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抬手, 瞬息间打出?数道剑芒如扇,朝前?平铺而去。道道皆携万钧之力,将面前?无数黑柳尽数逼退!
    几束穿透而过的剑芒打在地上, 击起尘土如雨。
    正是?先前?从庄岫云处学来的望江剑法, 问路一招。
    宁和练习许久, 如今已颇有几分所得。
    待得那黑柳们被剑芒逼回淮女身侧,好似无数发?团般虬结团涌之际, 宁和将剑锋一抬,气贯如虹,接以孤山一剑,山峦般剑光顿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轰然而下!
    这一连两剑气势汹汹,霎时间便将淮女逼退三丈有余,满身柳枝亦是?被打落大半。
    淮女蹙了蹙眉,苍白的面色泛起几分红晕,挥一挥衣袖,须臾之间身后?又涌出?更多的柳枝。
    宁和目光微凌,再度扑身上前?。
    秋来浪起,问路孤山!
    这二式四招望江剑法在她剑尖流转自如, 起手秋来攻泛以阻那黑柳,后?接问路攻散逼其退去, 再以浪起那有如连绵之水般层叠汹涌之势将其搅碎, 最后?再以孤山一剑劈向其根源淮女——只两套走下来, 便将她打得是?面如金纸,摇摇欲坠。
    只是?宁和连斩数剑,自身耗费也颇大。此时林中已烧成火海一片, 血红的、燃烧着的柳叶们随风席卷八方,沾之即燃。此间又正是?群峰低矮、山林茂密之所, 转眼间便烧得浓焰熏天,黑烟滚滚。
    宁和身处山火之中,满身赤金又着法衣,这柳火自然不能奈何?于她。只是?到底忧心于火势蔓延太快,不得不几番以阴剑灭火,分心它处,便又给?了不远处的淮女喘息之机。
    但淮女却?并未借此时机寻路遁去,只身形一晃,跌落在地,素白的双手撑在焦黑的地面上,双眸微阖,稍顷,原本泛着潮红的面色便好上许多。
    她像是?从这火燎的大地之中汲取了平复之力。
    于是?待宁和再回头来,淮女已经重新?站起,身后?先前?颓态尽显的黑柳们也都重新?恢复了精神。
    一来二去,此消彼长,宁和神色也越发?冷凝,这漫天的火映在她黑色的双眸中,好像在那眸中也点燃了一簇火。
    宁和的怒气此时并不在于淮女之难缠,她这一路走来,可谓步步皆是?迎难而上,从无容易时候。叫她愤怒的是?这满山的火。
    真魂境修士五感之敏锐,她能听见方圆数里草木化?作焦炭的声音,听见林中活物?挣扎而死的声音,甚至听见几队行走在林间客商们绝望奔逃的声音,而她无能为力。
    宁和的修行之路,就是?在她深感无能为力之时在脚下展开,她的剑,也是?自这种无力与愤怒之中而生。她抓着剑,感觉到自己?的内府正随着这种怒气的鼓荡而不断颤动。
    同时,她的愤怒之中还夹杂着一股难以消弭的疑惑,一种不解。她想,为何?至此?
    如那王胡儿所言,淮女性情平和,平生讲道救人,待它们小妖们极好。又如淮女自己?所言,她在此讲道已讲了足足千年。这些都说明,她至少是?一名性情和煦的妖,她已经那样像是?一个?人了,口吐人言,神情举止甚至称得上文雅闺秀,比她教了数月的阿皎都更像是?人。
    可为什么,如今却?一夕之间剧变至此?她是?淮水畔一株柳树成妖,想来也这些年来扎根在这山间,籍土壤雨露为生。却?为何?此时一朝发?作,便要将这山林草木焚尽?
    为何?、为何??
    秋来、浪起、问路、孤山,一剑接一剑。每一剑,都同那日青竹林外庄岫云提剑而起的身影更为相近几分。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山间的火约燃越大,淮女红衣猎猎,身上已被剑锋划出?许多伤口,那些口子里流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某种黑色的不明汁液,流淌在她雪白的皮肤和血红的衣裙上,就好像一道道皲裂的细纹。但她每一回都能趁着宁和应对四散的火势时以手撑地,又重新?站起身来。她甚至仍是?微笑着的,忧愁、静雅,仿佛察觉不到任何?痛楚。
    不知从哪一瞬起,宁和忽然意识到了,庄兄的剑固然锋利,却?救不了她,救不了她想救的一切。她应当有她自己?的剑。
    因为她的剑与旁人都不同,此剑即此心。一颗心,应当承载着自己?的意念,就像她的笔从前?写前?人诗、写圣人言,后?来以抒胸臆、以诉衷情,写她自己?。
    宁和足踏一截燃烧的柳干,隔着浮动的焰火凝望淮女的脸庞,同她漆黑的双目对视。她的剑光在手中缓缓生长,比从前?的任何一刻都更明亮,仿佛月映雪光。
    没有起式、不见杀意,平平而出?,那剑影出?手,刃口甚至并不锋锐。它分明极轻,却?又因堆叠了无数的白光而显出一种凝实的厚重,它分明极亮,可又像最清透的水波般空若无形,宁和甚至能透过这剑光看清对面淮女惊愕的脸。
    ——我有一剑,浩然之气。
    这一道自她金丹之时便借登仙梯之灵气朝天斩出?过的剑影,如今终于彻底成型。成了她的第一剑。以吾浩然气,养吾心中剑。
    此剑即此心,宁和将她心中的不解、她的愤怒蕴藏在这浩然剑光里。
    这一剑曰喝,当头一剑,喝问其心:此行此举,合理乎?俯仰天地,无愧乎?前?路歧途,回头乎?
