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聪赶在薛真卿前头一步回到了秦王府,向慕容成岭汇报薛真卿这一日的去向。
    丁聪只见到薛真卿进了听澜阁,太子和六王爷之后也相继来到了阁中。这三人究竟是约了在一处吃的茶,还是碰巧撞见的,他无法判断,也并未亲眼瞧见三人同处一室。
    同时,他也不便进阁探听,只能事后旁敲侧击问了乔阁主。
    乔洛霖只答:
    “薛先生早先递了名帖,约好了今日来吃茶清谈,始终和我在一处。太子和六王爷是约了一道来取字画顺便两人一起闲话吃了茶用了点心。”
    丁聪原原本本把看到的和乔洛霖同他说的禀报了慕容成岭,不敢妄自臆断添油加酱,但又不无担心地提了一嘴:
    “东宫向来反对汉化,如今却往汉人大儒的听澜阁里钻,这突然转了心性,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知薛先生和东宫有没有瓜葛。”
    慕容成岭听完,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道:“知道了。你歇着去吧。”说完径自拿了把伞出了门,也不叫任何人跟着。
    外头天已擦黑,雨还没停。
    庐阳的这场冬雨下得缠缠绵绵,时不时还会夹上几片雪花,漫无边际地弥漫天地间,散发着湿冷寒气,似要将这寒冷渗透到人的骨头缝里去。
    秦王府前就一条道,薛真卿从听澜阁回府,必定路过这里。
    慕容成岭打了伞在路上候着她。
    马车辘辘驶来,车夫远远瞧见秦王在路中间站着,缓缓勒停马车,下车就欲行礼,被慕容成岭嘘了一声,拦下了。他替下车夫,转个头,又把车往城外赶去。
    薛真卿靠在车壁小睡,醒来时,见车还没到王府,掀了车窗帘子瞧了瞧,只见马车走的不是回府的道。心口一紧,霎时,睡意全消。
    她撩起车帘,看到了慕容成岭赶车的背影,疑惑地问了句:“秦王殿下?”
    “醒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一会儿就到。”慕容成岭继续赶着车直奔城郊。
    一炷香的功夫,慕容成岭勒停了马匹,沉声对车内的薛真卿说道:
    “薛姑娘下车吧。咱们到地方了。”
    薛真卿掀帘,抬首一瞧,慕容成岭竟把她带来了她常和六王爷见面的钓鱼台。薛真卿微微一怔愣,只一瞬,又立马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
    她扶着慕容成岭伸出的胳膊下车,问道:“殿下为何带民女深夜来此地?”
    “这里薛姑娘应该挺熟悉吧?”慕容成岭并不回答薛真卿的话,倏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薛真卿闻言,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几个疑问——
    “秦王对她的身份知道多少?”
    “知道她来这里是和谁接头吗?”
    “如果知道,又知道多少?”
    至于,慕容成岭是怎么知道钓鱼台之约的,在上述这些问题面前,此刻已经变得并不重要。
    于是,她索性摆出一副坦然落拓的模样,答道:
    “的确熟悉。常与故交在此钓鱼品茗。”说着,忽又面露愠色,避重就轻地质问起慕容成岭,“殿下派人跟踪民女?”
    慕容成岭看着薛真卿的眼睛,只见这双眼睛完全不同于他自己的清澈,云遮雾绕地总是看不见底。
    慕容成岭开诚布公回答道:
    “不错,峤本来只是担心薛姑娘余毒未清身子未愈,担心姑娘单身在外有甚差池,派人暗中保护。不料却看到姑娘几番深夜来此。”
    “我不管薛姑娘口中的故交是谁,也不管姑娘你要坐上哪座钓鱼台,要钓的又是哪条鱼。”慕容成岭说到此处,顿了顿,暗哑了嗓子,道,“我只想姑娘余生可以过得平安遂意。请问姑娘在庐阳可还有什么未遂的心愿?”
    薛真卿清癯的肩头微微一颤,侧首看着慕容成岭,问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容成岭深深凝视薛真卿的双眸:
    “无论薛姑娘的心愿是想找到你的长姐?”
    “是想为屈死的章太傅洗冤?”
    “还是想要替你的兄长报仇?”
    “这些峤都能为你去做。”
    “但是……”慕容成岭缓缓摇着头,沉声道,“但是,若是要为西楚复国,唯独这一件,不、可、以!”
    薛真卿在宽袖中握紧了拳头,默不作声,避开慕容成岭的目光,转头望向模糊得只剩下黑黢黢轮廓的远山。听见耳畔又传来慕容成岭的声音。
    “并非峤想要慕容一族坐拥江山。”慕容成岭向来清亮的嗓音今夜变得格外暗哑,“如今社稷平稳,天下太平,大燕境内幼有所依、老有所养。”
    “西楚若要起势,势必打破这方宁静和平衡,势必会有人牺牲,峤不忍看到生灵涂炭。也不愿见你将自己置身于涡旋中心、悬崖险境。”
    薛真卿蓦然回头,抬首看入慕容成岭的眼睛,那原是清澈见底的两汪秋水,今夜竟也暗暗燃起灼灼火光,藏着按捺不住的情绪。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能答应姑娘。”慕容成岭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道,“但你必须走,离开庐阳。每月推宫过血的日子我会来找你,除非……除非峤不在人世,否则,绝不逾期、永不食言。”
    薛真卿不禁往后移了两步,躲进马车上挂着的灯笼照不到的暗影里,眼神晦暗不明:
    “殿下这是对民女下逐客令了吗?”
    “你要我走?我能去哪里?”
    “叛逃西楚效命大燕既成事实,蜀郡的太常府固然已是回不去了!”
