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沥沥地下着,夜风如嗥。
    脚下早已融尽了冰雪的土层,正变得潮湿而稀软,一个不小心,便会踏进足以淹没脚踝的浅洼,溅起浑浊泥浆。灰蒙蒙看不到半颗星辰的天穹之下,大片静默集结的铅云仿佛触手可及。除了偶尔蹿出云层的电光长蛇,会将整个世界映成凄厉的惨白色以外,雨幕中的荒原暗若深渊。
    这里是英格玛山脉北部,博卡盆地的尽头。几天以来,二十万精灵族沿着呼啸森林周边整整迂回了一圈,好不容易摆脱了追袭者,疲惫不堪地来到这片连白蚁也不会停留的荒芜地域。
    如果换作同等数量的其他种族,这恐怕就已经不再是一场紧迫却有序的撤离,而会向着两个极端发展——不死不休的反扑,或就此逃亡。精灵血脉中的坚强与执拗,使得每个老弱妇孺,都在巨变陡生后表现出了令人震惊的自制力。即便是寻常最为厌恶的秽物污泥,也无法让美丽的女性精灵却步不前。
    他们仍然坚信着能够于短时间内回归家园,就像拉瑟弗长老许诺过的那样。
    按照人类的算法,所有这些被一把大火赶出呼啸森林的精灵,足以组建起三个正规军团。此刻他们却像是一大群迁徙中的食草动物,就连生存的机会,也得靠着不断奔跑才能够获得。
    从任何方面来看,精灵族与其仓惶间大举远撤,眼睁睁地看着后队族人一个接一个倒下,还不如找个临时营地,整修一番后再作打算——哪怕是在露天的旷野里,弓箭手们也能够缓过气来,排布出让敌人无机可趁的警戒线。
    作为六大长老中硕果仅存的一人,拉瑟弗并非愚钝到连这点都没想通的地步。事实上历来心机深沉的他,要比任何同胞都更加清楚,短暂的喘息在如今是多么必要。
    精灵族对自然环境的适应能力,已被近年来赖以为庇的绿色屏障消弱了不少。呼啸森林尽毁,庞大的魔法结界一并消弭之后,所有人便不得不在久违的风雨侵袭中,面对同样久违的血腥杀戮。
    冥王是公正的。任何生命一旦开始变得孱弱,无法再适应弱肉强食的规则,死亡权杖便会于众多候选者之间,作出最现实冷酷的选择。
    精灵向来就不是骁勇好战的种族,连日里不断攀升的死亡数字,早已让每个人都认识到久远的寿命于危机之前是如此脆弱不堪。比起那些游走在荒野里,带来零星不断刺杀的敌方小队,他们甚至什么也算不上。
    “全族就地扎营,等天亮后再决定是不是进山。”
    行进在最前方的一批精灵即将进入英格玛山口之际,数十头半人马重重护卫下的拉瑟弗长老回顾了一眼幽暗的后方,叹息着下令,清癯俊朗的脸庞上现出些许苦涩。
    拥有狂暴摧毁力的独眼巨人,与贪婪嗜血的食人魔,都无法构成拉瑟弗真正的心腹大患。从魔法结界遭到破坏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意识到,人类世界的访客终于还是来了。仅凭着部落联盟的实力,呼啸森林永远也不可能被打开突破口,这就像刀螂无法斩断大树一样简单。
    停止前行的队列间,自然术士纷纷吟唱起咒语,泥泞间的稀疏草皮随之迅速扩展,集结成绵长毯带。数以万计的油布帐篷相继被支起,于雨幕下扩出并不宽敞的容身之地。拉瑟弗站定下来,拨弄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未有过的狼狈感让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国家,以及它背后的那个男人。
    早在精灵族还处于分裂状态的时候,他就听说过摩利亚的名字。内乱之所以会平息,和它在暗中援助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而前些日子来自摩利亚使者的特殊邀请,却直接被全体长老所回绝,近百名精灵也因此丢掉了性命。
    拉瑟弗很走运,六大长老中就只有他,不在灵魂契约签订者的范畴。甘愿违背誓言并瞬间燃烧成灰烬的众多精灵,并没有让摩利亚人就此打消报复的念头,呼啸森林化为焦土正出自后者的手笔——他们在把遭拒当日宣称过的惩戒,一步步变成现实。
    布置完各拨岗哨以后,拉瑟弗走进帐篷,默然擦拭着周身的雨水,眉头愈发深锁。或许是出于直觉,他总感到摩利亚人这次的行事动作处处透着蹊跷:缜密而浩大的攻势之下,己方的伤亡总数实在是算不上惨重,就连一路以来的追杀,似乎也更倾向于恐吓目的......
