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看出她是故意的,咬牙道:“你等着熄灯看我如何收拾你!”
    玉漏斜瞪他一眼,加装惊讶,“哎呀,我好怕。”
    次日醒来,池镜已往衙门去了,玉漏心里咒骂他两句,吃力地爬起来,正要喊人,谁知金宝恰好将帐子挂起来,贼兮兮地望着她笑,“你可算是起了。”
    玉漏一看日上三竿,很不好意思,年轻夫妻起得太晚,还能为什么?她想到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脸上更有些臊,心里编好了借口,就说昨夜守灯守得晚。
    幸而老太太没多说什么,念在她昨日生日多吃了两杯酒。倒是翠华坐在椅上调侃了两句,“三奶奶也有来迟的时候,到底是两口子要好。老太太早饭都吃过了。”
    老太太瞅她一眼,端着茶呷了口道:“叫你们来,是为于家上京的事,一来咱们也该预备些礼送一送;二来想托他们给四丫头捎带些东西去,王府里自然什么都不缺,可娘家多想着点不是坏事。你们去预备预备,装些四丫头素日爱吃喜爱玩的。”
    两个人答应着出来,分头去预备两份礼。玉漏这里预备送于家的东西,无非是些南京的特产,装了一车,到于家启程前日,特地叫池镜送到四府那头。
    池镜才换了衣裳,连口茶还未吃上,笑着抱怨,“这点小事你打发个小厮去就是了,何必叫我?”
    玉漏还在床上装一个锦盒,盒子里是特意送素琼的几支南京时兴的珠花。装好了走来搁在炕桌上,睨着池镜道:“人家明日上京,咱们只打发个下人去送算什么意思?”
    “那你去一趟就好了。”
    “我去?”玉漏一个指头摁住那锦盒,慢慢转着,笑道:“人家又不盼着见我,我去也是讨没趣。”
    知道她是在说素琼,这两日想是要走了,素琼往这府里跑得更勤了些,说是舍不得老太太。阖府上下心知肚明,不过不好说穿。
    也有那闲不住的嘴笑说:“从前议亲的时候瞧她拿乔那样子,如今谁还等她?”
    玉漏偶然听见几句,也叱责了几句,“这种话是好乱说的,人家是未出阁的小姐,好名声白白给你们议论坏了。再叫我听见一句,看我轻饶得了你们谁。”
    可素琼自己也不留心,每逢来也要寻着话来对她说,就为来见一见池镜。池镜原想躲开些,又怕显得做贼心虚,因此回回都是随意。
    今日说到这话,他也满是无奈,“我又拦不住人家心里所思所想。”
    玉漏笑道:“我又没说你什么,你急着撇什么干系啊?”
    他一看她逗弄的眼神,一把拽下她来咯吱。正闹着,丫头进来叫吃饭,坐到饭桌上玉漏又郑重说:“不说玩笑,你下晌没事就亲自跑一趟,人虽住在四府里,咱们好歹是叫着‘婶娘’的,不好不重人家。”
    池镜短吁一声,只好答应下来。
    及至四府,先往于家母女住的屋子里去请安,问及于老爷,于家太太说是出门吃送行酒去了,请池镜坐下,“老太太也太客气了,送这么些东西来,倒叫人不好意思。”
    “婶娘只管收下,许多东西到了京城还不一定买得着,横竖是坐船,也不麻烦。”
    素琼原在隔壁午睡,听见池镜的声音,一个激灵醒过来,因问丫头:“我像是听见了镜哥哥的声音?”
    那丫头说是,“才刚来一会,在太太屋里说话呢。”
    素琼立时起来梳妆,用心打扮一番,转到正屋里。又假装不知道池镜来,看见他便露出些许诧异的微笑,扇子掩在唇上,稍稍朝他见了个礼,“怎么镜哥哥这时候想着过来?”
    “老太太打发他来给咱们送东西,怕咱们上京去不便宜,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于家太太一面斜一眼池镜,一面对她笑脸相迎着,“你不是在午睡?”
