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生辰宴之后,秦王慕容成岭被他皇帝老子留在了庐阳。
    这几日皇上慕容煜的心情和这庐阳的天气一样,拖泥带水的,总也放不了晴。
    太子上奏要建造摘星楼,用以慰藉章载道讲学踩踏惨祸的仕子亡魂。
    秦王极力反对,认为劳民伤财。两人说得皆是有理有据。
    几番廷议,朝上众臣也站成了两派。就连平日里“这好那好都很好,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六王爷慕容烨也难得明确表明了立场。
    建造摘星楼,太子慕容恒峰用了薛真卿教他的那套说辞呈报了皇上,引经据典、言辞凿凿的奏折之中透露出东宫所代表的鲜卑贵族对全面推行汉化的让步。
    然则,另一头,秦王慕容成岭的反对也合情合理。
    沿海区域大力推进海防建设,临安府开垦滩涂围海造地所需银两耗费似流水;先前二度与林邑交战南疆,军费开支亦是开销甚多;年内又增设教习所、扩建羽林孤儿军……这桩桩件件哪个不需要国库的财力托底?
    而,皇上慕容煜又为了彰显仁政爱民收复民心,免了佃农工匠的赋税三年,国库收入少了这个重头,应付军需开支已是捉襟见肘……
    秦王慕容成岭说的没错,好钢用在刀刃上,银子也要花在关键的地方,摆花架子祭奠讲学踩踏事故丧生的学生,不如实实在在为他们的遗属办些实事。
    秦王的担忧皇上不是不明白,但也不想再度驳了太子的颜面,寒了鲜卑氏族们向全面汉化的让步与示好之心。
    大燕皇上慕容煜左右为难举棋不定。这心情便难免若这庐阳初冬如丝如线的雨,细细密密、纷纷扰扰,扯不断、理还乱。
    几日廷议,双方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太子依着薛真卿的计策,引用了管仲的一篇《侈靡》,打动了慕容煜,决定择日建造摘星楼,太子任工程监察。
    难得在廷议上驳倒秦王,让皇上采纳了自己的意见,这一战告捷,向来粗心浮气的慕容恒峰感受了一把春风得意,难免喜形于色,动起了摘星楼完工之后,让父皇赐婚太医院女医侍赵璃俐的念头。
    这几日太子慕容恒峰早已将赵璃俐的底细摸了个门儿清,赵璃俐却对太子觊觎的目光毫无察觉,依旧过着她平静恬淡的小日子,和胡万钧研究医药完成残卷,在波澜不惊、平淡悠长的岁月里,感受胡万钧润物细无声的爱护。
    她以为余生也会是这般的细水长流、岁月静好。
    ……
    从听澜阁雅室的窗户望见打马过南桥,一身蜀锦华服招摇过市而来的太子,六王爷不禁微微蹙眉,轻轻“啧”了一声。转头瞥见乔洛霖和薛真卿正看着他,转瞬双目一弯,又换上了招牌笑脸。
    “乔阁主,前些日子拜托您画的画,不知进展如何?”六王爷问道。
    乔洛霖:“回禀王爷,已经画好,稍后便差人送到府上去。”
    六王爷:“不劳烦阁主了,今日茶会之后,本王直接带走。”
    薛真卿是个知进退守分寸的,慕容烨既然没说什么画,她便丝毫不露好奇之色,知情识趣地在一边烹茶。
    雅间门被推开,带着一股混合着湿意的寒气,涌进屋内。
    太子甫一进门便大喇喇地坐下,留下身后一串湿脚印。
    外头的雨势越发大了。
    “参见太子殿下。”三人起身齐齐行礼。
    太子慕容恒峰对三人抬抬下巴,漫不经心的道了声:“免礼。”言毕,他又将目光落在乔洛霖的身上,乔洛霖知趣地退下,出门不忘带上雅室的门。
    慕容恒峰金刀大马地坐着,看了眼薛真卿递来的茶,推开一边,转向慕容烨,问道:
    “六叔怎么替我退了流觞院的宴?偏偏改约来这个地方?又远又没有酒吃。”
    说着顺手抄起个茶宠,掂了掂,扔到了一边,又道:
    “还到处尽是这些汉人没用的玩意儿。碍眼!”
