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骑在马上,并排沿路而下。一路的两侧都是长势骇人的橡树,歪歪扭扭的枝干肆意地向四周伸展着。空中飞着成团的小蠓虫,黏腻的蛛网不时兜人一脸。马丁匆匆抹了把脸,马上又把目光集中到两旁光线昏暗的密林中。前面的拐弯是个盲点——也是绝佳的陷阱安设之所。
    “看在老天的份上,”马丁暗念。“我可不喜欢前面那角落的样子。真不喜欢。但这片野林子是通往科摩洛斯唯一的路,没错吧?”他压低喉咙发了一阵牢骚,心里隐隐有股危险将至的预感。他急切地嗅着四周的空气,认真辨别过耳的每一种声音,为自己的预感寻找蛛丝马迹。
    在马丁身边的是普莱利的国王,也是一名圣骑士,是马丁的主人。马丁比国王年长,加之国王本就生得一张娃娃脸,更显得两人年龄相差许多。国王穿着非常朴素,不过是一件简单的衬衫,外套一件不起眼的皮背心,一头金发未经打理,脖颈后面剃得很短。看起来不怎么像一位国王。在他的脸上显现出一种阴郁的神色,这对他而言是很平常的。因为本来他就是一个会把一天大部分时光用于沉思的人,这种情况在他策划了和德蒙特的女儿秘密结婚后更是有增无减。但时不时也会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偷偷挂上他的嘴角,透露出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一点欢乐。
    国王的全名是奥勒温李埃鲁-埃斯林,但马丁对他的称呼永远是陛下。马丁对国王的尊敬和信赖超过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当然也胜过那队现在围在国王身边戒备的护卫队——艾温斯林,他们随着国王和马丁也停了下来。
    简而言之,艾温斯林是由马丁一手带出来的国王护卫队,所有人都由马丁统领训练。他们的本领不仅如此。艾温斯林随时可以化身为猎手、小偷、谋士、赌徒、战士——他们是暗影里的军师,悄声在主人耳边奉上建议。国王的皇家谋士过去总为自己的一官半职争论不休,为各种恩惠和领土分配而大动干戈,甚至曾经策划了国王的死亡,国王发现最终可以倚重和信赖的就是马丁。艾温斯林对权力这张网里的每一根线都了若指掌,并且能像演奏风琴一样无情地拨动任何一方。想到这里,马丁感到一阵欣慰。他有能嗅到危险气息的本能。而现在,他感到危险就在这条去往科摩洛斯的小路上。
    奥勒温国王勒停自己的马,然后打开了那只系在他宽大皮腰带上的小口袋。他是一名国王圣骑士,透过他微微敞开的衬衫衣领隐约能看到他的银丝软甲,但他一贯自谦,只说自己是“王子”而已。在普莱利王国的三位圣王中,他是最聪明,最年轻,也是最有威望的一个。这就是为什么其他两个圣王都已被暗杀,而只剩下他和他的弟弟与叔叔共同统治王国的原因——但他们两人都不是圣骑士,也都不够聪明。
    王子把手伸进个小口袋,拿出了一枚用纯度极高的金铜制成的小球,在阴暗的树林里散发出微微的光芒,这让马丁有些不安,如果丛林里有人埋伏,小球所发的光必然会引来注意。
    此时王子手中的圣球已经有了反应。位于上半部分的指针开始摆动旋转,同时下半部也显现出字迹。马丁眯起眼睛看了看那些只有圣骑士才能明白的符号。“怎么讲?”
    王子的脸这时已变得煞白,他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前方的小路,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说道:“前面的树林里埋伏着一个克辛,”声音很轻却充满警告意味,“
    圣球要我向西。”
    “进沼泽?”
    “克辛不要别人,目标只是我。你和我单独走,马丁。我们走后让其他人继续向前,去米尔伍德。”
    说完这些,王子即刻动身。他一手握紧马缰,两脚靴刺同时发力,很快就消失在昏暗的橡树林深处。克辛的存在激怒了马丁。他快速地向艾温斯林下达了指令和警告,便动身追赶王子。一路上不断有树枝抽打在他身上阻挡他前进,追赶的刺激让他兴奋但又不安。要把克辛带进沼泽。这打乱了他原有的计划——让他失去了原有的主动权,受制于人,不得不随对方的动向而动。
    猎人是耐心的,猎物是大意的。
    克辛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踪迹。马丁进入丛林后不久,就听到身后传来咔咔咔的树枝断裂声,和哒哒哒的马蹄声。身为一个克辛却如此大张旗鼓,他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马丁放慢了自己坐骑的脚步,好辨别出克辛的下一个动作。追赶者的脚步越来越近了。马丁把弓握在手里,将马靴从马镫中缩回,迅速翻身下马,就势在泥水中一滚,紧贴在一棵长相怪异的橡树背后。泥水从他的脸颊滑落,马丁迅速用手抹掉,一边暗自骂了一声。他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迅速在几棵树后变换位置,向克辛的背后绕去。他无需担心王子。有了圣球,没有猎手的护送他也能顺利抵达米尔伍德。
    一匹鼻梁上有块白斑的棕马跑了过来。克辛骑在马上,上半身放低贴近马鞍,嘴巴紧张得有些扭曲变形。马丁瞄准时机,引弓拉弦。克辛察觉箭势,在马上飞身一甩,绕着马鞍将整个身体倾向另一侧。箭应声射入棕马的脖颈,随着一声嘶鸣,喷出一股鲜血,马应声倒下。马丁迅速踩着泥水寻找有利位置,同时又从背后抽出一支箭。