    剑光过处,穿透漫天黑柳,直直轰击在淮女身上。
    她当即吐出?一口黑血,
    倒在地上。柳条簇拥在她身侧,渔网一般将她包裹,颤颤舞动。
    可淮女却?一动也未动。她躺在那里,怔怔的,一张脸上尽是?空茫。
    宁和望了她片刻,收起剑,缓缓朝她走去。
    等宁和走至身前?,垂眸望着自己?半晌,开口唤了一声淮女,她才终于抬了抬眼。
    淮女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真是?不公平。”
    “真是?不公平。”她说,一开口,苍白无色的唇边便淌出?一线漆黑的血,“我若生来是?个?人,该有多好?”
    宁和想了想,说:“做人,也不见得很好。”
    她这一生见过许多人,有的活得并不比路边一株野草强上几分。
    淮女笑了一声,说:“那我就做你这样的人。”
    宁和说:“我不算什么,不过一介书?生。”
    “你们这样的人多好,天地所衷。”淮女说,“真叫我羡慕。”
    宁和看?着她渐渐爬上黑色裂纹的脸,没?有再说话。
    “你不会懂得,你自然不懂。”淮女呵呵笑道,目光忽然越过宁和的肩头,朝她身后?看?去。
    宁和回过头,就见宁皎立在不远处,恢复了一身黑衣的人形,静静望着这方。
    他朝宁和点点头:“老师。”
    “老师?”淮女笑道,“看?来你运道也比我好。真叫我羡慕。”
    宁皎瞥了她一眼。
    他二人如今一躺一立,一绿一黑两双眼眸对视了一会儿,宁皎没?有开口。
    他自然地走到宁和身畔,落后?一步处站定。
    淮女瞧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嘴里就涌出?大口大口的黑血。那黑血喷溅在地上,忽然长出?一棵树来。
    那树既不高也不粗,统共才到宁和肩头,通身漆黑,无枝也无叶,说是?树,倒更像是?一截枯木。那黑色也不像是?它原本的模样,更像是?焦炭一般被外物?所灼后?的痕迹。
    它立在这火光遍地的山林中,瞧着与周围每一株被烧死的树也没?有什么不同。
    淮女伸出?苍白的手,扶着这株黑色的树,慢慢地坐起来,将头颅靠在上面,缓了片刻才开口对宁和道:“你瞧,这就是?我。”
    宁和一愣,仔细去瞧那枯树。
    人们说柳,总是?说的它那长长的细枝,称其“柔梢春烟”、“碧玉一树、绿丝如绦”,而当拨去了那些满头的柳枝,谁还瞧得出?这是?一株柳树?
    宁和也瞧不出?。
    淮女说:“我先前?对你说,你若能杀了我,我便同你讲一个?故事。如今我要死了,你且来听一听。”
    宁和眉头顿时皱起,她最后?那一剑乃喝问之剑,虽有威势,于锋锐伤人上却?绝不能说比那孤山一剑更甚,更遑论伤及性命。
    “我从无杀你之意。”
    淮女笑了一声:“你不懂得……莫打岔,你坐下,听我说来。”
    宁和便在她身旁盘膝坐了下来。
    离得这样近,宁和发?觉,淮女倚着那树不止通身焦黑,那黑与黑的间隙里夹杂着细如发?丝的裂口,往里瞥去,隐约能瞧见——里头是?鲜红的。就像是?人的皮肤下是?红的血肉,这棵枯柳黑色的树皮下,流淌着的是?鲜红的脉络。
    “从前?,许久以前?,那时我还是?淮水之畔一株细柳,就生在鹤涫台下。”淮女轻声说,“我还记得那一日,春风还冷,下着细雨,我大约是?长了新?叶,有一行人骑马来,其中一人看?见我,对我吟了一首诗。说我‘春风何?处问,绿芽正可人’。便从那刻起,我忽然间就醒了,从此再不同别?的柳,我成了一只妖。”
    “那人在此停留七日,常带婢女三五、仆从十余在这淮水之畔饮酒作乐。有一回他喝醉了,叫仆从拿纸笔来说要给?朋友写信。我听他说‘从前?总听闻鹤涫台风凄雨苦,不想如今到此,只见到淮女浣衣忙碌。’”
    “我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就叫作淮女。那夜我见他酩酊大醉,就宿在河畔的马车上,我仿照他那些婢女模样化?作人形,趁夜色悄悄到他的车边瞧了他一眼。”
    “却?不想他虽醉酒,却?仍醒着,见我掀帘问我何?人。我便说,我是?淮女。他听了大笑,说:‘你来浣衣?’我怕他惊来旁人,只得转身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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