知是否有效?”

    “服了几天了,似乎还有些效果,身子也没那么沉重了。”首辅挪了挪身体,却因为身体无力,感觉如陷在太师椅中一般。钱进连忙起身询问他需要什么东西。首辅喘了两口气,用手指了指茶几上一个搪瓷碗。钱进连忙将碗递到他手中,中途瞥了一眼,碗里面盛的是参汤。

    首辅喝了参汤之后,面色红润了些。他指了指碗中,说道:“鱼腥草性凉,似我这等久病之人,需搭配参汤水才行。”

    “原来首辅对这鱼腥草也知之甚详,恕晚辈先前孟浪了。”钱进汗颜道。

    首辅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其实,治国便如熬药一般,重病需用虎狼之药,但也得搭配些温和的手段。当年,统一税负是老夫当年下的一剂猛药,为此老夫不得不与朝中势力暂时妥协,甚至还让了好些官位出去。朝堂里面就是这个理,你要做点事,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钱进虽然懂得首辅说的道理,却不知他具体指何事,于是问道:“首辅认为晚辈查办卖官案做得过了?”

    “卖官案你做得并无不妥之处,正好成了老夫即将为朝廷准备的这味猛药的药引子。”首辅摇头说道。

    钱进起先对首辅这番话不以为意,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惊道:“首辅这是打算要将京城的官场给清洗一遍?”

    首辅点了点头,良久后说道:“我陈国积病缠身,是时候治一治了。官员是陈国的根本,也是烂得最深的地方。老夫自知命不久矣,不过就算老夫要死,走之前也要带走一批人,还朝堂一片空明。到时候你和徐宝禄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将大陈再细细调理一番,五十年之内应该无虞。”

    钱进听得首辅像是安排后事,心中不是个滋味。不过,他最惊诧的倒是首辅的棋盘里面,自己竟然也有一席:“首辅抬爱,晚辈应付官场之事还有些力不从心。”

    首辅望了钱进一眼,呵呵笑了下,说道:“当年,你外公有一次曾说他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这些日子老夫细细观察你,发现你与你外公有颇多相似之处。若是猜的不差的话,你也是从那里来的吧?”

    钱进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措手不及。穿越者的身份是他最大的秘密,却不曾想首辅他老人家只通过自己的言谈举止便发现端倪,最主要是外公先前透漏了他的身份。既然外公选择相信首辅,钱进也不会例外。望着首辅那苍白消瘦的面孔,钱进缓缓点了点头。

    “果然。要知道,京城里面跟你差不多大的子弟多半是泡在烟花柳巷之中,要不就是遛鸡逗狗。你倒好,一来京城就捣鼓了两个作坊,还狠狠杀了吏部的威风。怎叫人不生疑?”

    “首辅谬赞了。还请您替晚辈保守秘密。”钱进有些心虚,决定以后跟这些人精打交道一定要谨言慎行。

    首辅哈哈笑道:“带到土里面你还不放心?”

    钱进宽慰道:“首辅有了这些药调理一番,应该无碍。”片刻后,钱进记起李管事进门说的话,于是问道:“听说这次锦衣卫采药回京的路上折损了人手?该不会是明王动的手吧?”

    首辅点了点头,叹道:“明王处心积虑几十年,这宫里面,朝堂里面早已布下他的许多暗子,采药的事走漏风声也是在所难免的。”顿了顿,首辅问道:“你下过象棋没?”

    “略懂一二……”

    “象棋一开局,双方拼杀的都是小卒子。夜袭镇抚司,狙杀苏州采药回来的锦衣卫,还有黑衣人夜袭四合院,这些都在老夫与太后的意料之中,为的是先拼掉一些卒子,双方的车马炮才好上场啊。”

    “原来首辅和太后一早都知道静公主要发难的事,亏得我前些日子还去质问太后……”钱进心生感慨,口中喃喃的说道:“可是,若对方是为了拼掉我们的老相呢?”

    “你以为老夫这些日子不上朝,是躲在这里清闲来了?”首辅指了指钱进,笑道:“老夫久病之人,拼就拼掉了吧。至于你外公,明王是不敢动他的,只能对付他身边的人。不妨跟你说了吧,你外婆去世,便是明王动的手。这次老夫怎会重蹈覆辙?”

    首辅顿了顿,显然长时间的说话让他体力跟不上。休息片刻之后,他继续说道:“那天晚上老夫本来是请了慧静师太镇守四合院的,只不过因为你院子里藏了个高手,她便悄然退去了。”

    钱进听了百感交集,师太若是镇守四合院,他的安全是不用担心的。他感慨的是:这些年来,外婆的死因如笼罩着一层迷雾,相关人等一直闭口不谈。今日,他终于听到了真相。明王,这个一心为了皇位的人,想不到连妇孺都忍心杀害。

    良久后,他注视着首辅的眼睛,缓缓说道:“外公到底有什么让明王如此忌惮?”

    “哎……本来这话你不该问老夫的。老夫命不久矣,你外公要怪罪便怪罪吧。”首辅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二十年前,北辽女真二万铁骑偷袭山海关,对敌的只有你外公一人。据传,你外公当时念了一段祷文,天上就降下光束,将那二万铁骑全部化作灰烬。”

    钱进嘴巴张的老大,似在听首辅讲述一个久远的神话故事,良久后脸上仍然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怎么也没想到外公居然拥有这样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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