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园子里已不似白天闷热难耐,几阵子凉风吹过来,吹动湖边柳枝款摆,也吹得鸾婴身心舒畅。
    “我中午看见你听了那柴家大公子的话,像有几分多心的模样,所以特来劝劝你。你想天下的人都食五谷杂粮,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他们家不放病人上京也是应当的,与他是不是嫡母养的并没挂碍,何况咱们家中,你们姊妹加上我,从来都是一样人。”
    鸾婴一只手握着周润青的手,一只手抚在她背上认真地说。
    “你心里拿我当一样人,可底下的人又怎会拿我当你们呢?你才也看见了,我们姨娘那个样子,饶还有许多口舌背地里说我们母女不该当这府里多少多少东西,呕得姨娘除了每日抹眼泪也只好忍气吞声罢了。”
    周润青边走边低着头道。
    鸾婴义愤填膺:“哪个敢在下面弄口舌?你告诉我,我让人教训她!你是南府里正正经经的主子三小姐,又是这般的才貌人品,也该立起你的威才是。”
    “这话也别要提起,若是和北府里鸿三哥哥一般的出身,我自早就出去闯出一片道理,也不要使着这家中一文半个的。偏生我又是个女儿,只恨我福薄,没能托生在太太肚里。”周润青捏紧了鸾婴的手,转头对她道。
    二人对视时,周润青的眼里已涌下泪来。
    鸾婴忙替她拿绢子拭了,道:“快别哭快别哭,我知道你的心。人常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看我是自幼没有父母的人,照旧腆着脸在哥哥嫂子家里过活呢,你也该看开些才是。”
    周润青噙了泪,看着只比她小三个月的姑姑,长叹了口气道:“我如何比你,你住在我们家,原是老侯爷临走前亲自吩咐下的,不然也轮不到我们二房继承这偌大的南府。况且将来等你到了年纪要出门子,自有老侯爷的体己和老太太的陪嫁,又不需费着这公中一文半个的。”
    一面说,两行眼泪又簌簌落下来。
    鸾婴便刮了下她的琼瑶鼻,笑道:“你今儿羞不羞呢,哭着倒拉我说什么出门子的事,我还以为多大的委屈,原来是为了嫁妆。”
    周润青忙地去捂她的嘴,道:“人家拿你当个知心人,你这样编排我,还不快住口,仔细丫头们笑。”
    鸾婴回头一看,见自己房里的攒云散花和渡心苑的采芙正停在后边石凳子上说体己话,便起了调皮性子,向周润青道:“也不妨,你叫我声好姑姑,我便不告诉人。”
    周润青不禁破涕为笑上前轻拧她道:“我看你是又欠二姐姐的捶了。”
    鸾婴拍拍她的手,笑着说:“你放心,横竖将来你的嫁妆不会比旁人少半分的,二嫂子那里纵不足,还有姑姑呢!”
    周润青闻言不禁又红了眼圈儿,鸾婴心里无奈,这润青哪哪儿都好,就是也太瘦弱又太爱哭了。
    “采芙!”
    采芙听见她喊忙答应着跑上前来,扶了自家姑娘。
    “你们姑娘身子弱,这湖边晚上夏风吹着也怪冷的,你扶了她先回去吧,也不用送我,我吃得多,要再同她们走一会子呢。”
    于是主仆五人两下里各自散了,周润青自回渡心苑歇下不提。
    这里鸾婴过了叠玉桥,穿进颂莲阁,正准备往吉羽斋方向走,却看见东面湖边黑黑的竟有两个人,一个站着打灯笼,一个蹲在那下面板石上,不知在做什么。
    散花头一个吓得要叫,被鸾婴捂了她的嘴,轻声道:“怕他什么,又不是两个鬼,咱们且去会一会。”
    说着便强拉着散花走,攒云到底年纪大些,壮着胆子提了灯笼,三个人一齐藏到那两个黑影背后的山子石后面,定睛一瞧,却原来是两个男子。
    二门早落了锁,当值的护院小厮们都在各处门外候着,内宅后院怎会有男子蹲在这里?
    鸾婴气愤愤从山石后面走上前,大声盘问道:“你们是谁,这早晚躲在这里做什么?”
    那提灯笼的听见个稚气的声音喊他,转过头来见是位主子模样的小女孩儿,便赶紧跪下道:“小姐恕罪,我们是柴家的下人,在这里给我们公子洗衣服,求小姐别嚷嚷开,我们这就走!”
    “柴家的下人?你们公子来读书,每日的衣裳自有学里洗衣房的嬷嬷们浆洗,你们跟着的人不陪着服侍用功,大晚上的做这个干什么?”鸾婴满腹疑云。
    一面接过攒云手里的灯笼,拿灯去照那蹲着的人。
    一照才看见,这人竟是个束了发的,发上还插了一只十分精致的缠螭纹玉簪。
    明显不是什么小厮,是个读书人。
    散花没好气地在后面问那小厮:“你是给哪个公子的伴读的,难道不知道内宅是不许来的吗?我倒要去回了你们学里总管,看你们主子怎么保你?”
    还没等鸾婴质问,蹲着的那人就转过身站了起来,鸾婴一下子个头只到那人腹部,不禁往后退了两步。等她抬头定睛一瞧,猝然孟地一惊——
    这人不是柴家的二公子柴恪槐吗?
    鸾婴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一手揉揉眼睛,一手用力把灯往上举了举再照。
    白净清俊,脸上挂着一副温和的笑容,可不就是柴恪槐!
    他来这里洗衣服做什么?这会儿他不该和他哥哥一起在族学宿舍里休息吗?
    鸾婴瞥见板石上果放着一个木盆,盆里还堆着些男子的衣物和洗衣用的皂石木槌之类。
    她下意识低了头,却看见柴恪槐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沾了皂石打的浮沫,垂在那里往下滴着水,拍在地下“啪嗒”、“啪嗒”地响。
    “姑姑,是我,我带人来浆洗衣服,原想避人来着,不想府里太大,沿水走绕只看见这里有个可用的板石,并无意冒犯府上。不知姑姑可否——”
    鸾婴听着柴恪槐和气温柔的陈述不禁有点不忍,忙急急打断了他道:“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就是!”
    一抬头正看见他弧度顿挫的下颌,嘴角上弯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那边散花和攒云看见蹲着的人竟然是柴家的二公子,还亲自来洗衣服,他又叫鸾婴“姑姑”,不禁怔在了那里。
    散花回过神来就对着那后面小厮数落道:“你也是呆!哪里学来好规矩,竟叫少爷蹲下你自个儿打着灯笼受用?”
    柴恪槐就上前拍拍小厮的肩膀笑笑,道:“姑娘别怪他,是我要他站着的。”
    鸾婴见状知他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故意嗅了嗅鼻子,讪讪地笑道:“散花罢了,他们也是刚来不知道路,今日洗完了就不会走错到内院来了。我刚不知是不是着了什么邪风,这会子鼻子里塞得慌,咱们回去吧,织绮还泡着茶等咱们呢。”
    边说边抬起脚就走。
    散花慌得忙丢下那小厮跟上来,提过鸾婴手里的灯和攒云在前面引路。
    “恭送姑姑,我以后一定当心。”
    鸾婴听到柴恪槐又这么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声,就赶紧回头,把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继而甜甜一笑,示意自己不会告知旁人,然后才故意嗅着鼻子转过头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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