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一夜无梦。符鸣睁开眼, 稍一扭头, 便看见石归庭侧对着自己还在睡着。晨曦从糊了纸的窗户投射进来,照亮了这小小的客房。外面还是静悄悄的,大伙儿都在熟睡中吧, 好不容易能够睡个安稳觉,今天又无需赶路, 谁愿意早起呢。这二十来天的回程,大伙儿吃尽了苦头, 吃不好, 睡不好,所有人都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的,身边这个人尤其突出。
    符鸣看着石归庭, 这些日子在安多, 他变得又黑又瘦,脸上颧骨明显地突出来, 眼眶凹陷, 眼睛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色阴影。符鸣怜惜地亲了亲他浅色的唇,胡渣子扎在他脸上,尚在睡梦中的石归庭感觉有些不舒适地皱了皱眉头,转了个身躺平了。
    符鸣苦笑一下,现在自己想亲他一下, 都只能偷偷地进行了。他坐起来穿衣服,地响。石归庭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阿鸣, 天亮了啊,好久没睡这么香了。”也准备坐起来穿衣。
    符鸣将石归庭压回被窝:“继续睡吧,还早呢,今天又不需要赶路。”马队要停下来歇两天,恢复一下元气再走。
    “嗯。”石归庭笑一下,缩进被窝,难得可以睡懒觉呢,过来一会又说,“阿鸣,你听,什么声音?”
    符鸣侧耳聆听,有小声的狗叫声,还有挠东西的声音。他想起来,昨晚上他将小石头的窝放在屋子里了,小家伙看样子是醒来了,正在窝里翻腾呢。符鸣跳下床,将小石头抱起来,又回到床边:“是小石头。”
    石归庭这些日子病怏怏的,一直都没想起来小獒的事。现在看到它,非常高兴,小家伙全身的皮毛都是乌黑的,比之前好像大了一圈。他伸出手来摸了一下小家伙,挠他的下巴,舒服得它闭上了小眼睛。“这些日子幸亏你照顾它。”
    符鸣笑了一下:“我哪里有工夫去搭理小石头,我一直都在照看大石头。这几天一直是阿成在帮忙照顾它。那次幸亏它的窝被挂在三妞身上,要不然哪里还有小石头。”
    石归庭呵呵笑:“这说明小石头福大命大啊。”
    符鸣坐在床边,摸着小石头的脑袋:“要说福大命大的,还是咱们大石头的,小石头你说是不是?”
    两人逗了一会小狗,石归庭说要起床,符鸣让他再睡一会。“不睡了,这些天都在躺着,骨头都懒了,我起来走动一下,动静结合,才能恢复得快。”
    “那好,起来我带你出去转转。”
    两人吃了早饭,出得马店。这是个位于金沙江畔的小村寨,村寨不大,仅有百十来户人家,因为位于茶马道上,来往的商旅较多,有人在此开设马店,也有人做起了小买卖,才逐渐繁荣起来。地方虽小,物产却还丰富,当地的特产、东西南北的物件,都可以在小铺子里看到。
    “做买卖的都是汉人,夷人没有买卖的概念。他们都是以物易物,自己有什么,需要别人的什么,就拿着自己的东西去与人交换。有时候对方不需要自己的东西,还得去另外找人兑了来换才行。”符鸣跟石归庭说起当地的风物人情。
    石归庭感叹道:“那多麻烦,为什么不直接卖银钱呢,再用银钱去买,这不是很省事?”