    “长老,蓝菱和其他两位天傑星回来了!”帐外传来守卫的低语,抑止不住的喜悦从沙沙雨声中直渗进来。
    拉瑟弗盘膝坐倒,神情略显舒缓,“蓝菱也在?带他们来见我。”
    大火已然烧毁了整片林带,倾尽全族魔力引出的那眼生脉之泉,却绝不会枯竭半分。天杀的摩利亚人向来习惯把手头控制的资源利用到极致,当年血炼时如此,现今也未必有所改变。拉瑟弗简直不敢想象,当他们发现泉水后会出现怎样的状况。尽管呼啸森林辽阔的占地面积,将这种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但他仍在每个夜晚虔敬祈祷,企望得到神辉的庇佑。
    此刻,森林之神终于带来了一丝曙光。
    三名劲装打扮的男性精灵很快就随着守卫走进帐篷,本就狭小的空间更显压抑。这些首批由大陆各地赶回的历练者,通过近千名德鲁伊发动的重重传送门直接到达了博卡盆地,甫一露面便立即引起族人的大片欢呼声。就连巡梭游弋的警哨脸上,都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很抱歉召你们回来,但这一次,实在是遇上了很棘手的麻烦。”拉瑟弗长老微笑着望向三个同样修长挺拔的精灵战士,视线最终定格在蓝菱脸上。
    “没有关系,这本就是我们该做的。”蓝菱平淡地道,“族人已经说过大致情况,我想知道得更详尽一些。”
    “这当然。其实,还是人类在背后操纵整件事情......”拉瑟弗不动声色地接口,眉峰却悄然皱起。
    天傑星,沉稳的长老半点也不喜欢这个称谓。它象征着桀骜不驯,象征着孤高好战,象征着有违于精灵本性的太多东西。数百年前,历代大精灵王中最负盛名的霍尔瓦伦,以自身鲜血为引媒,将与自然术齐名的兽魂斗阵咒文分别封印在八件神兵上。自他那一代以后,这些法器就流传下来,每隔数十年,便有同等数量的翘楚之材得以授承,并将人生中的颠峰时光倾尽在如何解开封印上。由于在精灵族的古老传说中,能够和任何武器沟通的十二宫星使之一名为“天傑”,所以这些青年精锐又被统称为天傑星。顾名思义,自是希望他们早日破解难题。
    古怪的一点在于,无论多么温和纯朴的精灵,一旦成为天傑星后性格必然迥异。他们变得孤僻而冷漠,仿佛只为战斗而生,法器几乎片刻不离身侧,极个别的还展现出了嗜杀癖好。
    于是,修行历练便逐渐成为了某种完全自发的定律。意志、战力和心智缺一不可的先决条件,再加上漫长而艰险的旅程,使得每个天傑星都成长为强大之极的斗士。然而八件法器上蕴藏的咒文,却从来都没有现出过原貌。
    每次想起霍尔瓦伦那句遗训:“强大并不意味着美好”,拉瑟弗长老都有骂脏话的冲动。不错,一个种族长期处于强大,的确存在着诸多弊端,可问题是那位刚愎王者考虑过,全盛后的精灵也会走向无力自保的一天么?
