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煜不说话,忽地挣开长宁郡主的手,要从宴会上退下。
    长公主早注意到了他的意图,开口将他拦下,向他说些家常话,问起常胜侯的近况。
    连煜从容对答,只是长宁郡主能察觉得出来,他的心早已经不在此处了。
    长宁郡主自以为通透能识人,可唯独在连煜身上处处碰了壁。
    她抬头望向这个高大清瘦的男子,他身上的稚气已渐渐褪去,在少年和青年之间徘徊,他有青年人的稳重,也有少年人的傲气,他向来如冰山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又是为何屡屡地要去维护一名异族人?
    长宁郡主想不通,但她很想知道,应小蝉身死消息传来时,连煜是否会展露一丝的悲伤。
    正思虑时,忽地管家面带焦虑之色快步走来,朝长公主耳语。
    长公主听着,眉头微微皱起。
    连煜的心在他还没查觉的时候漏跳了一拍,仿佛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咽喉。
    到此时他才忽地意识到,他自以为是灰烬的情感被风一吹却隐隐地复燃起了火光。
    “有什么稀奇事?管家不妨说与我们在场的人都听上一听。”长宁郡主提议道。
    管家面带难色看了长公主一眼,待得到长公主首肯,才说:“本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惊动各位贵人。”
    席间另一位贵妇人掩面笑了:“倒像是有一出好戏可看。”
    “有位夫人在花园私会外男,这事情说出来总有几分扫兴。”长公主冷声道,“叫他们把人带过来。”
    这小插曲倒将宴会推向高处,众人好整以暇,互相打量着是谁离开了位子,有猜测被私会的外男是什么人。
    等府上的小厮七手八脚将应小蝉和一名男子推上来跪下时,众人一片哗然。
    “这北燕女子终究不是能被驯服的野马,短短时间,就把大楚的风气给带坏了。”说话的,正是韩昊乾,他自己得不到这女子,于是便纵情地诋毁。
    众人同情地望着连煜,希冀看到他恼羞成怒,若他能当众将这水性杨花的美人鞭打教训一番,那可真是大快人心之事。
    无数的眼睛在应小蝉和连煜身上来回流转。
    应小蝉被人如此侮辱,面色通红,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她,而在场只有一人或许能信任她,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连煜,坚定地摇摇头,否认这一荒唐的控诉。
    “她在摇头,或许是个误会呢?”
    “她身旁的男子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那不是欧阳先生的得意门生吗宇文琒吗?”杨羽的母亲杨夫人将宇文琒认了出来。
    这无异于是将火折子丢进了炸药库。
    宇文琒少年成名,有神童之称,又拜入欧阳先生名下,是有目共睹的清白正义之人,前途不可限量,又恨极了北燕人,如何会跟应小蝉勾搭在一处?
    长公主问宇文琒:“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还被人看到与她搂抱在一处?”
    宇文琒从容不迫地应答:“晚辈赏花迷路,路遇这北燕女子,不等晚辈说些什么,这女子就做头晕状,强拉着晚辈的手,晚辈饱读诗书,自然知道礼义廉耻,催她放手,岂料她越发地……”
    说到最后,宇文琒一度语塞,一脸的难为情,几乎是说不下去了。
    在场的夫人们无不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宇文琒,这是一位何其正直、羞涩的青年人,险些就被北燕蛮子给玷污了。
    “不过,也不可信一面之词,”长宁郡主貌似贴心,替连煜问了一个问题,“毕竟应小蝉只是一介弱女子,若宇文公子强行要抱住她,她也是挣脱不得的。”