    符鸣摇摇头:“我们云南,山多,夷族分散得广,有些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自己生活的寨子,钱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甚至都不认识钱。”
    石归庭啧啧赞叹:“看来这世上还真有‘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存在啊。”
    符鸣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读过一些书,但是绝对没有涉及到诗词歌赋方面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自卑,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比如大夫懂医术,会诗赋,但是他肯定没有自己这么通骡马的习性,了解各个线路的价格、路况、各地的风物人情等。两人在一起,就是要求同存异,这才是相处之道。
    在马店休息了两天,大家都好好睡了两个好觉,然后赶着骡马,踏上了回家的路。从虎跳峡回鹤庆,走得快,只需三天工夫便可到家了。大家虽然归心似箭,但是到了家门口,心里又难免有些忐忑。这次丢了那么多骡子,蒙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损失,不知道怎么向家里的亲人们交代。
    出发前,符鸣对大家说:“这次我们能够活着回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去了还可以再赚。只要人还在,就不是什么绝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明年春天,母马又可以生崽了,到时候我们的马队又会逐渐壮大起来。大家打起精神来,安全回来了,就应该高兴。”
    符鸣在经过失而复得的经历之后,将这一切都看透彻了:骡马死了,是很可惜,但是只要人还在,希望就还在。大伙儿听他这么一说,看他旁边的石归庭,想着他死而复生的经历,不由得释怀,对啊,财物算得了什么,人还活得好好的就行了,总算还能够回家见到爹娘妻儿的笑脸,这比什么都钱财都值了。
    他们花了一天时间到达丽江,住在四方街的马店里。符鸣同大家商量,决定在丽江多留一天,大家虽然是死里逃生,也损失了不少骡子,但是好歹赶马一趟,离家这么久,回去了总要给家人带点东西。符鸣的私心里,是想陪着石归庭逛一下丽江的,丽江城的规模虽然比不上大理,但确是滇西北最繁华的城镇了。
    四方街是因茶马道而繁荣起来的,这里南来北往的商贾云集,马店众多。人们在这里住店、打尖、交易货物、买卖骡马,每天都热闹无比。这个季节因为北去的马帮少了,所以不及春夏之际那么热闹。
    符鸣同石归庭并肩走在宽阔的街道上,在林立的商铺中间穿行,看得多,买得少,纯粹是来享受这初冬的阳光和难得悠闲的二人时光。符鸣十分珍惜和石归庭在一起的时光,也许明天,大夫就会离开自己,去继续自己的游历之路,他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他了。
    “累不累?大夫。”两人在街上的食肆吃了午饭,符鸣问石归庭。
    石归庭摇摇头:“还好。”
    “那咱们下午去黑龙潭吧?”符鸣提议,他的想法,就是尽可能多地陪石归庭去做他最喜欢的事。
    石归庭笑着摇了摇头:“黑龙潭咱以后去吧,有的是机会呢。都走了一上午了,不如回马店歇着,逗逗小石头,说说话。”
    符鸣最怕石归庭累着,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正待要回去,突然听见有个人问:“请问是符鸣符锅头吗?”
    那嗓音太过熟悉,符鸣身形一滞,慢慢回转身去。石归庭也回过头去,只见一个打扮利落的女子站在街边,神色略显惊喜地看着符鸣,女子长得很漂亮,只是肤色微黑,看得出是长期在外奔波的结果。石归庭回头看看符鸣,他的神色有些吃惊,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那女子见符鸣不答话,又笑着说了声:“符锅头,好久不见,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真是巧啊。”
    符鸣神色恢复了淡然:“郁芬,好久不见。”
    叫郁芬的女子嫣然一笑:“符锅头,可否借一步说话?”
    符鸣侧头看了一眼石归庭,对他说:“大夫,你先回马店吧,我晚点再回去。”
    石归庭点点头:“好,我先回去了。”
    郁芬看着石归庭的背影:“这个大夫是马帮新来的岐头?”
    符鸣没有回答她:“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郁芬提议说。
    符鸣皱了下眉头,去了一家露天的茶水摊子,这个季节冷风吹得并不好受,喝茶的人也不多,所以茶水摊子很是冷清。郁芬的嘴角抽了一下,要是以前,他绝不会这个季节让她在露天地里吹风。符鸣还是挑了个背风的位子坐下,叫了一壶热茶。
    郁芬转着茶碗,并不喝,她看着茶杯里冒出的袅袅热气,问:“睿儿好吗?”
    “托你的福,活蹦乱跳的。”符鸣淡淡地说。这个郁芬,就是他儿子的娘,那个跟别人跑了的女人。
    郁芬的眼圈有些红,她吸了一下鼻子:“我挺想他的。”
    符鸣没做声,心说:当初他才半岁,你就舍得抛弃他走了,这会儿说想他了。可惜他早就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你这个娘了。
    郁芬又说:“娘身体还好吗?”
