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进了后院, 便见院中黄花如醉, 丹桂飘香,迎面一阵清香甘冽,惜春先赞道:“好清香!”又见墙角种着两株极老的石榴树, 满枝结着累累硕果,胀裂得开了口儿, 引得几只麻雀争相啄着鲜红的石榴籽儿,偶有一二坠地, 粒粒殷红如血。
    一个小丫头正荡着树间的秋千, 上头坐着一个粉嘟嘟胖乎乎的小娃娃,笑得十分开心。
    这娃娃圆脸大眼,鼻挺眉浓, 穿着月白小夹袄, 罩着天蓝倭缎对襟褂子,襟前绣着一对粉白玉兔, 越发显得人儿肤白唇红, 精致讨喜。
    惜春看罢,不禁笑道:“这是姐姐家的虎哥儿罢?都这么大了?”
    琳琅道:“可不是他,因素日不大拘束他,淘气得很。”叫二妞抱虎哥儿下来见客。
    虎哥儿在二妞抱他下了秋千,便挣扎着下来, 大呼小叫地一头扑进琳琅怀里,因忽见外人,他便从琳琅怀里探出头, 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悄悄地朝惜春张望着。
    琳琅轻轻拍了他一下,对惜春道:“孩子不懂事,你别恼。”
    惜春笑道:“你们家清清静静的,淘气些也无妨,我倒是羡慕得紧呢!”说着,叫入画上来,拿了两件精致玩器做表礼。
    琳琅放虎哥儿在地,笑道:“虎哥儿,你该怎么做?”
    虎哥儿站在当地想了好一会,笨手笨脚地作揖,因他胳膊短小,秋衣又厚,双手合不上,离得老远,只好仰脸看惜春,眼巴巴地道:“谢姨姨。”
    惜春蹲下身,捏了捏他粉嫩嫩的腮帮子,道:“真乖。”
    虎哥儿小脸瞬间红通通的,不满地嘟囔道:“痛痛。”
    惜春松开手,抱起他。
    琳琅忙道:“他可沉得很,仔细坠手。”
    惜春却笑道:“我抱得动呢!”又笑问虎哥儿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每次左邻右舍的人见了虎哥儿,都如此待他,故此虎哥儿并不胆怯,以为惜春也和他们一样,遂弯了弯眼,伸出三根指头,道:“我大名叫杨奎,小名儿叫虎子,今年三岁了。”
    惜春扭头奇道:“不是才过两岁?”
    琳琅笑道:“已经过了两岁生日,按规矩,就该算三岁了。”
    入画等在后面都是抿嘴一笑。
    惜春忽然回头,道:“入画留下,下剩的都回去。”
    众人一怔,欲待上前劝说,但看到惜春清冷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凌厉,无法,只得依从,放下东西相继告辞。
    琳琅一面叫翠儿和秋菊带入画去安置铺盖妆奁,一面扶着惜春抱着虎哥儿的手臂。
    说话间,已经到了上房,惜春方将虎哥儿交给琳琅,朝杨奶奶拜下去。
    杨奶奶忙叫人扶惜春起来,笑道:“姑娘快请起,我们平常人家,最不讲究这些虚礼。”一面让座,一面让人倒茶,又悄悄打量惜春,见她不过十岁上下年纪,身量瘦削,一张圆脸上星眸如水,眉若远山,竟似神仙人物,自有一股清冷脱俗之态,不由满目赞叹。
    惜春笑道:“这是应该的。”
    惜春原是极冷极淡的一个人物,杨奶奶却是十分健谈,说起乡村风俗事迹和山上乡邻之间的事情,惜春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见缝插针也问些事情。
    虎哥儿年幼,听她们说话,自个儿便满屋乱窜,一会子端果子给惜春吃,一会子又拿素日玩意给她顽,喜得惜春越发爱得不得了。
    因听杨奶奶说道:“姑娘们年轻,外头事儿不知,平常去亲戚家也好,去世交家也罢,要不来找琳琅也使得,只别去那尼姑庵,没的玷辱了姑娘的名声体面。”
    惜春却笑道:“这是什么缘故?我常说,豪门大户未必好,离了红尘入了空门倒干净。”
    琳琅听了,忙道:“快别说这个话!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偏生出这些逃生避世之心?世人再不好,那也有世人的好处。便是出了家,也未必干净。云空未必空,尼姑庵里藏污纳垢,若遇到净虚那样的老贼尼,不过是拐女孩子使唤做活,又或者和来往上香的大家公子谈些风月之事,你生得这样标致,出了家,可不是又进了污泥中?”