    克辛又出现了,马丁即刻放出第二支箭。雇佣克辛的人无非是两个目的: 保护,或是刺杀。克辛动作十分敏捷,第二支箭被他闪过,射进了他背后的一颗橡树。克辛也发现了马丁并掏出匕首迅速还击,马丁向后一个纵身,匕首嗖的一声擦着他的耳朵过去了。
    现在两人正面交锋,怒目相向,像角斗场上的角斗士一样兜着圈子,拉近距离。气氛的紧张玩笑不得,更没有任何的劝服或辩白,只有一触即发的刀锋相见。马丁拿出了他的短剑和匕首,像是在丈量两人间距离似的在空中戳了一刀,以此挑衅,让对方先发起攻击。
    克辛果然发动攻势,手提匕首直刺马丁的喉咙。两人肢体交缠地混战了一段——刺,割,虚晃,再刺。然后挣脱胶着,目光紧锁对方,换了方式再次兜圈、对峙。马丁牙关紧咬,露出一种恐怖的半狞笑的表情。克辛又扑向马丁,这次他一手刺向马丁的大腿内侧,另一只手的手指向马丁的眼睛剜去。两人四肢不断对撞、攻击,最后又分开来。克辛袖子上的血迹分外显眼,两人都气喘吁吁。
    “你……你曾和我们一起受过……克辛训练。”克辛阴沉地挤出这几个字。
    马丁加深了自己的狞笑。“你发现了。”
    或许克辛已经体力不支了。或许他已经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向马丁发起最后一击,最终以双手反剪背后的姿势被制服,痛得松开了匕首,掉落在地。马丁用臂弯锁住他的脖子,像丢下一块石头一样把克辛按到泥水中,直到他的头被完全淹没。
    克辛在水中胡乱地挥舞拳头,挣扎着想要摆脱被窒息
    的命运,马丁把胳膊收得更紧、压得更实,并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加到水中人的背上。几次三番为了能吸口气,克辛在绝望中激烈地挣扎,四肢不断在水中溅起水花,马丁又用力将他困得更紧。他感觉到那克辛的脖子里有什么东西断了。
    挣扎就此结束。为保险起见,马丁又维持这种姿势待了一会儿,最后放开了已经是一具尸体的克辛,在周围的水里摸索自己掉落的短剑。他把捞起的剑洗净擦干,收入鞘中,这时注意到了正在一旁观望的王子,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激动而微微抽搐着。
    马丁生硬地看了他一眼。“像您这样折回来是很危险的,我的王子。万一我失手了呢?克辛可是连圣骑士也能杀死的。”
    王子只是表情悲怆地盯着那具尸体。马丁怎能不肝火大动?他在战场上杀人无数,更何况像这样的雇凶是绝对不值得可怜的。“上马继续往前走吧,陛下。我会留下来搜搜看这尸体上有没有什么关于他雇主的线索。”
    王子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妇人之仁,马丁。只是刚才我看着你淹死他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另一幅克辛淹死一个女孩的场景。”
    马丁困惑地看了看四周。“我向您保证我淹死的绝对是个男人。我是绝对不会对一个女人下手的。”
    “你会的。”王子情绪有些激动。“如果是我要你那么做。如果是那女人……罪有应得。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看到的是未来。那是一个穿着长袍的年轻女孩。一个克辛要淹死她。”他浑身颤抖了一会儿,不停摇着头像是要摆脱这梦魇般的画面。然后看了看手中的圣球。
    马丁拎着克辛的衣领把尸体提出水面,现在它四肢瘫软,沾满泥水。
    “放下他吧。”王子说。“我们都知道是谁派来的。”
    “您是在怀疑那个阴险的国王?您要去科摩洛斯和他谈判的那个人?”马丁愤愤地说:“看在老天的份上,他竟然明目张胆地背信弃义来谋杀您?”
    王子冷笑了一下,“不,不是他。是他妻子。”
    “是她?您说是她?是因为她是一个极阴险狡诈的人,您才去怀疑她而不是那国王?”
    “马丁,有些事情是我通过圣骑士的方式知道的。我已经怀疑她很久了。有很多关于达荷米亚国王只派他的女儿外出谈判条约的故事,她们的精明令人印象深刻。还有很多我不能告诉你的原因。”
    马丁叹了口气,松手让那尸体坠落水中,激起一片水花。他摸了摸剑鞘,确保短剑已经插好,然后从泥水中摸出了自己的匕首插进腰带。“那我们现在去米尔伍德?”
    王子表情古怪地摇了摇头。“圣球要我向西。我们必须趁着天亮离开这片受了诅咒的沼泽。”
    “不去米尔伍德了?”
    “相信我,老伙计。”王子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我们必须去一趟那边的灌木林。你和我一起,马丁。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去过那里。”
    “但科摩洛斯的国王要我们在两周内到达那里。”他挠了挠自己的喉咙,向自己的马走去,“他可是个没有耐心的人,如果我们不能按时到达他肯定会抓住不放。”
    王子面向西方,注视着一些只有他能看到的东西。“这我都知道,马丁。但是我们的路已经变得更清晰了。沼泽在对我低语,是死亡絮语。”他叹息道。“是我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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