    “天气热,睡不好,又给那蝉声吵醒了。”素琼挨着她坐下。
    到底是给什么声音吵醒的于家太太还能不知道?知女莫若母,私底下劝她多少话她也不听,还自觉那情肠藏得很隐秘。她也不好狠说破了,免得姑娘面子上难堪,二十岁还未定下人家,说得好听是她挑剔,可外人不这么看,那些流言蜚语在她也有些伤自尊。
    池镜见她坐下,便起身告辞。素琼暗里搡了于家太太两下,逼得于家太太无法,只得起身道:“素琼,你送一送你镜哥哥。”
    这厢走出来,素琼也不说话,和从前一样,独处的时候便等着池镜主动开口。谁知他开口却是一句,“多谢琼妹妹,就送到这里吧。”
    素琼一下笑得僵起来,看着他向她打拱,眼泪忽然滚下来。池镜吓一跳,简直怕给人看见说不清,忙四下里瞅一眼,不见路上有人,才放心问:“琼妹妹这是怎么了?”
    素琼拭了泪微笑,又摇头,“今日一别,往后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日后有缘,自会相见的,琼妹妹快回去吧,日头大。”池镜忙敷衍两句欲要告辞,身怕惹起什么流言。
    素琼仍旧站着不动,他一时也不好走,站在跟前,一脸焦躁尴尬的笑意。素琼原是想问问他从前到底有没有一点喜欢他,又怕问出口,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反而受打击。
    想了又想,只得迂回婉转地问:“玉漏到底有什么好?怎么镜哥哥放着那么些名门千金不要,最后择了她为妻?”
    所谓“那些名门千金”,无非是指她自己,池镜自然也不能说“那些名门千金”的不好。斟酌用词,只得说:“男女姻缘,是靠缘分,想必是我上辈子我欠了她什么账,或是她欠了我什么,没算清,归到这一世接着来算。”
    “你说得太玄了。”
    池镜默然下去,自己也说不清玉漏到底哪里好,也说不清到底是几时开始真心实意爱着她的。仿佛是月亮的诡秘,不知不觉中涨起来,抬头一看时,已是一轮圆月挂在那里。
    第123章 番外·痘疹(一)
    ◎生病。◎
    时转五月,日子如常,玉漏又从翠华手里接过许多事来管着。翠华陡地失了大半的权力,自然一万个不服。又想起这一向老太太满心满眼都是仙哥,怄得当夜里便睡不着,在枕上翻来覆去。
    偏生次日大早起来,早前送往成都府的两位姑娘又给送去的管事领了回来。翠华问那姓林的管事,那林管事道:“大爷说他是去当差的,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找乐子的,要两个女人在身边服侍做什么?在那头歇了一阵子,又命小的还给领回家来,叫奶奶看着安顿。”
    那两位姑娘既是买来的孤女,退也没处去退,赏人又不划算,翠华念其年不过十七,只得留在屋里,将来兆林回来,她们也还年轻,正是好生育的年纪。
    一面叫瑞雪领着下去安顿,一面又问那林管事,“想来大爷在成都府也弄上了女人,所以才不要我送去的。不知又是哪一路的妖精迷了他的眼,连这么年轻貌美的两个丫头他瞧不上。”
    那林管事啻啻磕磕笑道:“瞧奶奶说的,大爷不是说了嚜,他是到那边去当差的,不是找乐子的,哪有什么女人。”
    “少放屁!”翠华一手拍在桌上,端出股威势来,“你到那头去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本应当不等着我问就一五一十地说来,你倒长本事了,现下我问你,你还遮掩。那好,我去告诉三奶奶一声 ,派你到成都府去你大爷跟前当差好了!”
    林管事忙跪下扇了自己两个巴掌,“小的该死,不是有意要替大爷遮掩,只是大爷看见小的去,想必也怕小的回来告诉,真没有什么胡兴乱作的举动,检点得很呐!”
    “我不信你就没问问他跟前伺候的小的们,你要是没问,就是你差事当得不好,一样打发你!”
    那管事的只得支支吾吾道:“小的问了,只是赵春那几个都是大爷的心腹,根本问不出什么来。不过那日吃酒,小的套赵春的话,倒套出了两句,好像是那个秦莺。”
    “秦莺?”翠华凝着蛾眉想,“她不是曲中的一个娼妓嚜,你大爷竟爱她爱得这样,走得那么老远的还惦记着?”
    “听说,那秦莺姑娘也跟着去了成都府。”
    翠华一听这话,登时火气直冲天灵盖,“她跟着去了?!我怎么不知道?几时的事?”