    时光荏苒,度过分裂期的部族不再有王者的存在,而是以各大分支长老合力代之。曾在孩童时,拉瑟弗就梦想过能够登上大精灵王宝座,而现在,摩利亚人正无意中送来了一份厚礼。
    “......具体就是这些,等其他天傑星到齐,大家再一起商量怎样夺回生脉之泉。毕竟,只要有它存在,呼啸森林还是能在短时间里恢复原样的。”结束阐述的拉瑟弗轻吁了口气,满怀感叹地道,“好在你们从未和部族中断过联系,不然的话,二十万精灵就只能在英格玛山脉和更加危险的人类世界之间,被迫作出抉择了。”
    “我没有等人的习惯。”蓝菱的脸色已冷下,语气更是有若寒冰,“独眼族的部落还在南部山区么?我现在就去拜访一下这些老朋友。”
    “千万别轻视那些蛮族!更何况,摩利亚人的实力根本就不是你独自能够抗衡的......”夹杂着雨丝的冷风从陡然掀起的帐篷门帘间涌入,将拉瑟弗的低吼立时掐断。
    另两名天傑星对视了一眼,同时转身,跟在蓝菱后面大踏步走出帐篷,“天亮前,我们一定会回来。”
    “都给我站住!”拉瑟弗追出帐外,却早已不见了诸人身影。原本想要靠着全体天傑星突袭翻盘的打算,竟是有如儿戏般被轻易抹煞,这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愤怒与无奈。
    与此同时,这位森林之神的忠实信徒,又开始了不自觉地祈祷。他只希望,三个目中无人的家伙不会把命留在敌方部落,更重要的是,别把法器送交到别人手里。
    精灵一族已经没有更多底牌了。
    ※※※
    对血腥味极度敏感的,并不只有食肉动物。
    与生俱来的憎恶,令精灵要比其他种族更容易感受到死亡气息。对于风雨中飞掠疾行的天傑星来说,远方的敌族部落正在随着逐步接近,而寂然触发起灵魂深处的某些沉淀。
    那等同于荒芜墓园中曝露地表的白骨,海藻触手间缠绕的溺水者尸骸。所有黑暗的,狰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负面感应,像无数条冰冷黏腻的蛇,丑恶地纠缠在一起,向精灵们远远吐出长而分叉的血信。
    蓝菱在不断加速,身形已经快得犹如离弦之矢。强烈的不适让他遍体都在颤抖,但一双手掌却依旧干燥而稳定。身后的两名同伴,一人负着把三尺长短的单刀,另一个则腰插两柄弯匕。高速行进之中,几乎听不到任何脚步踏落地面应有的响动,每具身躯的起伏纵越,频率完全一致。
    精灵族内乱平息后,八件法器终得聚齐,各大分支选出的天傑星便从以前的孤身游历,转化为结伴出行。尽管蓝菱还是保持着单独行事的习惯,但对于其他法器持有者,他并不陌生。
    到了每年一次回归呼啸森林的时节,天傑星便会相互交换心得,偶尔也有精彩纷呈的比试场面出现。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十分清楚,并非是历练造就了自身的强大,真正的力量源泉,来自于手中毫无起眼之处的法器。
    血精灵王霍尔瓦伦留下的这些金属体,根本就是会呼吸,有心跳的活物。每到天傑星在战斗中遭遇危机关头,或者近距离内存在其他法器,它们往往会自行作出反应。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却真实存在着。正如此刻,蓝菱等人步履动作的节拍,无不契合着各自法器传来的细微律动;当人体掠行速度达到极限时,法器表层透出的温度竟然已热得发烫!
    “你也在渴望着战斗么?”蓝菱反手摘下了身后长弓,默默地笑了笑。大滴大滴的水珠正从脸庞上滚落,分不清是雨点,还是冷汗。在这一刻,他的眼中却有烈焰燃起。
    接连翻过几道峻岭,一条危崖环抱下的山道出现在眼前。精灵们同时放缓了速度,继而分散开来,沿路向着山体上方行去——部落的火光,已于夜色中清晰可辨。
    即便被人类追杀了近百年,整个部族处在灭绝边缘,食人魔还是没有放弃猎头的习俗。山道两边削尖的木桩上密密麻麻穿刺着无数风干的头颅,其中绝大部分是人类,也有很多异族。一些被剖开腹部,掏空内脏的尸体,似乎也成了部落门前的装饰品。它们无一例外地被硝制过,以便长时间里不会腐烂。从肛门直接贯穿到口腔的木桩将这些曾经的生命固定成雕像,黑洞洞的眼窝悉数仰对着苍穹,大张的口唇像是仍在痛苦呐喊。
    突兀劈落世间的电光,照亮了蓝菱身旁一具干尸的面容。从尚未萎缩变形的耳廊可以看出,她以前是个精灵,胸前那对娇小的**宛如骤遇寒流的花骨朵,变得干瘪而发黑,叫人再也联想不起半点和美好有关的词汇。而她的右手,则僵硬地探向呼啸森林所在的方位,像要索取些永远也无法到来的援助。
    蓝菱木然望着这个族人,直到唇角边有一缕鲜血划落,才再次迈出脚步。夜色沉暗如故,他手中的那张“人马之辉”倏地轻颤弓臂,幽幽冷冷地耀出了几分异芒。
    山道不算太长,只要再翻越眼前的岭脊,敌族部落的轮廓就会出现在视野里——那儿是一处深谷,八名天傑星以及少数精灵战士以前都曾来刺探过,却从未伤过对方一人。
    就在将要到达山体最高点之际,蓝菱忽地定在了原地,另两人也同时止住去势,一左一右肃立下来。
    “我们好像挺受欢迎的啊,阿洛。”负刀那人冷冷开口,斜飞入鬓的剑眉张扬着浓重杀气。
    “是呢,哥哥。”另一名相貌与他颇为相似的天傑星,探手自腰间抽出双匕,“蓝菱,真没想到,这次回来居然会和你一起作战。”
    “如果不情愿的话,你们可以回去......”蓝菱掠了眼灌木丛生的山顶,搭上弓弦,“不过,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几条壮硕到难以形容的黑影,瞬时间带着劲风带着低吼带着轰然如雷的脚步声从山体另一端怒拔而起,在空中划出极长抛物线,跃落在众人前方!
