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灰了心了,双手捧着碗望住西坡,有几分赌气的样子,眼睛里那颗泪滚出来,她狠狠抽了抽了鼻子,道:“我往后定要嫁个有钱人,很有钱很有钱的人!”
    谁能想到,真叫她做到了。西坡望着这间富丽堂皇的前厅,比张家还要好,那些陈设顽器随许多都是他没见过没听过的,随便拿一件出来,恐怕也够寻常人家过几年的。她达成了她的心愿,他也替她感到欣慰。
    全妈妈放他在这里等候,里头小宴厅内还在听戏,暂且不得空理他,不过也叫小丫头端了些茶果来。那小丫头放下东西道:“今日是我们家三奶奶的寿宴,也请你吃些点心,你稍坐,一会我们老太太还要赏你呢。”
    他起身道谢,走到窗前来,透过薄薄的窗纱望到对过小宴厅内,几扇隔扇门后的三张桌子坐满了纷华靡丽的男女,周围花团锦簇,站满了锦绣罗衣的仆妇。那些钗光与太阳光交映,能晃花人的眼睛。
    玉漏坐在最右首那桌上,都是些年轻的姑娘奶奶们,她的色容虽不是最出彩的,但他仍然一眼望见她。或许因为今日是她的好日子,她特地穿了件檀色的长衫,烟灰的熟罗裙露出半截,在人堆里笑着受左右的唱喏。
    张家那几个戏子不知跟谁学的,耍了个激灵,改了几句唱词特地给玉漏祝寿。玉漏听得高兴,老太太也十分喜欢,指着他们道:“还真是比咱们家的那几个机灵,亏他们改得好!”
    池镜直觉是西坡改了叫他们唱的,他一定知道今日是玉漏的生日,他比他知道得还要早。
    他心里赌气,叫了金宝到跟前来吩咐,“到外头去叫他们把风筝再放高点。”
    然而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阻止不了他们重逢,如同他没法掐断他们之间的过去。他偏着脸看见玉漏很高兴的样子,这一刻终于坦然接受了西坡这个人会永远存在在她记忆里,尽管他不高兴,但也不能不承认,西坡也是她生命的印记。
    “三奶奶,你喜不喜欢?”老太太问。
    玉漏自然点头,“他们张家的人真是巧。”
    老太太叫了全妈妈来问两句,又扭头向玉漏道:“还有巧的呢,上回送百叶仙人来的那个小厮来了,亏得他那花送得巧,你当时难产,花一送到,你就生产了,机缘之下,人家倒成了你和仙哥的救命恩人了。”
    如此抬举,无非是要彰显池家从不拿腔作势摆,平易近人的态度。所以又道:“你去前面厅上,把赏钱给他,亲自谢人家一句,不要因为人家是下人就轻看了。”
    适逢全妈妈端了个小案盘来,上头整齐摆着三锭银子。玉漏起身接了,并金宝翡儿绕廊而去。踅进前厅,两边一望,登时有些愣住,怎么能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西坡。
    西坡倒还淡然,走来跟前,朝她深深作揖,“三奶奶千秋万福。”
    翡儿捂嘴笑了下,“老太太说得不错,张家的人就是机灵,一眼就知道谁是寿星。”
    玉漏马上回过神来,当着丫头在这里,什么也不便和他说。只把那盘银子递给翡儿,翡儿又交给西坡,“这是我们老太太赏的。”
    西坡受了银子,转身向门口躬腰作揖。玉漏望着他这一套动作,嘴像给封住了,站着久久说不出话。原来他是到张家做了奴才。一时间有许多话想问,又不能问出口,五味杂陈都只得憋闷在心口。
    随后他转过来和她道谢,玉漏方想起来意。她向着她捉裙福身下去,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多谢你的大恩。”
    他只是笑了笑,“三奶奶太客气了,小的不敢当。”
    玉漏怔着愣着,看着他微笑的眼睛,仿佛在对她说:“去吧,不用停留,也不必回头。”
    她领着丫头跨出门去,想哭,拚命忍住了没哭。好在她背着他已走得习惯了。
    戏唱到最后,差不多席散时,才有两个丫头打廊下绕进来上寿面,那面上头铺着满满的蟹黄,点缀着几只虾仁,玉漏吃在嘴里,只尝到满腹心酸。她想到她年少时的心愿,登时忽悲忽喜,百感交集。
    众人一样起哄叫她许个愿,她想了又想,这么个自私自利的人,此刻也倏然忘我,只想到了西坡。
    她唯愿他美满安康,前程似锦。
    傍晚时席散,几个戏子也得了不少赏钱,随西坡走了。天色昏沉地压下来,在那黯然破落的黄色里,有一圈淡淡的月阴,只看得见个圆的边,像废弃黄土塑的墙上谁用石头划下一痕,淡淡的白的颜色,显得古旧,有种完了许久的感觉。
    第122章 番外·前缘(六)
    ◎又是一轮月。◎
    玉漏和池镜往房里走,不知怎的都走得很慢,各自沉默着。半道上忽然听见五太太在喊,原来他们也顺着这路往门上去,丫头媳妇跟了许多人。素琼挽着她母亲走,两眼有些期盼地望着池镜走上前来,怕别人察觉,也望着玉漏笑了笑。
    玉漏客气道:“太太奶奶姑娘们不多坐会了?”