    杨奶奶一面念佛,一面点头道:“正是呢!旧年一个案子,可不是牵扯出无数被人作践的小尼姑?还有一些千金小姐们上香,被那些常和小尼姑厮混又或者和庵主有旧的男人瞧了去,丢名声性命的好多着的,真真可怜见的,恨得人牙痒痒。”
    惜春年幼不懂事,长到如今也无人教导过她,自然也没人跟她说外面的事情,似水月庵这件事,凤姐掩口还不及,哪里肯提?她们并不知道,登时吓得满面惨白。
    虎哥儿拍着惜春的腿,小大人似的道:“别怕,别怕,妈妈会打坏人!”
    惜春紧紧抱着他在怀里,不说话。
    琳琅心有不忍,但素知惜春是狠心绝情之人,较之宝钗更冷,毕竟宝钗待云岫等人尚有同情,她所谓出家,不过是看尽繁华末世,宁荣二府腐朽,找不到生路,才起了逃避之心,便狠了狠心,加重语气道:“你可还记得智能儿?便是因此挨了几十板子,发放还俗去了。”
    惜春呐呐道:“怪道许久没见过智能儿了,也没见尼姑上门和二太太谈经论佛,原来竟有此事。那智能儿,原先都说她模样儿出息,哪知空门也不干净。”
    琳琅忙道:“正是,出家,也未必是出路,你可别想着了!”
    惜春一脸迷茫,不觉道:“不出家,又怎么离开呢?这世上也忒不给人干净路走了。”
    杨奶奶笑道:“离开什么?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好处,若说干净,没个地方是干净的,只是豪门大族那样事多些,乡下更淳朴些。明儿等姑娘大了,我给姑娘说一门好亲,风风光光明堂正道地出门,岂不也是离开了?不比那出家强得多?”
    一句话羞得惜春红了脸,顿足道:“琳琅姐姐!”
    琳琅笑道:“奶奶快别说了,瞧她都臊成什么样儿了。说到底,四姑娘还小呢!等二姑娘三姑娘说了,再说她也不迟。”
    惜春横了她一眼,低头逗弄虎哥儿顽。
    杨奶奶听了,看向琳琅道:“记得你说荣国府里太太托你给二姑娘找人家,可得了?”
    提到迎春的终身,惜春也无动于衷,只淡淡地道:“早点离开也好。”
    琳琅心中一叹,乃笑道:“一时半会,哪有那么容易就找到极合适的人家?先前住在山上,统共进城不过两三次,我身份又低,便是打探着,也没寻到妥当的人家。不过,我已经托仇都尉夫人留意了。”
    杨奶奶点头道:“这样便好,这庄夫人原比你认得的人多些,知道的事多些。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忙着玉哥儿亲事的时候,别忘记这件要紧事。”
    晚间,琳琅与惜春在暖阁中同床夜谈,惜春道:“琳琅姐姐,我该如何呢?”
    琳琅叹了一口气,她还是个小姑娘呢,自小到大,虽跟着贾母,却是无人教导,自己生在此时,面见这许多美丽天真的女孩子,各有各的好处,岂能真对她们悲惨的命运无动于衷?道:“人生在世,谁都有不如意的时候,既不如意,且将它变得如意不就行了?”
    惜春淡淡一笑,道:“谈何容易?”
    琳琅见她眼神空洞而茫然,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不禁心中恻然,道:“你该改改你的性子了,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呢?远的不比,便说我,若不试,还是府里的一个丫头,嫁给管事小厮,子孙世代为奴,可是我努力改变,便有如今的人生。再说英莲,倘若我不知道她的来历,又或者我只冷眼旁观,不加插手,也许此时她已经是薛大爷之妾了。人生际遇,便是如此,所谓命运,不过是看自己如何行事罢了。”
    惜春两眼看着帐子顶,道:“我最羡慕姐姐有一股常人没有的魄力,最难得的是心地纯良。宝姐姐最懂,却随遇而安,力争上游,她是最适合活在当下的,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能过得好。林姐姐灵透,什么事不知道?她走了倒干净。下剩我们这些姐妹,懦弱也好,爽利也罢,绝情也可,都不算什么。”
    琳琅知道一时也难改她那种根深蒂固的想法,便问道:“你能在我这里住几日?”
