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临的钟声悠扬响起时,蓝菱已经洗漱完毕,坐到了餐桌旁。
    住在修道院附近,是因为清净,而并非出于信仰。与矮人一样,精灵族的信奉对象是森林之神泰芮。虽然光明教会从来就没有承认过后者的存在,但这并不影响到,两个古老种族独有的文化传承。
    几块白面包和一杯清水,便是蓝菱的全部早餐。他进食时的动作很缓慢,近乎于小心,每片洒落在桌面上的面包屑都被捡起,然后送入口中。这种颠沛生涯中养成的习惯,直到今天还被保持着,即使全族的内乱已经平息,饥饿再也不会成为死亡的前提。
    从帝都回到希斯坦布尔以后,撒迦没能像许诺的那样,在次日早晨直面决斗。
    由前财政大臣点名,继而被裁决解救的二十余名激进派官员连同眷属,悉数于第一时间得以妥善安顿。那名失魂落魄的小皇子,也在裁决法师的严密护卫下,入住了圣胡安牧场。等到苦守在条顿行省边关前的格林将军,终于流着泪跪倒在蹒跚行来的老母亲面前,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昼夜。
    经过了帝都血腥的那一幕,蓝菱本能地认为,那残酷的独裁者不过又是在作戏。空间序列器于短时间内无法连续使用的特性,正好让他有了横跨四个行省,当面领受众人膜拜的理由。
    有些人,生来就是表演家。而另一些,则需要经过无数波折甚至是劫难,才能够慢慢学会,人世间虚伪的游戏规则。
    蓝菱并不这么看,所以他心中涌动的杀机,从来就没有分毫抑止过。
    一个人,或者一个团体,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行事准则。尽管撒迦所处的位置,和寻常人有着天壤之别,但在历来以古板善良闻名的精灵族眼里,他却再正常不过地成为了恶魔代言人。
    “生存与死亡,仇恨与宽恕,当毁灭的雷暴降临世间,那曾经高傲的将变得谦卑,暴戾也化为乌有......”结束早餐的蓝菱垂首念着世代相传的战斗祷文,随着语声渐轻渐缓,屋角处斜倚的巨型战弓隐约颤出一阵奇异波动。
    “要去哪儿呢?你的满身杀气,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用鼻子闻出来。”出门后不久,街道间迎面走来的一名浓妆女子,远远向着他嫣然微笑。
    “抱歉,这与你无关。”蓝菱皱了皱眉。屡次不请自来的远邻,让他早已感到了厌烦。
    “现在的你,就像个第一次光顾‘虞美人’的雏儿。一旦怀里的姑娘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你,你就迷失了,沦陷了。于是她开始索取,你开始给予,这个固定的过程将永无休止。”莉莉丝并不介意对方的冷淡态度,笑意反而更浓。
    “和那些女孩一样,撒迦习惯把廉价的情感当作武器。如果没有猜错,你在他的心里不仅仅是挑战者那么简单。当初血族没有加入裁决军团的时候,他表现得像个善人,在很多方面都给予我们便利。可当苛刻的价码开出以后,整个部族除了替他卖命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可笑,但他是我所见过最可怕,也是最贪婪的人。直到今天,父亲都还认为血族是在为了真正的友情和自由而战,却没能看清那家伙虚伪的本质。”
    “你接连几天穿过大半个城区,到最后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蓝菱平静地凝视着她,“精灵族的任何决策,轮不到一名战士参与。所以,不论你口中的撒迦,还是你本人,显然都高估我了。还有我必须提醒你,撒迦虽然是个刽子手,但比起血族来,我宁愿更相信他一些。”
    “要打开一扇锁着的门,而又不打算破坏它的话,那当然得需要钥匙。”莉莉丝妩媚地笑道,“作为旁观者,我只是在善意地提醒,撒迦算得上揣摩他人心理的大师。如果不想糊里糊涂地输掉全部,最好还是小心点的好。”
    蓝菱不置可否地举步,神情淡然之极,“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得失陪了。撒迦和我之间有个约定,现在已经到了完结的时候。”
    莉莉丝睁大了美眸,诧道:“你还想着挑战?相信我,无论如何都别让他感到威胁。父亲曾经说过,野兽不会因为一次对视而流血拼命,但在撒迦看来,这就是没有半点余地可言的挑衅。”
