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皎住手!”
    宁和虽已连声喝止, 但还是晚了些,待那黑尾大蛟回?过头来,地上哪还有那黑斑大蛇的影子?
    宁和忙于应对面前万千柳条, 匆忙间瞧见此景顿时眉头紧锁, 扬声道:“你……莫不是将它吃了?”
    黑蛟黝黑粗壮的蛟身在数不清的绿柳之间游戈, 好似万顷碧波间一尾游鱼,左冲右突, 以鳞爪将这些柳条们抓扯尽断。
    宁和一声问?完,就见那蛟回?过头来,绿莹莹的双目往这边瞥过来一眼,顿了顿,将脖颈微微昂起,张嘴朝地上吐出?一团物什。
    那东西青花二色,乱糟糟缠作一团,落地颤颤蠕动半晌,冒出?一个圆圆头颅来,正是那花蛇黑眉。
    “你还当真将它吞了!”宁和简直头一回?有些着恼了,不过她向?来耐性极佳, 加之如今情形不便多说,便只再叮嘱了一句:“此举万不可再有!”
    黑蛟灯笼似的眼睛眨了一下, 硕大的脑袋点了点。
    那被从蛟口之中?吐出?来黑蛇瞧着萎靡不已, 摔在地上好一会儿, 才挣扎着爬起来钻入一旁的草丛之中?遁走。
    头顶漫天柳条既韧且密,其上串串柳叶又似无数细小刀刃一般锋锐,极是难缠, 几乎要比得上先前青云顶上叫宁和师生?二人吃了大亏的鸾凤火蝶。
    然而宁和如今的一身修为却早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只在最初匆忙应对之时猝不及防忙乱了一阵, 又有黑蛟在旁掠阵,很快便游刃有余起来。
    无数被剑锋斩断的柳段纷纷扬扬,落在地上越积越多。
    宁和每挥一剑,便出?一声:“我等并无恶意?,还请阁下停手!”
    然而四下却始终全无应答,只柳条破空之声密密如雨。宁和无法,只得拿剑继续朝那柳干砍去。
    柳条再多,也是从那树干上伸展出?来,若是树干倒塌,想来枝条也就无以为继。宁和先前不为,不过不想贸然伤及其性命,现?下无可奈何,便只得动手。
    此处柳树株株皆有参天之巨,其干之粗数十人合抱,坚硬非常,金石难动。只是宁和的剑斩的,却从来都不是形。
    月华一般朦胧的白光自狂舞的柳枝间平平升起,所至之处绿柳根根而裂,簌簌而落。那光越升越明?亮,越升越浩大,温柔如水、明?亮如日,几乎要将这被漫天柳枝遮蔽了天空而显得阴暗的林间一寸寸照亮——
    一剑孤山。
    山峦一般的浩然剑光朝着地面倾倒下去,其势也真有山峦倾塌之威,白光落处巨柳轰然迸裂,涤荡四野,满地青绿落柳猛然蓬飞而起,天地下起一场碧雨!
    这一剑,便击塌了两株柳。剑光穿透过去,又数丈方才散去,所过之处树蔓尽裂,眨眼间于这密林之间清出?一片空地,天光顺着其间落下,周围顿时一片明?亮。
    宁和踏在明?光中?,收起剑势,回?身看去。
    “还请足下现?身一谈——”
    她原以为自己这一剑也算震慑一二,能叫对方有些顾忌,从而现?身出?来,有话可聊。却不想塌去两树,剩下的巨柳们静了片刻,随后而来的竟是比先前更?为狂乱的进攻!
    原本就滔天而舞的柳条们霎时间又更?暴涨三分?,不计其数有如绿云一般朝着宁和“嗖嗖”滚来。
    宁和不得不再度挥剑以对。
    双方这一战愈演愈烈,直至最后一株巨柳倒下之时,这片密林已被毁了个七七八八。尤其中?心之处,说是夷为平地也不为过。
    宁和立在一地残枝之间,有些疲惫地抬袖拭了拭额间。黑蛟小山般的身躯盘在她身畔,缠绕在一株柳干上。
    他先前用一副蛟身绞住这株巨柳,将其硬生?生?拔地而起,大约耗费了些力气,此时懒洋洋地耷拉着脑袋,不怎么动弹。
    想来也是别无它法,这柳丝既韧且密,渔网一般,使得宁皎一身无往不摧的坚鳞利爪无处着力,只得使了这笨办法。
    满地残枝柳叶铺得有丈许之深,足底踏上去松软润湿,鼻端满是其微微带着苦味的汁液气息。
    四周寂静下来。先前林间遍地的野兽飞鸟早已不见了踪影,连同那红狐狸王胡儿,尽都逃了个干净。
    宁和也寻了一根柳干坐下,正欲盘膝调息一二,却忽然惊觉身上青云榜有所异动,倏地抬眼,就见那卷青轴已自内府之中?飞出?,至她眼前展开。
    只见一帘青布迎风舒展,青光蒙蒙有如雾中?湖面,而那突兀现?出?来的一点朱红,就好似一滴浓艳鲜血滴落水面,眨眼间扩散开来。如烟似网,缓枝曼展,那流动的细小色缕极轻柔地随着水波而动,仿若一席层层旋开的裙摆。
    白雾间传来轻缓而悠远的一声,似叹息、似轻哼,又似一段不知何起的无名的歌谣。
    ——青云群妖榜第九席由空转实?,其名为:红淮女。
