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客舍其实就在庄园一角,十分宽绰,自有一番西域风情。中庭还有一个喷水泉,华丽非凡。仆人们送上甘泉美酒,便退了下去,只留了一位懂得汉语的少女米拉,在一边静立伺候。连淙嫌有个外人在不自在,便让她自下去休息。米拉抿嘴一笑,弯腰退下了。
    小石头啧啧道:“看不出来啊连小子,这姑娘这般美艳,你居然就这样让他走了?这可太不像个花心萝卜了!”
    连淙哈哈一笑:“你小孩子懂什么?凭着身份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颜岐忽然跳了出来,哼道:“我才不信你不动心!”
    连淙想了想那姑娘的模样,点头笑道:“这姑娘的确很可爱,但是我总不能真的看到一个可爱的,就往身边划拉吧?”
    韩嫣也走了出来。她气色还不是很好,却依然能让连淙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你划拉得还少么?”
    连淙赶紧投降,笑道:“是!是!韩大姐您好点了?”
    韩嫣不悲不喜:“这点皮肉外伤,算得什么?”
    颜岐叫道:“韩姐姐!您可真是我的姐姐!那么大一块血肉,我看得都发怵,你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的?”
    韩嫣哼道:“我小时候差点被人吃了。要不是我娘将我丢入枯井,我早已尸骨无存。”
    三人都是心神一颤。小石头迟疑地问道:“韩姐姐你...你小时候不是神族么?怎么会...?”
    韩嫣狠狠瞪了一眼连淙,语气十分冰冷:“那些道人说是我天赋异秉,拿来炼丹可以长生不老,又岂会对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姑娘心怀怜惜?”
    连淙怒道:“这种妖道!莫说你神族不能容他,人族也不能!”
    韩嫣嗤笑道:“有什么不能的!你说的这妖道,如今是正派人人景仰的前辈高人,门徒千万。以我的本事要去复仇,恐怕是以卵击石!”
    颜岐哼哼笑道:“人族那些所谓名门正派,最是喜欢做婊子立牌坊!顶了个好听的名义,为非作歹男盗女娼,比魔族都不如!”
    连淙心中一寒,知道他们两个说的情况,的确不是个例。他无话可说,韩嫣却没打算放过他:“怎么大侠?你有什么想法,说道说道呗。”
    连淙微微沉吟,叹道:“你们说的其实都对。这世上好人坏人,都有许多。人族有好人,自然也有坏人。妖族巫族神族,概莫能外。你都无法想象,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有些人能无耻到什么程度。”看了看颜岐和韩嫣,温然一笑:“但是总是好人多。你们遇上的坏人,把坏人打成猪头就好了,别迁怒了些无辜的人。”
    他这话,可说是有些寡淡,完全没有正气凛然之感,但是二人被他一看,却都起了一点心虚之感。颜岐还是嘴硬道:“反正就是人族里,坏人最多!”
    连淙摆摆手,笑道:“这个世界这么大,我们能做的,就那么一点点。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时候,做做好人就是了。”
    小石头不以为然道:“阿弥陀佛。世人多苦难,也多痴迷,总要有人为他们指点迷津,救苦救难的。”
    连淙哈哈一笑:“那是你的佛祖的事儿。我能做好自己,就已经不错了!”
    韩嫣哼了一声,不再听他们斗嘴,走到内室关了门。颜岐看了看连淙,忽然嘿嘿一笑,对小石头说:“呆子!我说韩姐姐其实喜欢我家大王这花心萝卜,你信不信?”
    小石头合十道:“阿弥陀佛,有情无情,有缘无缘,小和尚自己看着就好。无所谓信不信。”
    颜岐朝天翻了个白眼:“装神弄鬼!”
    连淙趁他不注意,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这话让灵徽听去,看她还给不给你那神童之体!”
    颜岐怒瞪了他一眼,又嘿嘿直笑:“反正王妃知道你什么德行!”他对连淙没大没小,却对张灵徽十分尊敬。连淙笑道:“你就是个小滑头!”
    三人随便洗漱了一下,便有人来相请。昨夜休息之前,大流士便遣了手下的飞毛腿信使,让王府准备今夜宴会。须得办得风风光光。一来是极尽礼遇,看是不是能招纳了连淙诸人;二来也是他性喜热闹,找个机会大大铺张一次;三来今日是他大哥规定的敬神宵禁之日,他这一番做作,也是与他较劲的意思。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庄园里已经红毯遍地张灯结彩。大流士在庭院里支了许多架子,上面铺了白纱遮挡沙尘。此时皓月初升,月光下白纱在风中轻轻飘荡,美观殊甚。这景象让连淙感觉十分熟悉,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东西给他这种感觉。
    已经来了一些客人。院子里几十人身着盛装,正三三两两,一堆一堆地交谈。连淙感受了一下,果然气息十分糅杂,人神巫妖皆有。有的人身上,还不只一种气息。不由暗暗称善。
    大流士见他出来,大步过来,把臂笑道:“我的好朋友,连淙兄弟,你看我这场地,布置得可还雅致?”