    成年食人魔与精灵的体形差距本就极为悬殊,此刻面对着高速逼近的前者,阿洛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岩山在奔突。隆隆的地面震颤之下,他却始终站在原地,和远端的兄长内斯塔一样,没有半点出手的迹象。
    因为蓝菱已开弓!
    六道炽烈光箭从成形到破空,终至分别击中目标,历时不过弹指一挥。但在其他两名天傑星的眼里,却像是时光长河停止了流淌,生与死的转化正以抽丝剥茧的方式,细微展现。
    箭芒激射,烂泥层下大块大块的土石裂岩正随着光影掠过而碎裂,飞起,六条狭长的沟渠随即笔直豁开。“嗡嗡”的力场低啸声中,方圆百丈内的雨点已皆被这股狂飚激得向上逆卷!
    没有一头食人魔能够在如此威势的攻击下全身而退,刀般吞吐着锋芒的劲气抢在光箭触体以前,就彻底剥离了他们全身的每寸皮肤、每条肌肉。这诡异到极点的情形,就像有一群赤膊挽袖的屠夫正在以老道手法,隐在暗处挥动着剔骨刀。仍在狂奔的食人魔纷纷纵出极远,方才倒塌成一堆散乱的白骨,夜色中炸起的血雾几已漫天。
    “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似乎又强大了不少。”内斯塔的神情中有着震惊,但更多的却是敌意,“说起来,我们兄弟败在你手上也快一年了。今晚过后,找个地方较量一下怎么样?”
    蓝菱没有答话,只是在不停地,愤怒地颤抖。有生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对于历来坚持的原则就此被打破,却没有丝毫的悔意——排斥,并不代表惧怕,对于适才的屠戮,他只会感到快意。
    “我在和你说话的时候,请表示一下适当的尊重。”内斯塔忽然笑了起来,举步跨前,“虽然我知道很不合时宜,但为了这次拜访能顺利些完结,还是现在就约定个时间罢?”
    “不如......”蓝菱突兀抬手,抚上弓弦,目注着同时暴退的兄弟两人,漠然道,“就在这里好了。”
    “你疯了么?!”阿洛低声咆哮,欲要有所动作时,却隐约变了脸色,“哥哥,听到了没有?”
    内斯塔沉默下来,静静感受着水气中逐渐变浓的腥臭味,“我明白了。在这里证明谁才是强者,的确很有意思。”
    仿佛是冥冥中有着一双大手,松脱了洪荒猛兽颈中的锁链,山风刹那间就咆哮起来,将三人衣衫头发向后扯得笔直。不过片刻光景,一种更为巨大,更为恐怖的声响,已经彻底淹没了天与地的间隙。
    数百头强壮的食人魔充当了第一波汹涌而来的浪头,紧随其后的无数身影中不但有着他们的同类,也可以清晰看见独眼巨人在笨拙而猛恶地前冲,遭到强力践踏的大地**不已。
    倾巢而出的两个种族宛如从主峰倾泻的大雪崩,毫无滞塞地卷过岭脊,浩然压将下来。古怪的是,当精灵们出现在最先一批食人魔视野中时,他们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避让,尽可能地向山道两旁飞纵而去。
    蓝菱的箭袭终于连发,正面扯开了敌族袭来的锋线,始终将缺口维持在丈余宽阔。察觉出异样的阿洛挥动双匕,护在蓝菱身侧,一旦有敌族偏移到就近区域,便会在他手中无声绽放的乌芒下颓然栽倒。
    阿洛的匕首很短,短得就像毒蛇口中的獠牙。不论它们接触到食人魔或独眼巨人的任何部位,那块皮肉便会突然干瘪下去,然后迅速溃烂成半个身体那么大的破洞。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伤势下活命,两名精灵脚边的尸体开始越积越多,空气中混杂着血腥的腐臭味也越来越浓。
    内斯塔一直在神色阴骛地旁观着,奔涌的敌族在面对来袭时,甚至连最基本的反抗也不会作出,这就像豺狼转性般不符合逻辑。而随着翻过山脊的暗潮急剧扩张,视线所及竟似无穷无尽,一个念头猛然浮出他的脑海,执拗地不肯离去:这些肮脏的掠食者,并非前来狙敌,而是彻头彻尾的逃命!
