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府女眷要去香积庵做法会这件事,周维烈知道了,旁人便都知道了。
    郭洪时头一个欢喜,他自开学那日见了鸾婴一面,就时常惦记着,只因他原是郭锦楠的侄儿,与南府并不亲厚,再加上周维纶那个人实在虎视眈眈提防得厉害,故不能常入内府。
    可若是女眷们要出府,他想见鸾婴,就方便得多了。
    郭洪时立马派了贴身小厮应怜去香积庵下帖子,说郭家也要去做水陆法会。谁知等了半日小厮回来,竟回说上等禅房早被几家贵府的女眷给订下了,给多少银子也不成,庵里不再接男客了。
    气得郭洪时抬手就给了应怜一个嘴巴子,骂道:“混沌忘八羔子,你敢拿了那庵里贼秃尼的话来诓我!天下间无论何处,只要是爷想去,就必去得!你不能替爷分忧,登时去死了也罢了!”
    应怜虽是男子,却生得十分白净妖娆,被打了也不恼,只一手捂着被扇红了的脸,谄笑着腾在郭洪时身上道:“爷别恼,小的虽不中用,却替爷想到一位贵人。爷若能走上这贵人的门道,上天入地便都随爷了!”
    郭洪时听了眼睛一亮,又斜眼笑起来,招手唤他走近耳语。
    原来应怜口中的“贵人”,正是近日从封地汉中来京,刚参加万寿节大宴的均王殿下。
    说起这均王,倒也是个妙人。他乃当今圣上第四子,为李懿妃所出,外祖家慎国公府在朝中更是威势隆隆。
    按理说出身这么优越,就算不建功立业也可以安享富贵了,可这均王偏不爱权谋,也不搞术智,平生唯二的爱好,便是看美女和听唱戏。
    光听听看看也就罢了,均王殿下还亲自下海,创作了话本《西施夜奔范蠡》,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畅销非常。为了使自己的文艺作品更加言之有物,殿下还身体力行,不辞劳苦地在汉中王府里纳了十二房妾室(在未册娶正妃的情况下)。
    郭洪时顿时引均王为风尘中头一个知己,当下便打选衣帽光鲜,备下金珠锦绣,兴致勃勃往王府大街上的十王府去了。
    话说均王离藩来京之后,母妃李氏耳提面命,叫他“万万要做一个端肃恭勤的好王爷,务必要和王荣妃生的三皇子福端王争上一争”,叫他身边左右长史官益发看得紧,把他生生拘得一个美人也亲近不成,一个勾栏也亲临不了。
    此刻见了郭洪时这样伶俐能事的人,臭味相投,如何不喜?听见郭洪时提了一嘴“八月初八香积庵,殊色如云女如澜”,立刻就起了要去赏玩的心思,派了典簿亲自去庵内疏通。
    这种种行动,周家上下却一概不知,唯有那天周维烈去托长兄处讨要振灵香,用来供奉绣竹的时候,周维纶一听说郭洪时也想要去,便留了个心眼子,提前派人在香积庵附近预备下了,提防出事。
    转瞬便到了做水陆法会的这一日,朱晴雪一早起来各处安排,又亲自到了周映青房里,看着丫头给女儿梳妆。
    镜中的周映青眉目婉转,清丽柔嘉,朱唇未启,笑已沐睛,端的一个丽质天成的如玉佳人。
    朱晴雪却嫌不够,口里道着:“我的儿,几家公侯府里都去呢,再多打扮些!”便从手上褪下个碧玺玉镯套到映青腕上,又一叠声地叫谷雪开箱子,拿来最为华贵的翠蝶九珠金步摇,亲手给女儿戴上,端详良久,方满意地点了点头。
    周映青只好无奈地笑笑,母亲不舍她即将出嫁,罕物已不知给了多少,就算去庙里上个香,也务必要把自己妆扮得最为体面。
    相比周映青,照青润青和鸾婴就简朴得多。尤其是鸾婴,她早上赖床,拼了命地与织绮拉锯,好容易起来,也只叫明香替她随意挽了个桃心髻便出了门,上了轿就继续打瞌睡。
    等到落轿的时候,街旁观势的已聚得熙熙攘攘,谈说不休。
    有说“不如淇国公府煊赫张扬”的,也有道“图临侯府丫鬟更美貌娇俏”的,服侍的丫头婆子们自都争相上来,把鸾婴四人围得风雨不透,直入了庵门才罢。
    住持圆庸早等在阶前,被朱晴雪一手搀了,与四个女孩儿同入香积庵内赏玩。
    大雄宝殿内供着尊檀香木身的毗卢大佛,四围都漆得金碧辉煌,香烟缭绕,朱晴雪领着女儿们盈盈下拜。
    圆庸看着周映青通身的气派,便笑向朱晴雪道:“二太太好福气,大小姐这么个好模样,又这等好姻缘,正是后福无穷的人呢!我今日看了多少世家千金,没一个有咱们大小姐这等容色的!”一面又看鸾婴等,再是一通好夸。