    连淙笑道:“月华清美轻纱曼曼,二王子果然雅士也!”
    大流士十分得意,哈哈笑道:“我可没有这个雅气,都是我妻着人安排布置的。一会儿她出来,你们好好叙叙!”连淙笑着称好。
    二人正在攀谈,外面忽然起了一阵喧闹。大流士一抓连淙,笑道:“必是霍斯鲁老师到了!老师在哪儿,都喜欢出风头!”
    连淙被他拉着,不由自主朝外走去。走到门口,一眼看到阿伊娜一身华丽的深蓝盛装,头上戴着白色珍珠冠,一片轻纱遮住了她丰润的红唇。她全身上下镶了无数的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连淙看得一呆。阿伊娜见他看得愣神,朝他轻轻一笑。连淙一时不擦,回了个笑容。等到反应过来,阿伊娜已经挽着一位干瘦老者的胳膊,和大流士攀谈起来。连淙暗暗苦笑,悔不该一不小心本性勃发,又去招惹这异族少女。
    正自怨自艾间,大流士已经朝他招手,连淙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大流士笑着拉着他的胳膊,朝那干瘦老者笑道:“霍斯鲁老师!就是这家伙,惹着了你最爱的徒弟!”
    这老者虽然干瘦,眉眼却十分英俊,目光灼灼似能洞察人心。连淙整了整衣冠,朝老者拜道:“晚辈末学连淙,拜见霍斯鲁老师!”
    霍斯鲁笑着摆摆手,操着一口吴侬软语道:“侬伐要客气。我以前跟中国人学习过,不过你们那套礼仪,我一直否大习惯。”他脑袋上裹着一个大月氏人常见的白色裹头布,留着一撇山羊胡子,双手干裂,整个一副西域老牧民的感觉。配上他的汉语口音,让连淙觉得非常滑稽。
    连淙笑道:“初见长者,总要客气一番的。”
    霍斯鲁哈哈一笑,道:“是个潇洒的娃儿!怪不得阿伊娜会的看上你!”阿伊娜有些羞窘,不敢看连淙。
    大流士知道连淙急于知道魔教之事,带着三人在庭院正中的软椅上坐定。立时便有美貌侍女,送上美酒佳果。霍斯鲁抓起酒杯,先一个人骨碌碌灌了一杯,大大打了个嗝,又在前来倒酒的少女臀上摸了一把。那少女啪地拍开了他的禄山之爪,白了他一眼。走出两步,又回头朝他娇媚一笑。
    一行人都是见怪不怪。大流士朝霍斯鲁笑道:“老师你和妮娅勾勾搭搭好几年了,快快把她接走吧!叶娜老师上次差点把我抓去炼天仙蛊,真的好可怕的!”
    霍斯鲁嘿嘿一笑:“要么炼你,要么炼我,就委屈一下你吧!”
    连淙讶道:“天仙蛊?大月氏这边,也有人炼蛊的吗?”
    大流士学着霍斯鲁嘿嘿笑道:“本来是没有的,霍斯鲁老师娶了个暹罗女狮子,就有了。”
    霍斯鲁哀叹一声:“娶她的时候,她还是很温柔善良的。本来看她屁股大能多生,谁知道这么些年下来,孩子没有生出来,老婆却变得比老娘还凶。作孽,作孽啊!”瞧了一眼连淙:“你可知屁股大能生养这话,是谁教我的么?”
    连淙莞尔笑道:“这话中原北边的人说得多些。”
    霍斯鲁一拍大腿:“我那老师六十多岁,娶了个十六岁的女真小媳妇儿,爱得不行。他那小了他十几岁的丈母娘说玉龙雪山有神药,吃了能生儿子。他急急切切就去了,结果折在山里,再也没见过他媳妇儿。临终还在说:‘老虔婆误我,误我!’”
    这像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却被他挤眉弄眼说得十分好笑。连淙失笑道:“您这老师,也是个奇人了!”
    霍斯鲁大笑道:“可不是!他一把年纪为老不尊,还为了爱情豁出一切,真是个老情头鸡了!”说完,别有深意地看看阿伊娜。
    连淙不知道‘情头鸡’是个什么鸡。阿伊娜撇撇嘴:“老色鬼!”
    连淙不欲在这个话题上更多纠缠,朝霍斯鲁拱拱手道:“听二王子说,老师对地狱六血阵,有些了解?”