    “好像就是咱们大爷走的那日,两个人是在码头汇合的,奶奶没送去码头,自然不知道。”
    “怎么,她还要把那皮肉生意做到成都去?她干脆两京十三省的生意都去做好了,全天下的男人,都让她一个人包了去!”
    林管事唬得磕了两个头,“听赵春说,她跟着大爷去,不是去做生意的。”
    “还用你说!”翠华怄得立起来,喘了两口气后,看见瑞雪回来,便冲才瑞雪冷笑,“好啊,他倒在成都府置起家业来了,枉我成日家在家里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人家在那头好不快活!”
    瑞雪又问那林管事两句,才知是什么事,便上前劝翠华,“奶奶不要气着了自己,从前在家时就管不住他,如今山高皇帝远的,您再生气也无用。不如把心放宽点 ,原本买两个女人去,就是为了子嗣。他既不要,要那秦莺也是一样,将来生下一儿半女,还不是咱们抱回来养着。”
    说是一样,其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翠华送去的人是翠华送去的,兆林山高水远地带着个人去,可见他用心!这时才觉得这秦莺非同小可,立刻打发这林管事上曲中打听那秦莺的来历。
    隔日传进玉漏耳朵里,不由得担心,唯恐翠华真打探出玉娇的实底来,非但玉娇倒霉,连她也跟着倒霉。自己的亲姐姐沦落风尘,岂不叫满府里的人笑掉大牙了么!
    池镜衙门一回来,就见她面上有些忧虑 ,午饭不知在那里摆了几时,冷了也不见动过。便和翡儿使眼色,翡儿暗暗摇头,也不知缘故。
    池镜便道:“不是叫田旺传话归家,午饭不必等我么,我今日午间到府台大人府上吃饭去了。”
    玉漏听见声音才回过神,忙拉着他到卧房里。池镜进屋还玩笑,“急什么呢,大晌午的,我才刚回来。就是白天不怕,也等我洗个澡再说嘛,我出了一身汗。”
    玉漏剜了他一眼,坐下道:“和你说正经的,玉娇的底细,还有谁知道?”
    “怎么忽巴巴问这个?”
    “大奶奶这会正叫人在外头查‘秦莺’的底呢!”
    池镜认真回想片刻,松缓了眉头,撩着袍子翘起腿来,“无妨,玉娇的底除了她那个妈妈,连伺候的丫头都不知道,她那个妈妈跟着她去了成都府,在南京她又没什么客人,连见过她的也没几个。”
    “那大奶奶会不会问到镇江府去?”
    池镜笑了笑,“她不会,不过是个女人,她也不肯那样麻烦。何况就是问过去也不怕,那个小夏裁缝——”
    每逢说到杀人放火之事,两个人都很是默契地点到即止,连贺台也甚少提到。玉漏看他一眼,放心下来。
    果然那林管事在外头没打探到什么,回来只对翠华说:“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长得格外美貌,精通诗词,很有才情。”
    翠华向地上啐了口,“呸,这年头不论是丫头娼妇、什么人都精通起诗文来了!”
    那瑞雪又端茶来劝,“奶奶随他去吧,从前不管,这会鞭长莫及的,又忙着管什么?”
    翠华怔了片刻,轻轻叹道:“从前不管他,是知道他没长性,今日这个明日那个的,怕什么。你瞧如今,他跟那个秦莺姑娘有几时了?日子也不短了,到成都府去还舍不得,千八百里地将人带去,这不是奔着长远了去么?”
    “他要奔长奔短,你也管不住,何必在这里自伤自悲。奶奶只管放心,那是个娼妇,他就是再喜欢,也不能把人领进家来。”
    翠华鄙薄道:“咱们老太太的事,可说不准。三奶奶那样出身的都能进门做咱们家的正头奶奶。”
    “那是二老爷和姑太太帮着,难不成二老爷和姑太太还管咱们大爷的闲事不成?”
