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定抬手拿起那封折子,拢入袖中,说道:“待此事一了,老夫自会告老还乡。”
    冯植一听,立马站起身来,阻止道:“大司空,你这话是何意?”
    潘定对冯植的话恍若未闻,只低头理了理官袍,然后站起身来,也不与赵崇明行礼告辞,径直便往厅外走去。
    冯植心中当真是又急又气。潘定这副臭脾气这么多年没少得罪过人,今后若再没了官身,都不说旁人了,就那韩公明还有靖王,怎么可能会放过潘定。
    急火攻心之下,冯植也顾不得还有赵崇明在侧,直呼潘定的大名:“潘定!你给我站住!”
    潘定这才顿住了脚步,但潘定没有转身,只抬头看着门外的飞雪,叹息道:“我大明国事艰难至此,其中为祸者莫过于党争。自当年为先王议礼之争时起,我朝先后历经漕海之争,夏颜党争,再到今日的二王争储。这么多年,上上下下党同伐异,因人废言,因言废事之风已成循例,不知有多少政事都因党争而被废置。”
    潘定这番话让冯植也不由沉默了下来,赵崇明只端着茶水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潘定又说道:“魏道济虽然行事乖张,揽财无度。可他从不与民争利,也不曾谋财害命。因此潘某这些年,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多事也就放着他去了。记得当年运河之畔,你曾劝老夫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浊吾足。诚然,若是为国事计,为社稷谋,可以不顾一时的功过与清浊。可慎行,老夫如今想问你一句,若是人的一颗心浊了,那又当如何呢?”
    潘定说完,也不等赵崇明的回答,便大步出了门去,没入漫天风雪之中。
    冯植犹豫了片刻,朝主位上的赵崇明看了一眼,而后接过门口随从递上的伞,也往雪中匆匆追去了。
    赵崇明低头看着杯中已经凉透了的茶水,皱了皱眉,又抬头朝外头看去,怔怔望着不知何时能停歇的纷飞大雪,默默无言,半晌也没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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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院内,沈鸿儒和随从二人由赵府的仆从领着,朝宅门的方向走去。
    雪道两旁的银松翠竹在头顶簌簌作响,枝木高低起伏间,上头的积雪纷纷抖落了下去。积雪落在地上时,隐约有“扑扑”的声响,和着四面潺潺的流水声,竟在这苦冷的冬日里勃发出几分生机来。
    但沈鸿儒却没有心思在这处雪景里停留,只低头看路,循着身前的脚印默默地,一深一浅地走着。
    只是心里的思绪到底随着耳畔的风雪,渐渐飘忽了起来。
    沈鸿儒记得,他第一次遇见朱武垚时,也是在这么一个大雪天,也是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雪道上。
    那时的他刚刚被选作侍药的医童,而那时的朱武垚,还是大明的皇子殿下。
    那是沈鸿儒第一次进宫,由父亲沈太医领着去领取当值用的牙牌,在半路上恰好遇见了去东阁读书的朱武垚。
    虽然朱武垚随行只带了两个内侍,但沈太医还是一眼就瞧见了,连忙收了伞上前行礼。可待沈太医起身时却发现,一边的沈鸿儒还不明所以,只呆呆低头站着,没有半分反应,沈太医当时就发了怒,踢了沈鸿儒一脚,呵斥道:“还不快给殿下行礼。”
    沈鸿儒连忙跪了下来,又惊又怕间,哪里还记得沈太医教过他的规矩和礼数,脑子里如同一团浆糊,只能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石板上的积雪冻得刺骨,可沈鸿儒却不敢动弹分毫,只是身子还是止不住抖得跟筛子一般。