    五太太道:“天也快黑了,方才看老太太也有些累了,改日再来坐吧。今日托你的福,业已吃饱喝足,也该回家睡觉了。”
    玉漏忙福身,“还亏得大家肯赏脸来。”
    既然碰见,不好不送大家出去,众人一齐往门上走。于家太太感慨道:“今日这一聚,往后我们上京去了,也不知几时再见。”
    说起素琼心内的离情来,朝前望去,池镜正伴着他们兄弟几个走。大概是最后一面了,她总盼着他回头,他却只顾与兄弟们说说笑笑。
    玉漏看见她在看,这会也不觉有什么,大概是因为她也才刚见过了西坡,心下十分豁达,随她看去,不去打扰。
    送了这些人,差不多天黑了他们夫妻才走回屋里。满室点着一盏盏黄澄澄的灯火,这是规矩,给寿星点灯,要亮到子时才罢,讨个长命百岁的意头。
    因而两个人也没急着睡,坐在榻上,丫头们进来磕头摆手,池镜照例将散钱堆在个盘里,叫她随意抓取。大家得了钱,嘻嘻哈哈地散出去。
    这时回想这一日的光景,真是恍然如梦。池镜原本胸口里堵着许多酸话要说,可到底没能说出口,异常沉默。
    玉漏知道他一定看见了西坡,两间厅相对着,他不可能看不见。她不想他问起来时撒谎,所以故意避开,吩咐金宝去叫石妈妈抱了仙哥来。
    她不知道这举动在池镜眼里是种怀念,因为仙哥和西坡有些渊源,她此刻看着儿子,会不会有些别样的情绪?
    仙哥在这屋里有张吊篮床,知道玉漏久抱不住仙哥,石妈妈便将那竹床拖来,仙哥放在里头。玉漏俯着上身,“咄咄”地弹着舌逗弄儿子。池镜也像被逗着,眼睛不由自主转到她面上去,“你忽然爱起他来了。”
    口气有点讽刺,因为玉漏从没耐心这样逗孩子,今日忽然慈爱起来,难道是西坡的缘故?他禁不住这样想,尽管方才席上已准备接受玉漏与西坡的过去了,也架不住越想心头越酸。
    玉漏直起腰来道:“我生的儿子,我不疼谁疼?”
    “先前又不见你这样疼。”
    “他一点点长起来,自然我也就一点点爱起来。”
    也说得过去,池镜一条腿踩在踏上,瞥她一眼,“没有别的缘故?”
    “什么缘故?”玉漏只管装傻。
    他极轻地哼了声,又没说别的,不肯承认他儿子的命真和西坡有关。
    玉漏睐着他一会,笑说:“神佛怪异的事,我是不大信,你信么?”
    他没应声,本来也是不信,但总像是那些再不迷信的人,也仍信好的不灵坏的灵。
    “老太太是年纪大了才那样说。”
    池镜把犹豫间把话头兜回来,“老太太叫你去谢人家,你谢了么?”他斜着眼梢看她,审犯人似的神气。
    玉漏就知道躲不过去,愈发端起腰来,“谢了啊。”
    “除了谢,还说什么了?”
    “丫头在跟前,还能说什么?”
    倒也是,不过他想到他们一定是眉目传情,许多不能说的话都藏在彼此你来我往的眼波里,只有他们自己能看得懂。
    这更刺激了他,吭吭笑道:“要是没人在跟前,想必是要互诉衷肠了。”
    玉漏撇了下嘴,“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
    “你说过什么?你说过么?!”他忽然拔高了点声音,目光有些凌厉。
    她想起来,每回说到西坡,都是含混而过,她的确从未对他十分明确地说过什么。也许正因如此,才成了他心里的疙瘩。从前是故意要他悬着心,好放不下她,后来是不肯在西坡的事上撒谎,她不能昧着良心说对西坡从没有一点感情,太对不住西坡了。
    但此刻她忽然说:“我和他是完了,总不能因为完了,就能抹干净从前的一切。”
    池镜闷着没说话,两个人都感到无奈。
    静了半晌,池镜倏地说:“那十两多银子,他早还了,是我没告诉你。”他抿了下干涩的嘴唇,吞咽两下,歪正了看她,“我怕你放不下他,其实无论怎么样,那是你的过去,你不可能忘得了,我是多此一举。”
    玉漏想了想,笑了,“我要真是个全然见利忘义的人,你又不会喜欢了。”
    池镜想着也笑起来。
    顷刻不知怎的,仙哥也咯咯笑起来,池镜走到这边挨着玉漏坐下,晃他的吊床,“臭小子,你笑什么?你有什么可笑的?”