    翠华心想也是这道理,问不着,只好又不问了。
    却是那林管事,听见她们三奶奶长三奶奶的短的,倒令他想起来一椿小事,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翠华眼一斜,见他还没出去,立在那里像是在想着什么,便放下茶碗道:“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若是有一丁点帮着大爷瞒我,你试试你有几层皮够剥的。”
    林管事忙到跟前来低声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成都府的时候,我听赵春说,这位秦莺姑娘和咱们三奶奶长得有几分像,比咱们三奶奶还要标志。”
    翠华瑞雪听后都愣了须臾,打发林管事下去后,翠华也没想到秦莺与玉漏有什么干系,倒禁不住往歪了想,“和三奶奶长得像——你说,大爷是不是对三奶奶有些——”
    在外头胡玩是一回事,在家又是另一回事,瑞雪怕人听见,忙走到门前去看看,顷刻旋回来,敛着眉道:“不应当呀,从前大爷在家的时候,连话也没和三奶奶讲几句。”
    “他敢呐?给别人看出来来还了得?”翠华凛凛的眼射入地砖上的那片太阳里,止不住想,行动上不敢,不见得他心里不敢,“大约是得不到手,心里又放不下,遇见个和三奶奶长得像的,就拿人家当三奶奶。”
    瑞雪觉得玄之又玄,“不会吧?”
    “你大爷是个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什么荒唐事他做不出来?”何况那个人是玉漏,不知是个什么妖精,连一向浪荡轻佻的池镜也着了她的道,自从娶了她,仿佛收敛了许多。没见有这样的男人,成了亲反而更不爱胡混了。
    翠华越想越觉得真,心下对玉漏的恨意又添了一层。这日一横心,趁着晚饭后无事,假意闲逛消食,打着把扇子,叫瑞雪提着一篮新鲜冰镇杨梅,走到络娴房里来。
    进院时特地先走过媛姐屋前,见媛姐不在。瑞雪附耳来说:“咱们这位二姨奶奶才会服侍呢,这时候八成是在老太太屋里陪着说话。”
    她不在家最好,免得有什么话传到玉漏那里。翠华循廊进了正屋,见络娴坐在里头榻上,趴在窗台上发呆,不知又是几日未出门,是只受惊之鸟,开着笼子也不敢往外飞。屋里现今就一个蓝田一个丫头伺候,蓝田是她陪嫁过来的,当初和凤二爷的事她知情不报,虽未移送官府,可年纪到了也没人敢提给她许配人家的事,老太太要她和络娴主仆两个对着熬。
    蓝田看见翠华进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福身,把络娴惊醒,朝外间一望,看见翠华也没什么表情,照样趴回窗台上去。
    翠华捉裙进来,笑嘻嘻地,“二奶奶吃过午饭没有?”
    见络娴置若罔闻,她叫瑞雪把小篮子搁在炕桌上,“我给二奶奶提了点新鲜杨梅来。”
    络娴方扭头看炕桌上,那一颗颗紫黑色的杨梅还挂着水珠,立时引出人两腮内的唾液。络娴从前最爱吃杨梅,今年一颗没得吃,不知是谁暗暗吩咐厨房里,不许给这屋里上瓜果点心,每日吃的饭也不过是粗茶淡饭。
    她忙抓起两颗塞进嘴里,翠华望着好笑,摇着头道:“啧,二奶奶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多少时日不曾吃过新鲜果子了?老太太也没叫少你吃穿啊。”说着坐下来,恍然大悟一般,“噢,我想起来了,上回仙哥满月,三奶奶来请你,你把她打伤了,是自那日起,这屋里的茶饭就有些变了吧?”
    络娴嚼咽的动作缓下来,呸地朝地上吐出两颗杨梅核,“我就猜到是她捣鬼。”
    “嗨,猜到了又怎么样呢,且别说你如今是这副光景,就是还好好做着二奶奶,也不敢拿她怎么样。眼下她得了个儿子,好了不得,你只看见仙哥的满月酒,还没看见前些日子她过生日的风光呢。老太太什么都听她的,要紧的差事都紧着交给她去办,三弟封了应天府通判,人家好不赫赫扬扬的两口子。”
    络娴要硬了腮角,听一阵,又松懈下来,“你来就是为和我说这些?”
    翠华晓得她同样不信任她,索性赶了丫头出去,也不隐瞒,“这些话除了对你说,我也不知向谁说去了,你晓得,我娘家又远,大爷一走,更是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我受了他们的闲气,找不到诉苦的人,想来想去,就只有你了。咱们妯娌两个从前虽不怎样要好,可自从三奶奶进门,也算一条船上的人。”
    络娴听出意思,笑起来,“你到底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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