    “蠢材,快见过殿下。”头顶又传来沈太医的呵斥。
    沈鸿儒的头都快要埋到雪里去了,正嗫嚅着要唤一声“殿下”,眼前却先看到了一双银色翘头的皂皮小靴,而后就被一双小手扶起了。
    沈鸿儒不敢抗拒,顺势起了身,却依旧不敢抬头。他记得父亲说过,直视宫里的贵人是冒犯之举,即便是问话时也须得低头回话。
    沈鸿儒就只好攥着袖角,盯着自己那双局促不安的布鞋。这时耳边传来那位殿下的话语声:
    “沈太医,这是你的弟子吗?我从前不曾见过的。”
    这声音糯糯的,听起来还带着些许憨然,怎么也无法和沈鸿儒想象中那些威严的“贵人”联系起来。
    沈太医回道:“犬子愚笨,今日是第一遭进宫来,尚还不通宫里的礼节,失礼之处,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沈鸿儒听这位殿下憨憨地笑了一声,说道:“不打紧的。”
    这笑声让沈鸿儒没按捺住心头的好奇,偷偷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的“贵人”却也不过比自己高半个头,圆脸红润如玉,一双笑眼也正看着自己。这位殿下头上戴着乌纱翼善冠,一身圆领玉带红袍,胸口正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蟠龙,浑身上下有一股说不出的贵气。这模样,就仿佛是从画里头走出来的神仙童子一般,让沈鸿儒一时竟看痴了。
    直到沈太医扇了一记沈鸿儒的头,沈鸿儒才醒悟过来,赶忙退后两步,低下头去。
    朱武垚见沈鸿儒退后,眼里的笑意不由黯然了几分。
    沈太医瞪了沈鸿儒一眼,转头朝朱武垚恭敬道:“日后他就在东阁当值,若是有什么失礼不当之处,殿下要打要骂,都是使得的。”
    沈鸿儒心里有些委屈,也只能低头抻着自己不合身的棉衣,好尽量显得妥帖一些,顺带把衣角处的补丁给握藏住。这时寒风一紧,吹得沈鸿儒两手发疼,他想把手缩回袖里,但最后还是只捏紧了衣角,没有动弹。
    朱武垚没有接沈太医的话,而是歪了歪头,看着沈鸿儒的脑袋,有些惆怅地说道:“我父王……我从前在家里时也有两个弟弟,只是有好些年没见了,也不知还认不认得我。沈太医,我方才一见到令郎时,也不知怎地,就想起我那两个弟弟来了。他俩如今,一定也长这么高了。”
    这话让沈太医大惊失色,赶忙拉着沈鸿儒又跪了下来,说道:
    “殿下这话实在是折煞臣等了,犬子身份低微,哪能和诸位殿下相提并论。”
    “沈太医快请起。”朱武垚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失了体统,赶忙让沈太医起身,赧然道:“原就是我失言,哪里能怪你。”
    沈太医低头环顾了一下周围,见四下并无旁人经过,这才松了口气,赶忙挪过话题,说道:“殿下身上沾了雪,容臣替您擦擦。”
    沈太医走上前俯身半跪,小心拂去朱武垚肩上零星的雪花,然后躬身连退数步,就要行礼告退。
    朱武垚似乎想到了什么,出声叫住:“沈太医且慢。”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朱武垚朝身后随行的内侍要来了一副锦布鹤纹的手笼,走上前塞到沈鸿儒怀里,笑着说道:“这是内监前日里新制的手笼,可我觉着太小了些,你且先将就用着吧。”
    沈鸿儒看着怀里的手笼,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好抬头看向沈太医。
    沈太医犹豫了片刻后,点头示意道:“既然是殿下所赐,你便收下吧,还不快谢过殿下。”
    沈鸿儒听了这话,心里只觉得高兴,忙不迭又要跪下谢礼,但这次先被朱武垚拦住了。只听得朱武垚笑着问道:“地上都是雪,你都不怕冷的吗?”