    符鸣瞟她一眼:“是我娘。托福,身体也还健朗。”
    郁芬苦笑一下:“你呢?”
    符鸣喝了一口茶:“挺好的。”
    郁芬低了头,用手指在粗糙的茶碗边上轻刮:“鸣哥,对不起。”
    符鸣淡淡地说:“你还是叫我符锅头吧。”
    郁芬抬眼看他:“你还在怪我?”
    符鸣笑一下:“不,现在已经完全不介意了,我们现在连朋友都算不上,只能算个熟人。”
    郁芬有些凄苦地笑:“别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符鸣连忙伸出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当初你执意离开,那时睿睿还不到半岁。那时候你并没有念过夫妻情分,也没有顾全过母子情分。”
    郁芬低了头,吸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来,眼圈还是红的:“对不起,我不该拿这些话来烦你。我只是有些想睿儿,正好碰上你,便跟你说说话。”
    符鸣站起身来:“想他的话可以去看看他,这里离我家也不远,不过你恐怕也不大愿意去。没有事我先走了。”
    郁芬伸手拉住他的衣摆,央求道:“符锅头,我有事相求。”
    符鸣看她带着恳求的眼神,重新坐下来:“什么事?”
    郁芬低头绞着手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符锅头,你能不能借我点银子?”
    符鸣没有做声。
    郁芬抬起头来看他:“我们这次从益州送一批货来丽江,路上出了点事故,丢了两个马驮子,东西比较贵重,雇主不仅不给脚钱,还让我们赔偿他的损失。我们一时间凑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多少?”
    “还差五十两。”
    符鸣皱皱眉头,运什么货需要赔这么多钱,这必定是私货了。私货就是违禁的货物,比如私盐、私自采挖的金银矿等。符鸣摇摇头:“这个我恐怕帮不上忙。”
    郁芬红了眼圈,抓住他的胳膊:“符锅头,你一定要帮帮我。”
    符鸣叹口气:“如果你只要个几两,我还是可以帮你凑得出来,但是五十两,我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郁芬说:“你就看在睿睿的份上,要不然他就……”这个他,自然指的是那个男人。
    符鸣移开自己的手臂,闭了闭眼说:“郁芬,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我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们刚从安多回来,遇上狼群袭击和雪崩,骡马折损了一成之多,我还得想办法为帮里的人填补上这个损失。”
    郁芬张圆了嘴,半天都没说上一句话,难怪他的脸色看起来如此不好。
    符鸣苦笑一下:“没想到我们今日相见,竟然都是彼此都有难处的时候。你怎么会同意去运私货?”
    郁芬也苦笑了一下:“我不让他来,他非说富贵险中求,一定要试试。没想到在我家门口出了事,我只好去找熟人帮忙了。”
    符鸣叹气:“我就说这事太辛苦,不该是你们女人干的,你非要去赶马。”
    “当初你若是答应带我去走一趟,也许我就死心了。不过我也不后悔现在的选择,我自己选的路,后果我一力承担。”郁芬倒是不以为意,过了一会又说,“你就是这样,你以前是对我很好,也总是将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给了我,但我并不领你的情,因为这是你替我做决定,你没有问过我的想法,也没尊重过我的意见。以后你若是遇到自己心仪的女子,要记得尊重对方的选择,别再一味地替她拿主意,记得问问她的想法。”
    符鸣听了这话,心里一震,然后细细回味,过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好,我知道了,谢谢你,郁芬。我现在身上没钱,要不我去找个熟人替你作保,先借五十两,解燃眉之急吧?”
    郁芬摇摇头:“不用麻烦你了,符锅头,熟人我还是认得几个的,我自己去借就好了。要是借不到,就卖一头骡子,祸事既然已经闯了,总要付出点带价才能收场的。”
    符鸣有些佩服地看着她,这个女子,比自己想象的要有担待得多。不过他也没有时间多说什么,他刚刚想通一件事,心里有些急切地想回去见石归庭,便站起身来说:“我还有点急事,先回去了。睿睿挺好的,你若是真的想他,可以回去看看他的,真的!”
    郁芬眼圈又红了,她抿着唇点头:“好的,我会的。”
    符鸣站起身,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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