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轮孤月,在飘荡的乌云之中时隐时现。
    月黑风高,既是杀人夜,也是劫营突袭之夜。
    往日湍湍急流的洛水,今日也一反常态地静谧下来,舒缓地,或者说小心翼翼地流淌着。
    远处的关山,好像黑蒙蒙的一圈围墙,将这天地围城一个不大的圈,好像一座围城。这座围城之内,曾经祥和而富庶,虽然暗中也存在着许许多多令人生厌的争斗,但是那些所谓的勾心斗角,都远远比不上今日的肃杀、凶狠、危险。
    陆鸿穿着一身重甲,兜鏊齐备,怀中抱着辟水刀,面无表情地望着河对岸,心中在默默地进行着最后的盘算。他的身后,将近八千重甲的士兵,正静静地等待在河阳桥的北端。
    他的身边,跟着张冲和小金子两人——张冲是今天中午刚刚从青州赶回的,他的任务已经完全办妥。
    当然,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他一道儿来的,还有别人,很多很多人。
    洛水南岸三里多远处,有一片很大的营寨,此时已偃旗息鼓,不见一星灯火。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刻,前方的斥候终于好像一只幽灵一般,悄然潜了回来。
    “防备极疏。”那斥候干脆利落地向陆鸿报告了对岸的情况。
    陆鸿将辟水刀一提,平静地说了两个字:“出发!”
    随着他一声令下,原本曲伏在岸边的步军,全都半弓着腰,在孙山的带领下,鱼贯过了河阳桥。
    这河阳桥是一座连接洛水南北的大桥,也是京畿道河南府向河东道连通的一条重要通道。
    无数的重甲兵密密麻麻地走上桥面,原本黑乎乎极少反光的青条石大桥,此时却闪耀着好像鱼鳞般的,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重铠反射的月亮的光芒。
    对面的神策军大营沉静笨拙,营盘搭建得十分粗糙,简简单单的一圈排木,差不多每隔五至十步,便用斜木悬空支撑着一块木制平台,那是哨塔……
    辕门并没有设置重点防备,只是在一圈排木当中,留出一段空处来,做了一条拒马拦在门前。
    没有选址,没有营造,没有守备,没有巡哨。
    这座粗陋的营盘,好像在公然向敌人呼喊着:“来劫营罢!最好是夜袭,我没有任何准备,但是我已经准备好了!”
    陆鸿当然看出了这座营盘所散发出来的,无尽的阴谋味道,以及那个一眼望去处处都是漏洞,也处处都是陷阱的兵帐布置。
    事实上,不仅如此,他甚至早早便料到,对方一定会创造一切机会给他劫营,因为,这根本就是个诱饵……
    但是他需要这个诱饵,虾米一样的诱饵。
    虾米钓小鱼,小鱼钓大鱼。
    陆鸿以及他所带的八千重步兵,就是小鱼,而那些埋伏在营盘外面,准备包了他们这些劫营军饺子的,就是大鱼!
    于是他带着人,以尽量快的速度,在河阳桥南岸稍作集结,然后用整齐的方阵,快步向中门直冲而去。
    天空因为乌云的漂浮不定,而显得忽
    明忽暗,而大地也因为月光的断续,而斑驳地接纳着稀少得光亮,显得一派沉静。
    劫营的队伍没有人说哈,除了鼻孔之中传出来的粗气声,以及脚踩在泥土上松软的塌陷声,加上重甲裲裆、护膝、护臂以及其他甲片之间,略微有些刺耳的摩擦声。
    当然,这一切都控制在很低的范围之内,低到对面的营寨之中,不会有人听到——即便能够听到,也完全可以装成听不见的那种。
    两边显然都在进行着一些表演——我表演成防备疏漏,给你劫营提供方便;你表演成天衣无缝、孤军深入,给埋伏在外的神策军主力提供包围的可能……
    这第一轮的较量,几乎就是一场明牌的赌博!
    “击鼓,破寨!”
    在距离营寨将近三百步时,陆鸿终于下令,并且带头加快了冲锋的脚步。
    最前方的孙山在鼓声响起之前,喊出了最后一句:“前排,张盾!”
    随着他的话音刚落,队伍的前方“哗”的一声,数百张圆盾被士兵们从背后取下,动作整齐划一。
    与此同时,冲阵的后方,开始“咚咚咚”地响起急促而雄壮的鼓点,配合着越来越快的脚步声,逐渐汇聚成了一股山崩海啸般的威势,滚滚向营寨碾压而去!
    对面的守军很配合地响起了一连串警报的号角,于是开始有数百人急匆匆地登上简陋的哨台,张弓搭箭,没头没脑地向劫营大军发射着零零星星的箭簇。
    这些箭簇无一例外地被圆盾遮挡在外,营寨之中开始“恐慌”、“奔逃”、“惊叫”,好像乱成了一锅粥!
