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玄微子第一次听说艾斯卓王国,他就打算亲自前往这里了。不论自己与半巨人和艾斯卓是否有关系,哪怕是出于研究丹道修行与心灵异能的异同,他也是要来一探究竟的。
    只不过以玄微子今时今日的修为境界,根本谈不上什么后学之辈躬行朝圣。实际上艾斯卓王国也绝不是什么好去处,从帝国东部边疆行省出发,还要一路向东上千哩,跨越大片没有人类栖息聚居的干旱荒野、高原群山。
    膀大腰圆的食人魔,抡着棒槌袭杀野生动物;瘦削狠戾的鹰身女妖,在悬崖峭壁成群筑巢;妖异美丽的蛇发女妖,霸占了古老文明的建筑遗迹;凶残尚武的兽人,构筑起简陋的长屋营寨,奴役着弱小的地精。
    这种地方不适合人类居住,贫瘠的土地、苦涩的水源、干旱的气候,还有盘踞在此的各类怪物,只有极少数冒险者会出入这种文明世界之外的荒野。
    可文明世界也不过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和狭隘认知,当地的怪物也发展出自己的文明形式。玄微子一路行游,并非是笔直穿过荒野,而是不露声色地观察着怪物栖息繁衍的环境。
    他发现愚鲁粗笨的食人魔,也会将头上毛发梳拢起来,编织各种简易发辫,以此表明高低有序的身份地位。兽人则偏好在皮肤烙下各种疤痕,以表自己击杀了多少敌人。蛇发女妖更是擅长利用自己的石化射线,摆弄出各种石雕,还可以对古老的石砌建筑进行翻新维修,工艺水平堪比人类中的高级匠人。
    即便是最为弱小地精,他们也会在各种文明遗迹,朝着各种雕塑膜拜,发展出独特的信仰和宗教。
    可以想见,在久远之前,艾斯卓王国外围这片荒野,应该是一片生机勃勃、繁华璀璨的文明高地,恢宏壮丽的宫殿神庙、庄严肃穆的君王陵寝、凿山成形的巍峨雕塑,无一不是要耗费浩大人力物力的文明成果。
    而能够动用大量人力,那就说明艾斯卓王国内外,也起码有供给大量劳力的粮食,绝不是如今这样的贫瘠高原、干旱荒野。而艾斯卓王国也绝不是那种只有寥寥几座城邦的原始国度。
    玄微子一路朝着艾斯卓王国深入,灵台随神念开阖感应而化转,时空景物仿佛随步履足迹渐渐逆转重现。
    他看见了,宽阔平整道路上,用四头白色瘤牛牵拉的华丽车辇,高大的半巨人表情肃穆、手扶权杖,道路两侧是各个种族的臣民奴隶俯首躬身,无人胆敢抬头。
    他看见了,一条高耸峡谷间,大块巨石在灵能操控下相互拼接,缓缓架起横跨峡谷的桥梁。而远方是被梳理得横平竖直、井井有条的田地,人类奴隶在上面弯腰耕作。
    他看见了,华丽的建筑在无数奴隶的劳作下,在日夜更替中逐渐成型,复杂的花饰雕纹、夸张的镂空飞檐、层叠的高塔危楼,在大地上飞快涌现,无人能怀疑那是一个伟大的文明。
    他看见了,当第一条龙伴随着黄昏晚霞出现,大地上的各族奴隶被龙威恐吓得纷纷逃避。而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射来一道光,如同利刃将巨龙的背脊剖开,大片龙血如雨泼洒。
    他看见了,群龙翱翔于天空,滚滚烈焰炙烤大地,莽莽寒霜冰封生机,巨人与龙族的战争,让一度繁花似锦的文明城邦,转瞬化作涂炭炼狱。
    他看见了,有一道模糊身影,站在一条红龙尸体上,面对着一群半巨人,正高声宣讲着什么。那道身影几乎是不存于世的,过去的痕迹被巨大的力量所抹消,让人难以追溯。
    他看见了,一道极其宏大的灵能屏障缓缓升起……不光是升起,也向地底渗透,彻底将艾斯卓王国保护在内中。从此之后,半巨人和他们的奴隶种族,不再参与外界的战事。
    他看见了,被半巨人称为“永恒理想乡”的国度中,一座通天高塔拔地而起,各族奴隶都参与了高塔的建设,但无人知晓这座高塔的用处。
    他看见了,半巨人逐渐被封闭国度中的各个种族奉为神明,信仰的力量被汇集到高塔之中,让半巨人的心灵异能越发强大,甚至产生前所未有的突变。