    朱晴雪谦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映姐儿嫁前,这是最后一回来拜拜菩萨们,你们这儿素来香火灵验,我只求她此番诸事顺遂罢了。”
    映青听母亲说起婚事,脸上不免羞涩,便推说要看看香积寺内存着的21页狮子国贝叶文,由姑子净容领着去了。
    一时淇国公府、靖安侯府、新昌伯府的女眷们都来与朱晴雪厮会,鸾婴与同辈的太太奶奶们见了礼,听见她们寒暄无聊,便邀了照青润青,同着淇国公府的嫡次女邱宝婵,一道齐往庵中的云水台玩耍。
    邱宝婵是是淇国公的老来女,与鸾婴同辈,也是鸾婴自幼的闺友,年方十四,爽朗爱笑。
    “你家映姐儿明年就要嫁进丛侍郎家了,他家大公子丛默是两榜进士,翰林院修撰,前途无量,一表人才,我替映姐儿欢喜得了不得,可一想到等她嫁了,我就不能常见她了,倒又伤起心来。”邱宝婵笑向鸾婴道。
    照青抢在鸾婴前面道:“婵姑姑别焦心,等我大姐姐嫁了,不就同你家做了邻居吗?到时候你要见她,下个帖子打牌也就是过条巷子的事儿。”
    邱宝婵便向照青打趣道:“你倒会替我想,你若真拿我当你姑姑,我给你想个巧宗儿——咱们家世孙铭哥儿,没说亲呢,也只比你大上三四岁。再等两年,我就催我嫂子上你们家提亲去,到时候你就做我侄媳妇,何如?”
    照青小时曾随朱晴雪回娘家探亲,原和淇国公的嫡长孙邱铭一处玩耍过两年,此时听见邱宝婵这样说,红了脸就来抓她的手要打。
    “一个你,一个鸾姑姑,没一个正经人,还好意思成日家当人姑姑!”
    鸾婴在旁拍手笑道:“我又怎么了?我可没老没正经地替你拉红线啊!”
    周照青气急,忙又来打她,三人笑乱一团。只有周润青在一旁微微笑着,摇着把山水绢扇儿,并不说话。
    长姐大她四岁,大方持重,人见人爱,配一个才貌佳郎,她没话说。可是二姐姐呢?照青从小只会同鸾婴一处胡闹,诗书不通,才艺平平,长得也只能算清秀,可如今竟要和淇国公府的世孙议亲了!
    虽然不过是邱宝婵说笑间提起,可保不齐邱家长辈们已然起了这个心思。凭什么?就凭她周照青会投胎,托生在太太肚里!
    还有鸾婴,若不是老侯爷给她留的那些体己嫁妆,她算个什么?父母双亡的孤女,只怕还不如自己,可她有了金银傍身,人人便都和她好!
    周润青心里又别扭起来,用力使自己尽可能地看上去平和温婉,指甲已掐进肉里,还维持着脸上的一抹笑。
    鸾婴跑得额头上沁出汗来,停下来拿了腰下粉绢汗巾子揩拭,抬头看见周润青在那里摇扇,便道:“我不和你们闹了,我与润姐儿一处去,润姐儿喜静,哪像你们泥猴似的!”
    说着就凑过来蹭了周润青一扇子风儿,抬眼看起这云水台四周的景致来。
    但见日迷芳草,风舞琪花,近觑时华严楼下几多佛法,远望处功德林前无限碑铭。
    鸾婴心下觉得平和欢喜,就向邱宝婵道:“想来华严楼那边,法会就要开了,咱们也好时候去了。”
    于是五人带了丫头一齐从云水台上下来。可还没过影堂,就看见几十个穿程子衣的精壮男人鱼贯从回廊拐角抄将进来,唬得女孩儿们都吓了一跳,纷纷回避。
    这些男人们也并不看她们,只一味往前头华严楼的方向跑,看样子是从后山门进来的。
    出事了。
    鸾婴心里一惊,任由攒云她们围着自己,只听见远处华严楼那边传来更大的骚乱声。
    妇孺们的尖叫,男人呵斥的声音,骇人听闻。
    皇城脚下,佛祖跟前,公侯家的女眷们,谁敢来搅扰?
    除了皇家,也只有皇家。
    鸾婴立刻推开攒云,跑向相反方向的月洞,从甬道往华严楼奔去。她不能让二嫂子和映青出事,绝不能!
    自从爹爹走后,二嫂子待她如亲女,映青更是伴她长大,百般照扶,二哥哥谨慎,朝堂上是不会出事的,只怕此番祸事,是个意外。
    邱宝婵听见前头的动静,又见鸾婴跑了,急得要去追,却被身边跟的丫头袭香死死抱住。周照青忙派了丫头上前头查探,一面又安抚邱宝婵,劝她放心。周润青却好像被吓得定在了那里,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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