    “我说过,会打败他。”蓝菱走得很快,和背负的那张长弓相比,他的身躯显得过于纤美单薄,但却隐隐透着刚毅,“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晨风萧瑟地卷过街面,莉莉丝怔然站在原地,注视着精灵的背影逐渐远去,脸颊一分分苍白了下来。
    作为早期不可或缺的同盟者,撒迦的个人威信正日渐通过裁决军团内部近乎狂热的渲染,在每个翼人心目中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就连莉莉丝的父亲梵卓,每逢遇到这名早年的学生巡查军营,也会不自觉地立定敬礼,更不用说那些普通血族了。
    莉莉丝一直都还记得那记耳光,也从没淡忘过蓝菱许下的诺言。或许是久经风尘的缘故,她眼里的男人大多急色且粗鄙,但这两个同样孤傲的年轻人却以迥异方式,于她心中留下了深刻印痕。
    只不过,撒迦引发的是羞辱和仇恨,而蓝菱却带来了某种崭新而纯真的东西。那一刻的砰然心动,仿佛是月夜下拂来的清风,花溪丛间的一点静谧。
    莉莉丝也不懂得,这种微妙的情愫,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当劝阻不再有效的时候,就只有用行动来替代。
    时至今日,希斯坦布尔依旧是无数目光汇聚的焦点。
    一方是强盛已久的军事大国,另一方则是各股势力融合而成的后起之秀,对峙中的两股力量以希斯坦布尔等四大行省边关为分界线,悍然上演着旷日持久的攻防转换。几乎是每个国家的军情部门都倾尽了能力,唯恐在这场**迭起的大戏中漏过些什么。
    如今的巴帝三军统帅基斯伯特是继兰帕尔之后,国内最为功勋彪炳的好战派代表人物。从列兵到上将的传奇一生,同时赋予了他独到老辣的目光,及坚忍如岩的性格。很少有将领能在攻城战中打出平原阵地上水银泄地般流畅的气势来,基斯伯特却是个例外。
    当年与邻国一役中,他以麾下六万兵力大破守军二十余万,马不停蹄连下七城,被其他国家将领誉为“超越教科书的经典战例”。攻城掠地不难,以寡胜多的战事在历史上也不算罕见。然而上将却是把每支军种乃至每个士兵,都通过应地制宜的战前契合,最终转化为极具针对性的打击力量。其中蕴含的天文地理,乃至魔法战阵上的种种学识素养,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基斯伯特就像个毫厘必争的商人。以最小的代价,去换取最大利益,是他的拿手好戏。
    撒迦则完全不同。更多的时候,他把战场当成了赌桌。
    任何高明的赌徒,除了胆大心细以外,同时也必须具备超乎常人的洞察力。撒迦从来就不相信“运气”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他只习惯于依靠自己的直觉,和那支地狱中扯旗驰出的铁军。
    高速运作的希斯坦布尔军部宛如一颗巨型心脏,每天都会有大量情报从各地汇聚到这里,经过分析整合之后,再统一交由撒迦批阅。相较于玫琳在内政方面展现出的杀戮决断,他的处事速度几乎能算得上迟缓,往往要相隔极长时间,副官们才能接到最新签署的特级军令。
    如果说基斯伯特是善于审时度势的谋略家,那撒迦无疑便在扮演,彻头彻尾的疯子角色。他历来不会按照牌理出牌,诸如刺杀奇袭之类的把戏不知谋划了多多少少。有一次甚至还调空了其他三个行省的大半驻军,转而集中兵力一举荡平了希斯坦布尔外围百里方圆的巴帝阵营!
    基斯伯特的确早已把希斯坦布尔,作为重中之重的严守区域;每个巴帝士兵也都十分清楚,凶名卓著的裁决军团就在这个行省的老巢里,时刻窥视着外围每分动向;可是当那日城关骤然大开,四省盟军如山洪破堤般涌出原野,所有的阵地防御便于瞬间失去了意义。早就厌烦了家门前存在游荡者的裁决士兵,根本是在无际血海中劈波斩浪,没有任何敌人能够在他们挥出的长刀下全身而退。己方数量和实力上的双重优势,使得每个逆袭者都化为了跃进羊圈的恶狼。
    整整五个集团军的灰飞烟灭,让巴帝人自此以后,回缩了希斯坦布尔之外的封锁线,再也不敢过度进逼。掌控着斯坦穆大半领土的地理优势,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如若鸡肋。有时候基斯伯特甚至在怀疑,无论农业还是畜牧业都完全能做到自给自足的希斯坦布尔四省,还有没有围困下去的必要。
    自从教会方面开始施压,杀伤力巨大的火器被迫停止使用之后,这位三军统帅便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
    姑且不论备战狂潮在这片独立疆域上从未有过片刻止歇,通过各个主战军团的分流下派,边陲地区的平民已隐然向着机动化和军事化过度。即使是真正到了顺利破关的那天,入侵者又能在裁决军团卷涌的铁蹄下支撑多长时间?