    陆鸿紧紧跟着队伍的步伐,渐渐感到血往上涌,脚步完全没有感觉到一丝疲累,反而越发的有力。
    自从在鸭绿水岸边,他率领五十骑大破十万新罗军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亲自劫营的事情了……
    此时只听最前方的孙山,骤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全军随着仰天怒喝,陆鸿甚至感觉整个天地都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轰然一声,辕门前的拒马被数柄开山斧砍成一片碎屑,大军几乎毫无阻碍地冲进了营寨之中。
    前方仓促地组织起几队人马,步骑参半,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从大军之中自动分出数支队伍,同样的重甲装备,同样的重型砍刀,与那些散兵游勇遭遇之后,便砍瓜切菜一般,迅速将那二三百人
    消灭得干干净净。
    孙山带着前锋一路冲杀,笔直地穿过营寨,在地势最高之处停下了脚步。
    陆鸿放眼望去,只见此处几可俯瞰四野,的是个坚守的好地方!
    他立即挥手下令:“止步、竖纛、结阵!”
    命令好像波浪一般,一声声传递下去,一时间阵型剧变,所有的士兵都在按部就班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整个高地之上,甚至整个营寨,都回响着哗啦啦的金属撞击声,以及轰隆隆的脚步踏地声,直到最后“嘭”然一声鼓响,阵型布就,万籁俱寂。
    这个营寨,仿佛再度恢复到
    了之前的沉默之中。
    没有火光,没有声响,一切都像极了一座死城,唯一带着生命迹象的,只有陆鸿青绦紫缨的赤面大纛,在极高的旗杆之上,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这时突然间“呜——”的一声号角长鸣,大地开始剧烈颤抖,夜色之中黑幢幢的,从四面八方不知道涌出了多少人影,忘情地喊杀着、嚎叫着,好像要撕碎了他们这些闯进营寨的“不速之客”!
    陆鸿沉着地分辨着脚步声,等到将近一百五十步时,他忽然喝令一声:“放箭!”
    张冲首先张弓搭箭,随手盲射,几乎每发一箭便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翻倒在地。
    就在敌军的骑兵已经冲到十步开外,一齐控马冲刺之时,陆鸿忽然下达了第二个命令:“收!”
    排在阵势最外围的士兵,骤然后撤十余步,那些冲锋的敌军在一齐杀到跟前时,借着万钧的冲力,发出一声声霹雳般的爆喝,手中长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然挥斩而下!
    然后,所有冲锋而来的敌军都愣怔了一下,因为防守圈的收缩,他们无一例外地砍了个空。
    刚刚凝聚起来的巨大的战意,以及磅礴无俦的气势,在这一记砍空之后,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他们座下的战马,也在不安地打着响鼻。
    这时陆鸿再度下令:“张!”
    整个阵型猛然向外膨胀,最外围的陌刀兵在互相之间有了足够的空隙之后,便开始肆无忌惮的挥砍、旋斩,在他们“三旋三斩”作罢之后,便快步退回到第二排中,原本在第二排的陌刀兵,则扛刃出前,车轮般地继续着新一轮的“三旋三斩”。
    后边的士兵则张弓仰射,将敌军最前方的阵型射得七零八落。
    那些骑兵们,在遇到重甲陌刀兵这堵天敌般的“叹息之墙”后,好像一茬一茬的稻茎一般,被无情地收割下来!
    就在这么几轮冲锋之后,原本埋伏在营寨之外的大军损失惨重,不得不稍稍停止了自杀式的进攻,然后所有人都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但是大多数人都弄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神策军在营寨之中唱空城,引得陆鸿进来,成为瓮中之鳖;然后埋伏已久的神策军主力冲进来围剿,逼迫埋伏在外的陆鸿方的援军赶到增援,然后他们的主帅姜炎亲自率领八万大军碾压过来,全歼陆鸿所部……
    真正的剧本应该是这样的,但是现在似乎演得不对!
    因为陆鸿带领的这些“瓮中之鳖”,好像是个很会抢戏的配角——以他现在的状况来看,虽然中了神策军的“埋伏”,但是丝毫没有表现出需要“求援”的意思……
    于是陆鸿很配合地下令,陌刀兵收缩防守,弓弩手出箭频率减半。
    同时他下令打灯语,请求对岸的李嫣等人,立即赶来“救援”……
    洛水北岸立即便响起了轰隆隆犹如潮水般的马蹄声,急速向营寨飞掠而来。
    与此同时,远处,以及更远处的地方,不知有多少的人影,开始缓缓移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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