    薛真卿心中嗤笑,她向来看不上这个说话不过脑的太子。真不知道精明聪慧、世故圆滑的六王爷看上了慕容恒峰什么优点,决意要扶他上位。
    而且看情形,六王爷慕容烨并不同于西楚广元王周瞻那般,有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野心。慕容烨是真心实意,不遗余力地辅佐太子。
    “太子殿下,”六王爷神色肃穆地开了口,“太子如今得了陛下信任,受命监造摘星楼。殿下更应谨言慎行,从陛下决意全面推行汉化此举便可窥见陛下对汉文化的推崇,太子万万再不可如此出言无状。”
    “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如今大燕太平盛世,皇上也和士大夫们一样,喜欢收集奇珍异宝。适才被殿下随手扔去一边的,可是西汉流传下来的宝贝。这些,微臣请求殿下也多多上心学习些,以投陛下所好。”
    “再则,流觞院这种风月场销金窝,今后还是别去为妙。”
    “以前殿下身上没有差事时,尚且还要微服寻欢,生怕撞着熟人。遑论如今身负监造重任!”
    “太子殿下您想想,摘星楼是您进谏陛下提议建造的。若被人看到殿下流连秦楼楚馆,被诟病躲懒旷值事小……”
    “万一被构陷贪腐……那无需真凭实据,只要负责查核官常的御史台往皇上案头递上一道折子——说您在接了摘星楼监造差事之后的开支花销异常,能在流觞院这般销金窝流连,这就足以动摇圣心……”
    太子耐着性子听完六王爷的话,知道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意兴索然地靠回椅背上,叹口气,道:
    “罢了罢了,说正事儿。今日请六叔和薛先生来此,是想相商纳妃一事。本宫想让父皇赐婚赵医侍。可赵医侍是西楚叛逃而来的十八公主,碍于她的身份,本宫该怎么说才妥当?”
    薛真卿闻言一阵怔忪,斟茶的手一抖险些泼漏了壶中茶。
    “请问太子殿下,哪个赵医侍?”还好六王爷及时发问,才没让对面的太子慕容恒峰察觉到她的异样。
    太子又前仰了身子,目光灼灼地把赵璃俐的身份同两人说了遍。
    六王爷慕容烨起身踱步,踯躅片刻后,抬手一揖回禀道:
    “恕微臣直言,太子殿下尚未婚配,此番迎娶的将是发妻。赵医侍的身份恐怕不妥。”
    私下见面,六王爷少有如此这般正式的礼数。礼数越周正,越是表明他的态度之坚决。
    听见六王爷也反对太子迎娶赵璃俐,这让薛真卿暗自松了口气,同时,也思索起如何给六王爷推波助澜,打消太子慕容恒峰纳赵璃俐为妃的念头。
    太子被向来支持自己的六王爷噎了一通,气不打一处来,看了眼低头烹茶若有所思的薛真卿,说道:
    “薛先生以为呢?”
    “启禀太子,”薛真卿行礼之时已经计上心来,不说赞同还是反对,只顺着六王爷的话往下讲,“学生倒有一人推荐,此女适合太子妃之位。”
    慕容恒峰虽然不虞,但也好奇薛真卿想要推荐谁,便让她把话说下去。
    薛真卿:“丞相陈祁之女,陈允儿。”
    当她说出“陈祁之女”四个字的时候,六王爷已经对薛真卿此言的目的猜到了八九分,在一旁眯着眼浅浅颔首。
    对面的太子闻言大惊,转而愠怒,瞠目怒道:
    “陈允儿?”
    “别看陈祁的儿子陈洞锐长得周正,风流倜傥的,听闻他那个姐姐小时出过麻疹,满脸坑坑洼洼,跟裹了张蛤蟆皮似的。”
    “而且她爹陈祁心疼她幼时重病,从小宠得没边,养成了她骄横跋扈又孤僻古怪的性子。活生生一个丑人多怪事的例子!”