    “愚半生行事光明磊落,痛恨北燕人至极,又岂可会为美貌而丧失理智?”宇文琒言辞激烈。
    杨夫人也为他说话:“宇文琒这孩子不错,他不会说谎的。”
    “而且,愚方才站立处是一片软沙,若是愚强逼她,必有拖行的痕迹,请派人前去查验一二,证愚清白。”宇文琒说。
    管家派了一名小厮前往,不多时小厮回禀:“沙地上只有脚印,并无拖行痕迹,且有一名厨娘可作证,北燕女子是主动地朝宇文公子走去的。”
    “事情既已水落石出,还不快请宇文公子入座,为他压压惊?”长宁郡主提议。
    宇文琒于是就恢复了他清白的名誉,在众人同情的眼光中落座,挥一挥袖子,还是那个不染尘的公子。
    而应小蝉则沦为众人指责的对象,早被人用眼神钉在□□的耻辱柱上。
    纵然她否认,可这里是大楚的地盘,没有人要听她的解释。
    “这女子行为不端,几度勾引我大楚青年才俊,是居心叵测,我看连世子也不必再留她,”长宁郡主说,“趁此机会将她送入教坊司才是正事。”
    “是啊,这种狐媚子,”杨夫人疑心应小蝉将勾引自家老爷,也暗暗地攥了一把汗,“趁早发落的好。”
    “早该如此了,她生得此种相貌,本就留不得,她既喜欢勾引爷们儿,教坊司才是正经去处。只是那地方什么三教九流都有,不知她这么风骚,去了能撑过几日……”
    众人窃笑起来,以为不耻。
    连煜起身,众人本以为他要维护自己的颜面当众呵斥应小蝉,只是谁也不曾料到,他在维护这女子。
    “她是我的妾室,她的去处,由我决定,任何人不能替我做主。”连煜说。
    杨羽闷哼一声:“连世子真拉得下连,这女人背地里不知勾搭多少人。”
    连煜看了杨羽一眼,杨羽忽地感受到了压迫,这与他同岁的人,身上不知背负了多少人命,那种对力量的掌控,绝非杨羽能对抗的。
    “她是我的人,轮不到旁的人来指手画脚。”
    连煜的一句话掷地有声,他知在场众人对这件事的隐情毫不关心,他们只是想贬低、羞辱应小蝉,但他绝不让他们如意。
    “连某有事,先行离开。”
    连煜说完,大步走到应小蝉面前去,向她伸出一只手。
    应小蝉何其感激,如此情境,他还愿意相信自己,愿意袒护自己,此举几乎是与整个大楚有头有脸的人为敌。
    连煜向她伸过来的手丝毫没有犹豫,坚定而有力。
    只是应小蝉自己却不敢了,她不敢去把手搭在连煜的手上,那会令其他人嘲笑他,会令他蒙羞,她自己爬起来就好了。
    连煜却不肯,他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将她扶起,目光对上她的眼神,没有丝毫的闪避。
    背后嘘声一片,只是连煜并不理睬。
    应小蝉想要将手抽回去,他却是坚决地不肯。
    “走吧,我们回家。”
    应小蝉被他拉着,从容地在众人目光下离去,若只有她一人,她一定怕得要死,可连煜在她身边,她便不怕了。
    ————
    众人望着离开的应小蝉和连煜,心里都只觉得惋惜,连煜虽然杀名在外,可到底是也是翻手云覆手雨的人物,沾上了北燕人之后,却越发地看不懂他行事了。
    众人笑声一片,将应小蝉当做茶余谈资。
    只是杨羽心下有几分不安,侧过脑袋看了一眼宇文琒,他见宇文琒似乎在低头嗅着衣袖上的香气,模样甚是痴迷。
    但杨羽又不愿真的往那方面去想。
    宇文琒也注意到杨羽欲言又止的模样,微微一笑:“你我之间,向来是无话不谈的,但说无妨。”
    杨羽叫宇文琒同自己一起假装离席,随后二人走到偏僻处,确定四下无人了,杨羽才揪住宇文琒的领子。
    “你不会,你不会……你不会当真爱上了那个北燕公主吧?”
    宇文琒喝了几杯,有几分醉意,听见杨羽如此质问,也不反驳,只是自嘲地笑起来。
    杨羽一拳砸了过去,望见宇文琒扭曲的面容,他心里又怎会不痛。
    “宇文兄,你一向是我的榜样。只是你为何堕落至此?不仅迷恋上北燕女子的容貌,甚至还想强迫她。在众人面前撒谎,你还是我认识的君子吗?”