    “冲到山对面去,一定还有其他人在那边!”内斯塔抢到胞弟前方,反身抽刀,双手合握后高高跳起,如同要把天地一并劈开似的,朝着虚空全力斩下。
    堪比烈日的炽芒映亮了整个山头,刀气凝出的巨型锋刃骄横乍现,如烧红的铁钎摁入牛油般将蛮族洪流一分为二,摧起大片断肢残骸。逆流而上的蓝菱越过岭颠,视线刚一触及下方部落所在,顿时完全怔住。
    “往下去,别停!这样的刀势我不可能再用第二次!”内斯塔大喊掠近,语声中带着难掩的惊怒。
    源源不断从山下涌来的敌人仿似角马群在大举迁徙,不愿有任何形式的短暂停留。内斯塔相信只要一个不小心,自己和同伴就会被这群失魂落魄的恶兽踩成肉泥,至于先前提到的可笑比试,更是连想都不要再想。
    天傑星也是凡人,一样也会死。面对着成千上万头只顾着奔逃,似乎连胆子也被吓破的蛮族,精灵们彻底放弃了各自为战,转而集中力量向山脚处突破。
    混乱不堪的情形之下,蓝菱的目光始终远注着火光通明的部落前沿,正在放手杀戮的那名年轻人。渐渐的,阿洛和内斯塔也被那里酷烈的景象所吸引,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尽管自尊心在殊死做着反击,但他们还是不得不相信,已经找到了蛮族恐惧的源泉。
    部落前方将近百丈宽阔的空埕,早就被兽尸所填满,放眼望去大片灰褐色的体毛在风中倾颓倒伏,宛若错过收割季节后腐败的麦浪。还有近百头最为凶猛的刺戟兽列成横阵,阻隔在血泊横流的中央地带。
    那名依旧戴着老式尖角帽的摩利亚法师,孤零零地伫立在几幢独眼巨人的居屋前,手中的奇形法杖已举起,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与他遥遥对峙的豪,却连余光也未曾扫来,只是紧盯着刺戟兽群中信步而行的撒迦,眼神有如一匹正在看着幼崽撒欢的头狼。
    三个人,一场微妙而血腥的舞剧。
    撒迦走得很慢,很随意,就连扼杀生命时的探掌出拳,都仿佛在刻意节省体力一般,带着淡漠的从容不迫。他的满头黑发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束得整整齐齐,而是随意披散在身后,随着每次动作轻扬飞舞,看不到任何雨水沾落的痕迹。
    抬手间轻易将又一头巨兽击倒之际,撒迦耳畔传来了魔龙将夸张的呵欠声。他当即停步,转首,长长睫毛下的黑眸就像是极北之洋中凝固已久的冰壳,没有波动,也没有半分人类应有的感**彩。
    “这里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早点回去喝酒罢?”豪伸着懒腰,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老子可不是天天有空的。牧场的酒不错,我得趁着还没回去前多灌上几桶。”
    “好啊,难得你喜欢。”撒迦微笑,整个人骤然拔起,落在了后方扑来的刺戟兽颈端,随即顿足转折,掠向它旁边的同类。
    人类的体形对于刺戟兽而言,简直和狼獾眼中的鸡雏差不多。可是就在撒迦跃起的刹那,第一头刺戟兽忽然四肢一软,头颈处发出了“喀嚓嚓”几声闷响,然后带着惊天动地的狂吼轰然倒下。几乎是毫无停顿的,半空中的撒迦紧握右拳,挥出。另一头巨兽撩起的利爪刚触撞上他的拳面,便节节断裂,前肢扭曲得不成体统。碎成指头大小的骨片如暴雨般横飞四射,顿时将小半边兽体穿成了蜂窝......