    霍斯鲁放下了酒杯,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道:“这地狱六血阵,本是由大秦传来。须用活人精血为祭,引地狱之力,毁天灭地,十分厉害。这本是西方大魔王撒旦之技,后来被那帮没脑子的十字军带到了大食。这阵势威力虽大,却十分难摆。唯一一次成功,是十字军第六次东征,进攻大马士革的时候。书上说,当时十字军的领袖用死囚和志愿者为祭品,又运用了许多埃及传来的巫术,才成功发动。当时大马士革城墙毁了一半。守军一半当场死去,一半束手就擒。”
    连淙心中一动,道:“我见过的那次,到没有那么大威力。只是方圆半里地内,中者无不瘫软在地,只能言语,不能动弹。”将长阳之事,大致描述了一番。三位听者,霍斯鲁聚精会神,大流士目露惊诧,阿伊娜却是有些哀伤。
    霍斯鲁皱了皱眉,道:“可能是你的敌人根据地狱六血阵,又鼓捣出了简化版本。照历史的记载,那阵势威力应该不止于此。”笑了笑,又道:“不过历史书,大致看看就好了,也不能全信。”
    连淙颔首。大流士起身笑道:“听你们俩说这些事,真是无聊。我去招待一下别的客人。”
    霍斯鲁朝他摆摆手。连淙又问道:“还要请老师指教一下关于魔教的事情。”
    霍斯鲁正色道:“你们中原人所谓的魔教,其实在西域一带,并无人特别了解。只知道大秦至大食一代,有一个拜火教,似是与魔教颇有渊源。此教恶迹不彰,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敌人。只是与原教旨主义的星月教,基督等教派,有些冲突。”
    连淙问道:“老师可知拜火教与魔教有何渊源?”
    霍斯鲁摇摇头,笑道:“我也只知道些皮毛。你若是有暇,明日可以来我的住所,我们好好探讨一番。”
    正说话间,忽然音乐四起,一对身着红衣的女子载歌载舞,朝庭院正中而来。连淙抬头一看,那领头的,竟然是刚刚回来的阿依古丽。霍斯鲁眉头一挑,笑道:“我们大月氏人,大多开朗洒脱。生死执念,与你们中原人大有不同。你看阿依古丽身世颇为不幸,又刚刚经历了那些事情,今夜便又来寻找下一位情郎。你能说她不爱惜自己的孩子吧?我可见过她疼爱孩子的样子。你说她不爱自己的丈夫吧,她丈夫当年只是一个小偷。他们成婚十余年,十分恩爱。”
    连淙委实有些不能理解大月氏人,闻言只是轻轻点头。那队舞女热烈奔放,随着音乐的节奏,舞得越来越狂野奔放。霍斯鲁嘿嘿一笑,道:“这些女子都是要来找寻意中人的。终身厮守也好,一夕之欢也罢,你要是有喜欢的,便可上前搭讪哦。”
    阿伊娜剑眉倒竖,踢了这老情头鸡一脚。霍斯鲁哈哈大笑。
    正说话间,门口又有一阵喧闹传来。霍斯鲁朝连淙笑道:“想来是我们来自中土的王妃来了。你不去打个招呼?”
    连淙笑着摇了摇头。不多时,大流士已经牵着一位盛装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一副大月氏贵妇的打扮,小腹微微隆起,显是已经有了身孕。大流士远远朝连淙和霍斯鲁挥挥手,带着那女子进去了。
    连淙不知道自己还能从霍斯鲁处问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倒也不便就此离去。门口忽然进来了两个大月氏人打扮的小童,一个光头,一个红发,可不是颜岐和小石头神山上人?颜岐笑嘻嘻地朝连淙道:“韩嫣姐姐要疗伤,把我们赶出来了。可不是我们偷懒哦。”
    连淙笑了笑,让他们自去找乐子,只是不要跑太远。一边阿伊娜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仰起了她高傲的头颅,一声不吭。
    连淙左右不能离开,便于霍斯鲁请教些西域之事。既是长长见识,又是随意闲聊,且打发时光。
    闲聊了一阵,连淙正感不耐,大流士终于带着他的爱妃出来了。那妃子走得稍稍近了些,有火光印在她脸上。连淙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登时心中突突两下,一阵悸痛。他手脚冰凉,嘴唇微微颤抖,手中那极品琉璃酒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妃子温柔端庄巧笑倩兮,鬓间一朵白花,八片花瓣上各有一丝嫣红。那不是被魔教掳去的吴采薇,更是何人!
    连淙努力克制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断对自己说,必是一个容貌与采薇相像的女子而已。他双唇喏喏,心底却清楚——即便世上有相似之人,又怎么可能鬓间有一朵仙家所赠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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