    他看见了,当高塔最终建成之后,它的第一次启动,便撕开了位面的屏障,无数个世界在天空错落有致地呈现。不可思议的力量如同一根绳索,将众多世界联系在一起。
    他看见了,那是如同天空塌陷的景象,神明被扯下永恒的宝座,不朽存在被夺走恒定的安宁,无数生命被卷入灾厄之中,诸多世界被摧残得凋零破败。
    他看见了,无数陨落的位面残骸,被聚集重塑,形成一颗星体,被无形而强大的力量托举到夜空深处,化作月亮。灭杀龙族的力量,也随着第一抹月色洒向大地。
    他看见了,一条上升阶梯通往不可揣测的深远世界,扭动的光影、坍缩的空间,汇聚了足以湮灭一切、又可创造万物的神奇力量。古代巨人的灵与肉被拼合成这条阶梯,诸多世界的运行支撑起这条阶梯。
    他看见了,半巨人们朝着那个不可揣测的深远世界昂首迈步,他们是如此地自得、自信、自豪,所有世界在这一刻,向他们完全敞露,他们将成为新世界的王!
    然而,有人要成为万王之王。
    那道模糊身影独占了上升阶梯,他试图将上升的机会留给自己。一切主宰的威权不能与他人分享,他要成为那独一的神,以同胞为垫脚石,迈向更高处。
    半巨人愤怒了,这是不可容忍的背叛。在上升阶梯中,他们撕打起来,纠缠不止。毁灭性的力量引起地壳的偏斜,击穿了位面屏障,使得另一个世界的海水倾泻而下,灭世的洪水席卷了艾斯卓王国,吞噬了不知多少生命,也把灵能屏障摧毁了。
    通天高塔在洪水中倾倒垮塌,上升阶梯化为乌有,行走在半途的神明不容于世,他们的肉体在灵能交锋中相互湮灭、彼此消解。
    ……
    当玄微子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一处望不到头的残破废墟间,原本终日呼号怒卷的沙尘暴、龙卷风,随着玄微子灵台空明、神识清静,竟然平息下来,骄阳烈日照在残垣断壁,只有一片死寂。
    如今玄微子本尊的神通法力,亦非昔日可比。在历尽苦海、化身归一后,玄微子法力精进不息。徘徊在艾斯卓王国遗址的经年风暴沙尘,还有狂乱不定的灵能效应,居然被玄微子以大法力化解于无形,直接让这里的自然气候彻底扭转。
    说是扭转也不对,玄微子只是恢复了艾斯卓王国往日景况,可惜大地上的国度早已败灭,玄微子有再大的神通法力也不可能让它复苏重现。
    但一路走来,玄微子可谓是见证了艾斯卓王国的兴衰浮沉。哪怕是走马观花般匆匆掠过,没有认真了解其中太多关键细节,可对于玄微子来说,也足以契合过去推演猜测。
    “上升阶梯”这个计划,不仅仅为了让半巨人集体成神,也是让他们拥有主宰世界、主宰一切事物的神力。并且不只是主物质位面,也包括其他各个位面、大小世界。
    “不得不说,艾斯卓确实有雄心壮志。”玄微子俯身捡起一块碎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某人说话。
    “听你这话,似乎艾斯卓的做法还有欠缺不足的地方?”
    这时,一名满头卷发的女性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玄微子旁边,她晃着酒瓶问道。
    玄微子对艾丝梅朵的出现,似乎毫不意外,而是俯仰天地、从容言道:“如果存在神明,能够主宰一切,那就意味着被祂主宰的一切,都会被消抹掉所有主观意志,连自我也被收归到神明的主宰之中。而如果被主宰者有可能收归到神明之中,那神明的主宰本质也相应消失了。”
    “这话怎么说?”艾丝梅朵好像有些醉醺醺的样子,迷迷糊糊地发问。
    “如果没有不可测的、无法支配和不受主宰的偶然变化,‘主宰’这个概念,自身就会瓦解。”玄微子抬起手掌,端详片刻:“主宰一切、全知全能的神明,必定要面临这个自我消解、主体动摇的……劫数。”
    艾丝梅朵似乎有些清醒了:“你是说,就算当初艾斯卓成功了,甩脱了其他半巨人,他也不会成功?”