    仙哥亮珵珵的眼睛一会看他,一会又看玉漏,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瞧新鲜似的转个不停,也笑个不停。池镜发现他渐渐长大,有些玉漏的样子,又说不清哪里像。
    玉漏却说:“他长得像你。”
    “哪里像?”
    “那双眼睛,好像时时笑着,有情又似无情,招蜂引蝶的。”
    池镜不可置信,“我几时是这样?”
    玉漏朝着他轻轻呸了一下,笑着乜他。
    正好此刻丁香进来回话,“田旺说园子里都预备好了。”
    他点了点头,理着衣襟起身。玉漏因问:“预备好什么?”
    池镜一手牵她起来,不以为意的口气,“预备了点烟火来放,哪有过生日不放点烟火的。”
    这也是池家的旧例了,每年谁过生日都要放一些。玉漏跟着他到园子里去,不见老太太她们,说是看多了没意思,没来,在屋里看看也是一样的。池镜提着盏灯笼,在那簇夹竹桃前的空地上,命小厮们点火。
    砰砰接二连三地蹦上去,顷刻把漆黑的天炸开。玉漏没想到会比别人过生日时放的要多,各色各样,把前头那片池塘也照得五光十色。
    池镜抬着脑袋朝天上看,有种无力的苍凉之感,失落地笑说:“我知道,现如今这些东西你都见识过了,再也不会觉得有多稀罕。大概心里念来念去,倒还是从前王西坡家的那点油腥好吃。”
    不知怎的,玉漏听了忽然想哭,一时不顾小厮们还在前头点烟火,就从旁边用两条胳膊抱住他的腰,“可我也知道,眼前的就是最好。”
    池镜楞了楞,低下头看她,她十分依恋地将脑袋贴在他臂膀上。
    那田旺正要上前,看见这阵仗,吓得没敢前来,忙招呼着两个小厮暂停了点火。天色须臾又黑下来,可以看见月下的愁云惨雾,一丛丛的树影花影假山影,仿佛走到荒山里来了。唯一的光是他手里的灯笼,两个人是相依为命。
    他抽出胳膊来圈住她,笑道:“这是你对我说得最好听的话。”顿了顿,揉了揉她,“是不是在诓我?”
    玉漏笑着仰起面孔,“我诓没诓你,你难道听不出来?你不过是在和我装傻。”她把脸埋在他心口里,口气像在撒娇,“起头就是。”
    “你讲清楚,到底是谁和谁装傻?”
    玉漏想到,千抵万防,到如今还是爱他了,如同是睁着眼往火坑里跳,自由的鸟偏要往笼子里钻,还是她傻一点。可爱难道不是这样?本来就是犯傻。
    池镜撇下烟火不看了,拉着玉漏回房,玉漏一路上听着他急躁的脚步声,就猜到他急着回去做什么,大晚上的,还会有什么正经事不成?她在后头好笑,也任他拉了回去。
    偏巧屋里几个丫头都没睡,伸着脖子在廊下看烟花。金宝因问:“怎么就回来了?”一面跟进屋里倒茶。
    仙哥已给石妈妈抱了回去,屋里灯还亮着,离子时还早呢,主子不睡,丫头们自然也跟着守。池镜听见她们在外头说话,要去赶人,给玉漏拉住,“你这会去赶她们,她们要笑话的。”
    “夫妻间有什么好笑话的?”
    玉漏脸皮忽然薄起来,见他发急也暗暗觉得有趣,死活不放他去,“你不怕人笑我还要脸呢,人家要说过个生日,闹了一日还不够,夜里还要闹。”
    池镜因想着是她生日,只好顺着她,也肯耐着性子坐下来。烟火放完了,四下里蓦地一静,丫头们说话的声音显得更大。他只觉度日如年,迟迟听不见二更梆子响。
    这头玉漏那起一只仙哥的鞋来做,眼睛暗暗瞟他,见他歪在榻上心不在焉地翻著书,显然是在熬时辰。
    她垂下手问:“要不然你先吃点夜宵,今日开席也开得早。”
    池镜放下书,笑着睇她,“我现下吃什么都没胃口,只想吃你。”
    玉漏脸上一红,嗔一眼,“早知道不问你了。”
    他卷著书坐到这边来,贴得近近的,在她耳边吹着气说:“你追她们睡去,你是寿星,她们不会不依。”
    玉漏故意长长地拉着针线,“我不去,去了还说是我急,连熄灯都等不了。再说灯是取长命之意,你难道咒我早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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