    而榜中?显示此妖所处之地,此时此刻,就在宁和身后。
    宁和猛然回?头看去,就见身后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个人。是个女子。
    那女子着一身碧色裙裳,一头墨发挽作随云髻,立在满地柳叶之上,只隔半丈距离,静静望着这方。
    这女子生?得极秀美?,只是唇无血色,一张面庞白若新雪,极瘦,身形单薄得叫那轻飘飘的裙摆也显得宽大了,一眼瞧去只觉得有飘渺伶仃、不胜凉风之感。她眉间微蹙着,目光似远似愁。
    淮女。
    只见了这一眼,这名字便浮在唇齿间,舌尖隐约尝到柳叶微苦的气息。
    这就是淮女,她和宁和至今见过的妖都不同,样?貌、神情、姿态,她几乎全然像是一个人了。
    淮女蹙眉望着宁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我不愿如此,可你毁了我的柳,我便也只能如此。”
    那吐出?来的声音也是轻且愁的,像那二月河畔掠过柳稍的春风一般柔和,又忧愁。
    她说完这话,宁和想开口,却猛地瞧见她足下忽然泛开了一抹鲜红,初时一点,眨眼间便向?四方蔓延。
    定?睛一看,才发现?变红的原来是那堆了满地的残落柳叶。
    层层叠叠青绿在一瞬间化作血红,红得灼烈、红得发褐,那一枚又一枚的细细柳叶就像是一瞬间有野火燎原,红得像要燃烧起来,无风自舞,蓬蓬飞起。
    淮女立在漫天红叶之间,神情还是那样?安静而带着愁绪,目光哀伤。她身上原本青色的衣裳一点点地褪去了颜色,浓艳的红痕斑驳地浸出?来,像是满身伤口浸出?血来。只一个呼吸间,那身青裙便化作了血红。
    淮女裹在鲜红的裙裳里,一张脸瞧着越发的苍白,像是一段雪裹在血里,却倒比青衣时更?鲜活几分?。
    一身红衣的淮女踏过满天红叶,朝着宁和走来。她说:“你要将我埋在淮水之畔。”
    话音刚落,那些红艳欲燃的柳叶就真的燃了起来。火焰轰地一下席卷八方,空中?、地上,凡是红叶飞过的地方,凭空都燃起了烈烈的大火。
    宁和不得不匆忙间御剑而起,躲开那四处翻涌的火舌。她挥剑斩出?一道阴剑,剑光幽幽冰蓝,以极寒之气将身前一方火焰压去,只留地上一道漆黑灼痕。
    她重新落回?地上。
    “足下可是淮女?”宁和说,“我等并无恶意?,毁去这巨柳也是实?属无奈之举。不若坐下一谈,也好过兵刃相向?。”
    淮女微笑起来,只目光还是轻愁,不语。
    宁和只得再道:“是先前有一红狐,领我来得此处。我……”
    “你不必责怪胡儿,他大约以为你是伏风门中?人。”淮女柔柔地说,轻声细语:“我这林中?许多小妖,总引得那伏风门弟子年年来此,想捉些回?去练他们的御兽之道。甚是惹人讨厌。”
    伏风门?
    宁和顿时想起秘境里那黄三,还有金虚派时见过的沈媞微,还有她以腹孕养的“虫儿”。
    宁和不愿以偏概全,但就她距今所见,这伏风门之行事作风,实?在难以叫人欣赏。
    她解释道:“我并非伏风门人,此
    番也不过路过贵地,并无它意?。”
    “我自然知?道。”淮女微笑着说,“伏风门,养不出?你这样?的人,也使不出?你这样?的剑。”
    她春水一般满藏愁绪的双眸凝望着宁和,唇间逸出?一声叹意?一般的呢喃:“满身金辉,如烈日当空。如此煌煌而不可目视者,从前我只见过一人。”
    宁和便道:“既然是误会一场,何不就此揭过?毁了这几株柳树,是我等之过,淮女凡有所求,宁和必无不应。”
    淮女却摇头。她一挥袖,一道艳红火蛇便巨蛇一般腾空而起,朝着宁和扑来。
    宁和一剑将那火蛇斩灭,叹道:“便非要如此?”
    淮女含笑凝眸,抬了抬袖,红裙无风飘动。漫天燃烧的柳叶顿时随着她的动作四散而去,火光刹那暴涨数倍,汹涌如海,所过之处土皮、草木尽皆焦黑,焚尽一切。
    她苍白的脸庞在灼热的火光中?哀愁地微笑:“你若不杀我,我便要将这方圆百里之地化为焦土。”
    宁和皱起眉,掌间化出?剑光:“就当真非要如此?我听闻你数年来在此讲道,想来并非作恶之辈,如今却何必作此姿态?”
    “数年?我在此地讲道,已有一千又二百一十三年。”淮女一笑,说道:“你若杀了我,我便同你讲一个故事。”
    话间,柳火再涨,焦黑已漫至了远处山头。
    宁和眼见情形至此,心知?再无转圜之地,只得叹一口气,抬剑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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