    山岭上的部落族人已然退尽,精灵们却还在缓慢下行着,似乎全副心神都被这方的特殊战局所吸引。蓝菱紧咬嘴唇,怔然望着撒迦轻描淡写地将那些庞然妖兽逐一格杀,适才的那次,居然仅靠着双腿的蹬踏力量,就折断了妖兽颈骨。
    平心而论,他不认为自己倚仗着法器,就能达到同样可怕的摧毁力,对于发生在圣胡安牧场的挑战,内心中也隐约产生了动摇。
    “这恶魔是在帮助精灵族吗?还是又有了什么阴谋,就像莉莉丝说的那样?如果没有被打断的话,他一定会在对战中杀了我,毫不手软罢......”蓝菱混乱地想着,脚下逐渐加快了步伐。
    他不相信人类,从不。
    最后一头刺戟兽摇晃着倒下时,撒迦已站到了那名摩利亚法师面前。
    两人对视良久,后者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起帽沿,“你究竟还能成长到什么样的地步,说实话,我真的很好奇。”
    “麦迪布尔先生,好久不见了。”撒迦笑了笑,“刚才认出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眼花了。怎么,你们的皇帝陛下对精灵族有兴趣?”
    “应该说有过兴趣,但如今我们在扮演恶人的角色。”麦迪布尔淡淡地道,“精灵族拒绝了陛下的邀请,放弃成为摩利亚公民的殊荣。对于一个不再是朋友的种族,帝国就只能从利益角度考虑一切,呼啸森林里有着我们想要的东西,所以它才会遭到侵入。恕我直言,就算你想插手也挽回不了什么,现在那块土地连神魔都攻不进去。”
    “我对别人的事情向来不感兴趣,只不过恰巧有个精灵朋友,这才过来看看。”撒迦瞥了眼法师手中的短杖,笑意不减。
    “后面那人也是你的朋友?古怪的家伙,我几乎不能锁定他的精神波动......”麦迪布尔极为职业性地感叹了一句,又道,“陛下让我带几句话给你,血炼之地里的每个人都能算作受害者,你是,精灵族同样也是。按照惯例,这类人之间总会有些共同话题,接触起来也比较容易。要知道,很多事情都是从一开始的试探,慢慢走向成功的。”
    撒迦真正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是啊,精灵虽然古板,但总该有点什么可以聊的。替我谢谢你们陛下,他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现在,送我一程罢。你的那个精灵朋友,就快动疑心了。”麦迪布尔抬手放出几个声势惊人的大火球术,高明的控制令张牙舞爪的焰芒在触及撒迦衣衫时就齐齐泯灭,看上去倒像是被魔法抗体消融的结果。
    “你认识他?”撒迦转头看了眼山脚下行来的蓝菱,笑容中带上了一丝狰狞,“摩利亚军机处恐怕连我每顿饭吃什么都一清二楚,不是吗?”
    麦迪布尔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感觉到自己正面对着一头龇出獠牙的豹,潮涌般从心底卷起继而扩散到全身每个角落的警兆,促使着他本能地抬起法杖,横在了胸前。
    撒迦的右掌已按落,那根法杖在发出一声奇异钝响后,便如肥皂泡般破灭了已经成形的魔力屏障,重重回敲上法师胸膛。同时发动驭风术的麦迪布尔被这股大力拍断了整整一排肋骨,带着满口鲜血和凄厉的咆哮向后飞起,转眼间便消失在夜幕中。
    “怎么不杀他?你果然没有另一个小子对我胃口。”豪仿佛没看到**便被迫退场的观众般抱怨着,脸上大有悻然之色。
    撒迦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他口中的陛下,就是告诉我七夜轮回的那个人。”
    “哦?我族在人类中的信奉者?这个我可就不太清楚了。不过你上次提到他掌握的黑暗力量,应该算是菲斯克皇族那一脉的拥趸,和我们龙将扯不上关系。”豪不屑地冷笑,“杀了也就杀了,不过都是些被利用的傀儡而已。”
    撒迦淡然点头,视野中的三名精灵,正在向他走来,“没找到那件神器以前,要做的事还有很多。现在,我首先得说服他们,至于杀人,总会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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