    被朱武垚这么一问,沈鸿儒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已经冻得发僵了,下意识点了点头,但很快又连忙摇头。
    沈太医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朝沈鸿儒嘱咐道:“你日后须得敬心侍奉,好好报答殿下才是。”
    沈鸿儒连连点头应是。末了,沈太医二人便同朱武垚告了别。待周围的宫人都远了,沈太医才撑起伞来,对沈鸿儒吩咐道:“这手笼不是你该用的,回去好生收着,别让外人看见。”
    沈鸿儒正偷偷抚摸着手笼,那上头的触感和纹饰着实令他喜爱极了,沈太医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心头。然而,即便心头百般不愿,他还是顺从地低低应了一声。
    沈太医一听就明白沈鸿儒的心思,语气冷硬道:“这上头的布料是御用的云锦,若是让旁人见了,难免要惹出事端来,说不得还要给殿下那头添麻烦。”
    沈鸿儒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但还是认真应道:“孩儿明白了。”
    沈太医心下叹息,摸了摸沈鸿儒的脑袋,自顾感慨道:“世子殿下心地良善,只是……哎,和你一样,都是可怜人呐……”
    沈鸿儒那时还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有那般感慨,他只顾惋惜着怀里的手笼,心里只琢磨着回去后要藏在哪里才好。
    可蓦然之间,沈鸿儒又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搂着手笼,回头望去。他看见那位殿下竟然还站在原地,远远目送着自己。
    只可惜隔着细密的风雪,朱武垚的模样早已经看不清了。
    …………
    “老爷。”赵府随从的声音又将沈鸿儒的思绪从四十年前的那场风雪里拉了回来。
    沈鸿儒心头一惊,抬头看去,正见赵崇明正撑着伞,匆匆越过月门迎来,想来正是要往内宅赶去的。
    而这时,赵崇明也透过风雪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不禁怔在原地。
    沈鸿儒神色不变,只依着礼数,朝赵崇明躬身揖礼。
    赵崇明见状,也回过神来拱手回礼。很快沈鸿儒就走到了跟前,赵崇明仓促之间竟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沈鸿儒点了点头,然后擦身而过,继续往外头走去。
    似乎走了很远,又似乎只过了一瞬。沈鸿儒蓦然停步,回头望去。
    果然,赵崇明还站在原地,远远看着自己。
    近四十年的时光恍然而去,世殊事异,一切都变了,一切又好像都没变,两人之间依旧相隔着这永不停歇的风雪。
    可是,就在漠漠光阴的另一头,沈鸿儒突然记起了当年他没能看清的那人模样。
    他看清了那双笑眼,就好似那日暖冬阳,明亮得要把他这一生都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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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如织。
    沈鸿儒的背影在飞雪中影影绰绰,如烛火一般闪烁明灭。在赵崇明的目光中,沈鸿儒就像是从这方尘世中走远,重合到记忆之中,又像是从记忆里走了出来,只是又渐渐淹没在尘世的远方。
    赵崇明目送着沈鸿儒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风雪的尽头。而等赵崇明收回视线时,他才恍然发现,不过一出神的功夫,沈鸿儒的脚印就已经被新雪掩了干净,眼前这片白茫茫的雪地上,只能隐约辨出一些似有似无的雪痕。
    似乎也唯有这些淡漠的痕迹,才能证明沈鸿儒来过一样。
    对于沈鸿儒,赵崇明总觉得亏欠了太多太多。
    赵崇明犹记得年幼时第一次遇见沈鸿儒的时候,他因为太过想家,所以在沈太医面前说错了话。当时沈太医借口为他擦雪,附在他耳边悄声嘱咐道:
    “宫里人多口杂,殿下从前在王府里的事情,还是少要与旁人说起。”
    正是在那时,赵崇明才知道,原来沈太医是恭王安排到宫里的人,原来他的生父一直都惦念着他。自那以后,他便一直将沈太医和沈鸿儒两人视为他在这片孤独的深宫里仅有的依靠与慰藉。
    可那时的朱武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沈太医后来会因他而死,沈鸿儒也会因为他而成为孤儿。
    赵崇明忘不了沈太医临终前对他的恳求。
    当时沈太医已经自行服了毒,在他面前长跪不起,老泪纵横,一遍遍地求着他,希望他尽力把沈鸿儒从诏狱里救出来。
    当时的朱武垚还不明白,在杜妃自缢之后,永靖帝已经无意让东厂的人追究下去,可为什么沈太医还是要选择自尽。
    而一直到很多年后,看着赵勖在自己膝下一天天长大成人,身为人父的赵崇明才渐渐明白:沈太医除了是恭王的一枚棋子之外,更是一位父亲。沈太医的确可以保全自己,但为了沈鸿儒的性命,他最后才选择把全部的秘密都带到地下去,以求死无对证。
    而明白这一切后,赵崇明心中对沈鸿儒的愧疚也就更甚了。他深深觉得自己欠沈鸿儒的,不止是沈太医的性命,也不止是救魏谦的恩情,更是沈鸿儒原本应该安稳平静的人生。
    奈何造化弄人,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希望沈鸿儒能够远离这是非之地,好好活下去了。
    万千往事,终究也只化作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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