    宇文琒长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痛苦?不知为何,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那女子的身影,我无意恋慕她,心却在作祟,一想到她,我便如入火炉一般,浑身战栗。”
    杨羽见他痛苦不已,心中也是自责,身为朋友竟然没有早一点发现,令宇文琒一人独自承受了许多。
    “今日之事,我后悔不已,若你要告发我,我绝无二话。”
    杨羽却冷静下来:“宇文兄,你既已明白,我便放心。此事我不会同任何人讲,也希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犯。”
    宇文琒见杨羽信了他,脸上的伪装才渐渐地放下。
    “我们一同离席,若又一同返回,恐遭人怀疑,我先返回,你稍候片刻再回。”杨羽说。
    望着杨羽的背影,宇文琒再也绷不住了,缓缓地靠着柱子坐下去,该死,怎么会叫杨羽看出来!幸好那小子承诺不会说出去。
    不过,叫他放下对应小蝉的执念,他做得到吗?
    怀抱中那种柔软的触感和她身上的香味还残存着,宇文琒止不住地想起将她强行搂入怀中时她的惊恐。
    她越是挣扎,他就越是想拥有,越是想得到更多。
    可惜了,要想真正得到她,非得越过一道鸿沟。
    宇文琒想到连煜,心下一沉,太棘手了,可是,他是一定要得到应小蝉的。
    ——————
    上了马车,连煜松开应小蝉的手。
    应小蝉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
    “你离开后发生了什么?把事情都告诉我,不要放过一个细节。”
    应小蝉便将事情都和盘托出了。
    说完了,应小蝉怕连煜生气,匆忙辩解:“你说的话,我都记得。我只信你,不信旁人。”
    “是吗?”连煜冷眼望向她,“你几时对我这般信任了?”
    冷峻的语气,从不移开的目光,这是他审讯的惯用手段,任何人都将无所遁形。
    “我说的都是真的。事情太巧合了,虽然你有时候很坏,可你比其他人都好,所以我信你,不信她们。”应小蝉一面说,一面抬起眼皮看他,怕他不信,怕他生气。
    谁料连煜忽地一把将应小蝉抱起来,叫她坐进自己怀里。
    应小蝉一声惊呼,随即慌忙地捂住嘴巴,怕叫人听到。
    “我什么时候很坏?说说看。”连煜捏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唇边吻着。
    应小蝉的脸红透了,低下头不肯说。
    偏连煜不放她走,一定要她讲出来。
    “就是,就是,”应小蝉附到他耳边,轻声说,“就是你要我的时候。”
    连煜本只是逗弄她,谁知她真的讲出来,这声音细细小小,呼出的气吹动他的耳朵,他险些有些乱了心神。
    “说说吧,为什么会跟宇文琒交谈?”
    应小蝉亮出手上的一条珠链:“前些日子,我弄丢了此物,不知为何落到了宇文琒的手上。他说我过去就给我,我就……”
    说到此处,应小蝉惊魂未定,靠在连煜怀中,稳了稳心神,才接着说下去。
    “谁料我刚走过去,他就一把抱住我……”这对应小蝉是十分痛苦的回忆。
    对于陌生男子的触碰,她向来是十分抵触的,除了连煜。
    “他的力气很大,我挣扎了,挣不开……”应小蝉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对不起,因此连累了你……”
    “为何向我说对不起?”连煜说,“是我没能护住你。”
    应小蝉没料到他竟半分也不责怪自己。
    “不过一根不起眼的珠链,值得你这般挂念?”连煜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珠链放在眼前打量,不过是一根褪色的红绳,上面串了几个不值钱的翡翠珠子。
    “它对我很重要。”应小蝉着急地为这根珠链辩解。
    连煜本还想再问她,只是他们坐的马车忽然听了,连煜和应小蝉还摸不清状况时。
    忽地一人没头没脑地窜上车来。
    “景卿!快!借你的马车躲躲!人命关天!”
    常星阑不由分说挤进来,才发现车里二人的姿势是如何地亲密。
    “不好意思,得罪,得罪。”常星阑挑起一侧眉头看向连煜,“十万火急,务必救命,等我走后,你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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