    她又低低笑了一声,接着说道:
    “回老君山吗?”
    “殿下正担心我为西楚复国而筹谋,湘州守备军,李崇乃我旧部,想必殿下也不想看到我回那里去。”
    “秦王殿下,庐阳破城那日,我已是孑然一身,无家可归,此生注定踽踽独行……”
    “你可以去临安,潮鸣巷的宅子,我买了送于你。”慕容成岭打断道,“那里的镇海军也都认得你,都是并肩战斗过的弟兄,就算我不在临安,他们也定会善待于你。”
    薛真卿低着头,双肩耸动,又低低笑出了声:
    “呵,殿下曾经说过用人不疑,真卿还以为殿下不同其他帝王之家的子孙。”
    “结果一句‘用人不疑’也只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殿下非要将‘暗中监视’说成‘保护’,那么,我便信了殿下的守护之意。”
    “但民女倒要斗胆问殿下一句——您拿什么来保护我?”
    “东宫向来将殿下视作夺嫡之争的眼中钉肉中刺,推行汉化又让殿下失了鲜卑氏族们的心,有的是人要为难与您,殿下对此尚且都要退避三舍,不能正面硬杠。”
    “若有一日,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时候,殿下又将如何自保?又如何守护得了我?”
    “还有,章太傅也是殿下承诺要保全的吧,结果,众目睽睽之下被太子射杀,老太傅一生最讲体面,却曝尸广场……雨淋日晒……虫噬鼠咬……”
    薛真卿的这番话语,似一双无情的手,扒开慕容成岭的伤疤,又探进那血肉淋漓里,搅动着。
    慕容成岭截断薛真卿的话头,道:
    “那是意外,章太傅倘若不趁着讲学煽动读书人,太子怎会有机会下杀手?”
    薛真卿见慕容成岭能被自己的言语成功带着偏离先前的问话,便心生了三分笃定,明白慕容成岭这是并未拿着真凭实据证实自己与东宫有染,且他自己也并不愿相信自己在背后牵扯着东宫。
    于是故作不屑地一笑置之,又道:
    “呵,秦王殿下倘若要守护自己身边的人无虞,与其劝其急流勇退,还不如想想如何让您自己变强,不用畏首畏尾,拥有直接能与东宫抗衡之力吧。”
    “更不该看见我与人相会于钓鱼台便在此捕风捉影,横加质问。”
    “殿下若觉得民女会在暗中捣鬼,不利于大燕,那么真卿就此请辞。”说着,薛真卿向慕容成岭躬身长揖到底,“谢过殿下这些日子对民女的照拂,真卿就此拜别。”
    言罢,甩了甩长袖,不顾天雨路滑夜深漆黑,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说拜别,要去哪儿?离开王府吗?”慕容成岭原地怔愣了片刻,拿起手边的伞追了出去。
    两人一通拉扯,一张纸从薛真卿的袖袋间悠悠飘落,被慕容成岭堪堪接住了,才没掉在积水的山路上。
    慕容成岭看了纸上画着的小像,诧异道:
    “薛姑娘身上怎会带着我母后的画像?”
    薛真卿也被慕容成岭的问话惊住了,“这竟是大燕先皇后的画像?!”
    她愕然抬头,忘了再与慕容成岭争执纠缠,脑中犹如裂缺横贯,一时空白,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索性讲了大半实话:
    “民女并不知道这是先皇后,今日在听澜阁瞧见的,觉得乔阁主画技精湛,便讨要了这张小像。”
    慕容成岭疑惑地问道:
    “乔阁主为何要画我母后?这张原在异珍馆内的画像已经不翼而飞,乔阁主如何得以临摹?”
    “听乔阁主说,是六王爷前些日子拿了一卷人像画轴,拜托他临摹作画,这小像是他画的草图。”薛真卿以为,在时局不明的情况下,说实话比凭空扯谎反而来得安全,于是,又实言相告与慕容成岭。
    瞬间无数疑问盘亘在慕容成岭的脑海——
    “六叔为何要画我母后的画像?”
    “他交于乔阁主临摹的原稿是否是异珍馆失窃的那卷真迹?”
    “原稿画卷现在又在何处?”
    方才还淅淅沥沥淋漓不尽的冬雨此刻雨势在顷刻间大了起来。容不得慕容成岭作细想,他收起小像,不容分说,拉着薛真卿跑回了马车。
    两人各怀心事,也不再争执……
    淫雨霏霏,浸湿了漫漫长夜,慕容成岭与薛真卿两人回到秦王府的时候,已是五更天。
    黎明前本就是最为黑暗的时刻,又逢雨天,竟似这个冬夜没有尽头。
    秦王没再作休息,换了朝服就匆匆往祁阳宫赶去,辰时进宫,申时散朝,有个励精图治的皇上,纵是皇子也不敢怠慢。
    同样一夜无眠的还有太子慕容恒峰。
    祁阳宫明光殿前秦王慕容成岭见着太子的时候,太子双目下面开着两朵乌青,倦容满面,也怒容满面。
    慕容成岭向他行礼,太子只丢下个冷冷的“哼”字,不拿正眼瞧秦王一眼,也不叫平身免礼,就让人当阶跪着。
    雨水浸湿了慕容成岭的袍摆,御史大夫颜馥节见状,默默为秦王打了伞。
    待太子走远,颜老御史扶起一头雾水的慕容成岭,叹了口气道:“殿下可知太子殿下为何迁怒于您?”
    慕容成岭缓缓摇头。
    御史大夫颜馥节又问:“殿下可否听闻近日坊间流传的一首童谣?”
    “童谣?什么童谣?”慕容成岭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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