    “那就要看你怎么定义所谓的‘成功’了。”玄微子笑道:“如果是觉得,成为神明就拥有主宰和支配一切的、不可动摇的威权,就属于成功,那我只能说,他不会成功的。我甚至怀疑,当那一刻来临的时候,艾斯卓反而会回归创世泰坦。”
    艾丝梅朵睁大了眼睛,似乎酒醒了大半:“艾斯卓他可不打算回归创世泰坦!”
    “知来处去处,得来处去处,合来处去处,为修。”玄微子开口伴随玄妙神念:“返本归根,自以为可以主宰一切,这确实是最广大无边的妄心。当然,这已经不能以妄心来衡量,而是试图以自我愿心来涵盖整个世界、主宰所有存在。所以我说艾斯卓有雄心壮志,但也仅限于雄心壮志了。”
    艾丝梅朵沉默良久,问道:“如果换做是你,会选择怎么做?”
    “没有这个如果,我不是艾斯卓,在这一刻我明白,的确不是。”玄微子说道:“艾斯卓就好比是创世泰坦那个最根本的、具备主观能动性的真我,或者说——元神。他可以无差别地观测外部客体,所以他必定是半巨人之王。但同样,他这个创世泰坦的元神,天然地具备对外部客体的主宰本能,因为主动的真我是要通过主宰非我的外部客体,从而得以彰显。”
    玄微子开口随声妙语,解释了元神的种种玄妙意涵。别说修至大成境界,地仙位业以下之辈站在玄微子面前听讲,都有灵台震撼之感。
    但艾丝梅朵则一脸如常,给自己灌了一口酒,问道:“作为主动的真我,尝试将外部客体纳入自己主宰的范畴,真的做不到吗?”
    玄微子望向艾丝梅朵,直言道:“不测的偶然才是真正的客体,任何能够纳入主宰的范畴,就不是真正的客体。”
    “你能举一个例子吗?”艾丝梅朵问道。
    玄微子抬手指向自己。
    “你怎么确定你自己不在艾斯卓的主宰之中?”艾丝梅朵又问道。
    “刚才我说的话,一如我心中证悟。”玄微子说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如果艾斯卓是我的主宰,那在我获得对内自我主宰的这一刻,艾斯卓的绝对主宰要么崩溃消解,要么他放下了绝对主宰,更甚者,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地拥有绝对主宰。”
    艾丝梅朵闻言沉默不语,玄微子又说道:“你刚才问,如果我是艾斯卓会怎么做,那我只能说——任何人、任何生灵,只要具备自我意识,必然具备掌控不可掌控之物的企图,就连我也不例外。
    但此时此刻我明白了,最大的主宰,不在于拥有多么强大坚固的掌控力,也不追求外在事物随着自我愿心化转呈现,而是要自我愿心保持对无限可能性和一切偶然不测的敞开展露。归根结底,这就是道法自然。”
    “你这种话,不像是活在现实中的人。”艾丝梅朵说道。
    “你我此刻交谈,本来就与活在现实的人无关。”玄微子所言,已是仙家境界,可他话锋一转:“但同样的内涵,我也可以让普通人听明白——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若能知行合一,便是在世圣王。”
    “哈哈哈哈!”艾丝梅朵闻言放声大笑:“要不是看见你这张嫩脸蛋,我还以为是某位人生经验丰富的长者呢!”
    “有这么好笑吗?”玄微子摇摇头。
    话声落定,一阵魔法波动自身后高空传来,艾丝梅朵也有感应,回头一看,就见拿撒吕依跟赫赛肯缓缓步出传送门。
    “终于来了。”玄微子轻轻一叹气:“等了你们好几年,果然还是要我亲自来到艾斯卓王国,你们才敢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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