    惜春翻了个身,与她面对面,叹道:“姐姐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哪里容得我在外头多住几日?不过拗不过我,又是来姐姐家,才放我出来,明儿午后就得回去。”
    琳琅道:“夜深了,睡罢,明儿我陪你顽一日。”
    遂合目安睡,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刚梳洗毕,便见虎哥儿随着二妞过来,怀里抱着一束水晶球儿的菊花,捧得高高地笑道:“妈,插花,好看!”
    惜春笑道:“这么小就知道孝顺了?虎哥儿可真乖。”
    琳琅忙叫翠儿取了汝窑花囊出来,注了水,细细将花插进去,每个花囊不过插了三五枝,愈见菊花清冷别致,叫秋菊送一个到杨奶奶房里。
    二妞笑道:“奶奶留着摆在屋里罢,老太太那里早得了一捧大红菊花。”
    琳琅诧异道:“虎哥儿什么时候起的?”
    二妞道:“昨儿睡得早,今儿比老太太起得还早,还吵着要折桂花,要吃桂花糕儿!”
    早饭后,果见桌上摆了桂花糕。
    吃毕,便说些闲话家常。
    忽听人报说张媒婆和刘姥姥来了,琳琅忙迎了出去。
    果见张媒婆和刘姥姥说说笑笑地过来,刘姥姥手边牵着板儿,外头还停着一辆骡车,毛大家的正按着刘姥姥说的往下搬东西,两个大南瓜,两个冬瓜,还有蒜头、枣儿、豇豆干子、葫芦条子等物。
    琳琅忙道:“这是做什么?你们怎么一块儿来了?”
    张媒婆笑道:“昨儿得了你的消息,我今日一早立刻就赶过来了,素日我也爱你兄弟的人品呢!可巧遇到刘姥姥来问你家住在哪里,也要来,就坐一车过来了。”
    琳琅忙请进来。
    刘姥姥笑道:“奶奶快别让了,我就是来给奶奶送些瓜果蔬菜尝尝鲜,我也知道奶奶在村子里还有两亩地单叫人种菜,也不稀罕这些,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奶奶好歹收下,一会子还要去荣国府一趟送东西,就不进去了。”
    琳琅听了,恍然而知,原来今日便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时候。
    人都说刘姥姥来打抽丰,其实刘姥姥头一次见凤姐的确是为此,毕竟家中冬事难继,但这次不过是来道谢送东西的,绝非打抽丰三字能形容得尽她老人家一片感激之心。
    惜春因牵着虎哥儿在一旁听着,插口问道:“去那里做什么?”
    刘姥姥悄悄打量了惜春一番,也不知她是什么身份,但一身绫罗,生得又俊,通身的气派难以形容,忙陪笑道:“回姑娘的话,几年前我们家穷得吃不上饭了,来给二姑太太和姑奶奶请安,姑太太和姑太太仁慈,统共给了七十两银子一吊钱,不但过了个好年,还置办了七八亩地,如今家业渐渐好了,便摘了地里头一茬的瓜果蔬菜,来谢姑太太和姑奶奶。”
    惜春闻言,又问琳琅道:“说的是谁?”
    琳琅便笑道:“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刘姥姥的女婿姓王,从前祖上和王家连过宗。”
    惜春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们!二太太还罢了,倒难得二嫂子发一回慈悲。”转头对刘姥姥道:“且先叫姐姐留你一顿饭,午后咱们一处去罢。”
    刘姥姥满脸不解,疑惑地看着惜春。
    琳琅笑道:“姥姥不认得她,她是荣国府的四姑娘!”
    刘姥姥听了,忙不迭地上来请安,道:“没见过姑娘,险些冲撞姑娘了,姑娘这么说,我就去外头吃顿饭,午后再去。”
    惜春笑道:“你既来了,难道琳琅姐姐还不管你一顿饭?咱们一处吃。我也不是不叫你老人家去,只是今儿个有人请老太太赏桂花吃螃蟹,他们热热闹闹的,二嫂子也忙得分不开身,你便是此时去了,也见不着她。”
    琳琅道:“正是呢,刘姥姥既来了,就吃一顿饭再去。我们家也有团脐的大螃蟹养在水缸里,院子里也有桂花,叫人蒸了螃蟹,咱们也赏花吃酒,好生乐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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