    “你居然让本宫娶她?本宫娶她当正妃?!失心疯了吧!!”
    六王爷复又坐回薛真卿的身边,替太子换上一杯热茶,从容不迫悠悠开口道:
    “薛先生素来足智多谋、对时局也是洞若观火,自得薛先生帮衬以来,咱们东宫已经在皇上跟前扳回数局。”
    “薛先生如此建言,其中必有深意。太子殿下先莫恼,不妨先听薛先生将其中奥妙说完。”
    “你说。”太子怒容满面地手指磕着茶案,一派心浮气躁的模样,“要是说得不好,别怪本宫罚你不敬之罪。”
    薛真卿一揖,泰然从容道:
    “皇上准了建造摘星楼是为了安抚天下汉人之心。”
    “殿下您谏言建造摘星楼是为了投皇上所好,博取圣眷、巩固储君之位。”
    “太子殿下最大的对手是秦王,秦王执掌羽林军,又统帅过平南军、临安镇海军,同湘州守备军、南疆戍边军、以及已故定远侯的府兵都有交情,又是朝中除了皇上以外支持汉化的第一人。朝中武将和汉臣半数以上归心于他。”
    “太子殿下,如今您有了圣眷,殿下还缺朝上更多大臣的支持。光是鲜卑氏族和六王爷一脉尚且不够。”
    “当前,朝中文臣汉臣居多,为其首者乃丞相陈祁。”
    太子不以为意的“啧”了一声,蹙眉道:
    “陈祁虽是丞相,但乃降臣,皇上最忌反复无常的小人。”
    “所以,陈祁虽然助我大燕夺取江山有功,但,皇上怕他有其一必有其二,再度变节。”
    “陛下看似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领百官的丞相一职,同时改动大燕朝堂官制,又设立三省一台六部九卿寺,各部尚书、寺丞和御史大夫皆有直接面谏皇上的权力。”
    “实际上这是把陈祁手里的相权分散得稀碎。本宫要一个徒有虚名的丞相的支持有何用?”
    薛真卿不急着回答,啜了一口清茶,道:
    “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皇上不给陈祁实权因为忌惮,有忌惮必要牵制住他。丞相和三省一台六部九卿寺相互制衡,陈祁他难道会不知道自己被架空的事实?”
    “太子殿下自己也说了,朝中文臣以汉臣居多,汉臣之中西楚的降臣又占将近半数。”
    “他们皆因为陛下的猜忌而无实权不得重用,一个个正郁郁不得志,而他们又以丞相陈祁的马首是瞻。”
    “恐怕,天长日久,这些人难免不满不忿,积怨一旦深重,心则将生异变。”
    “所以,太子殿下如果能够迎娶陈祁嫁不出去的女儿陈允儿为正妃,既能牵制住陈祁,也能收复陈祁这帮汉人降臣的心,如此算不算替皇上分忧了呢?”
    六王爷慕容烨抚掌,在一旁旁敲侧击地说道:
    “当然算得!陛下不仅会认为太子殿下深明大义,为君分忧,还会感到殿下为了社稷牺牲自己的姻缘。今后更会高看殿下一眼!”
    “微臣还是这句话,只要殿下荣登大宝,羽翼丰满,今后什么样的美娇娘要不到?连天下都是您的!”
    太子砸吧半晌薛真卿的话,竟挑不出一丝一毫可以驳倒她的地方。心不甘情不愿地应承了下来。唯有眺望六王爷为他描画的未来光景,才算有所期盼。
    ……
    为避人耳目,三人分头离开了听澜阁。
    六王爷走后又折返回来取走他的画。原稿和临摹的画轴皆被仔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薛真卿最后一个离开,她向乔阁主作别时,随口问了一句:
    “记得笑弥勒让您画的是个女人,那女人是谁?他竟如此紧张。”
    乔洛霖将一张画纸交到薛真卿手里,说道:
    “不知何人,他不说我也不便问,我拓了一幅小样。你且拿回去细看。”
    回府的马车上,薛真卿展开画纸仔细瞧了一番,似曾相识的眉眼。却不记得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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