    这就是一场赌局。
    虽然手中有着丰厚的筹码,基斯伯特却不敢轻易下注。两军陷入僵持阶段以来,巴帝方付出了太多预计之外的代价,现在的他并不是输不起,而是无法再输。希尔德大帝已经太久没有于前线战报上作出过任何批示了,上将自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在某些夜晚,他甚至能在睡梦中看到自己被吊在高高的塔楼上,像块风干的腊肉。
    撒迦的皇城之行,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导火索。连续三批从国内赶至的御使,让基斯伯特感受到了千里之外的那股雷霆震怒,尽管仓促间并没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爆发,但希斯坦布尔行省里的巴帝暗探,活动得要比往常频繁了几倍。
    基斯伯特手里没有能撼动裁决的精兵,不久前荣登国师之位的大魔导士哈特菲尔德,也没能按时把最新一批战争机器运至前线。如今统帅大人还能倚靠的,便只有那近百名分批潜入的己方人员,以及一点点运气。
    蓝菱到达圣胡安牧场的时候,正赶上毫无运气可言的汤姆森,被前来觐见斯坦穆皇子的老父逮了个正着。
    来到行省后便即接管财政司的安姆罗尼,终究还是从内政厅官员嘴里知悉,宝贝儿子已经成了本地响当当的皮条之王,手下姑娘少说也得有数千之众。被气到七窍生烟的滋味不算好受,可他却苦于被众多事务缠身,半点也不得空闲去找到独子问个究竟。
    众多皇族惨遭屠戮的噩耗,一直在煎熬着安姆罗尼。当日众多裁决军士身上遍染的血迹,证明着小皇子是经过多么残酷的争夺对战,才能够幸免于难的。近些天来,后者终日恍惚的精神状态,似乎也和那场大屠杀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巴帝人必然是见到奇兵突袭之后情势无法挽回,才对皇族痛下杀手——这是他们的习惯,每个获救的激进派官员都如此认定。
    前财政大臣很幸运地在即将离开牧场的时候,找到了满腹怒火的宣泄口。挟着大卷帐簿兴冲冲前来邀功的汤姆森,与老人遭遇后大眼瞪小眼对立半晌,方才挤出满脸假笑想要问安,却被迎面而来的几记耳光抽了个发昏章十一。
    蓝菱没有过于在意这对追逃中怪叫不已的父子,阳光下辽阔壮美的圣胡安牧场,逐渐吸引了他的全部视线。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精灵初次来到牧场,为的是通过神器传送,与撒迦等人同去斯坦穆帝都。那个时候前方这些错落有致的屋群,还没有完全竣工,牧场边缘长龙般蜿蜒的青石护墙也只显出了雏形,极远处几块足以容纳整支骑兵团迂回冲锋的校场,更是连破土都未曾开始。
    牧场中央那几幢由大块花岗岩砌成,占地宽广的铸造工坊,仿佛是蹲踞在地面上的怪兽。直刺苍穹的囱顶不断喷吐着浓浓黑烟,依稀可以听见金铁交击声连绵传来,不绝于耳。分布在牧场各处的三角哨塔愈近腹地,反而变得愈发密集,巡梭其上的劲装弓箭手悉数神色警惕,身后箭壶中白羽胜雪。
    军事重地般森严凝重的整体布局,却因为无数身影的存在,而平添了几分祥和气息。人类、血族、侏儒、半兽人,甚至是高额报酬吸引来的大批矮人工匠,都在这片土地上彼此互助,彼此融合,再没有半点种族之间原有的隔膜冷淡。
    一路走来,蓝菱怔怔地看着那些身着黑色制服的军人,齐声喊着号子,为新建民居加上最后一根横梁;那些收敛了全部煞气的嗜血野兽,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等待苏萨克妇人补完自己衣裤上的最后一处破口;那些在战场上纵横捭阖从不知退却为何物的粗豪男儿,会于玩耍间被孩童手中的木棒扫倒,并高呼大叫请求对方饶命......
    当他的视线触及一排木屋前端,整个人已不由愣住。
    生着细碎雀斑的女法师维罗妮卡,正站在那里为一名咳嗽不已的老妪轻拍脊背。温润的魔法光芒从她指尖不断涌出,渗入人体,逐渐将翻腾的血气细细遏制。喘过气来的苏萨克祖母拉住维罗妮卡的手,喃喃感激着,满面皱纹笑得犹如菊花盛开。
    蓝菱对这娇小的姑娘印象很深,在帝都皇宫里,后者曾经残忍地格杀了大皇子藉以立威。而现在,那抹略带羞赧的笑靥,却将她衬映得犹如最普通的邻家女孩。
    家园,精灵默默地作出结论。
    正如参天旗杆上猎猎飘扬的黑日军旗,所傲然展示的那样,这里是裁决的家园。紧密维系着其间每个人的纽带,并非他物,而是历经磨砺后比铁石还要坚固的情感。
    蓝菱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沿途所见到的这些欢笑,这些真挚美好的事物,还是让他的步伐不知不觉间变得迟缓。直到通往圣胡安议事厅的道路,于脚下渐至了尽头。
    “请问,是来见撒迦大人的吗?”议事厅门前的警卫很年轻,唇上淡淡的茸毛加上腼腆的笑容,让他看上去就像个半大孩子,“欢迎来圣胡安。大人已经吩咐过,精灵族是他的朋友。”
    蓝菱还以微笑,深吸了一口气便向厅内走去。到了现在,任何思想上的交锋都是毫无意义的。里面那个人即使缔造了整个王朝,那也是建立在无数尸骨之上,更何况,他本就是戴着假面的恶魔。
    “对不起,进去之前,请您先卸下武器。”警卫掠了眼精灵身后的长弓,语声歉然。
    “这是他定下的规矩?”蓝菱停下脚步,“如果我说不呢?”
    “大人从不会对护卫警戒之类的事情感兴趣,这只是裁决定下的规矩而已。”年轻的警卫听出了对方言语中的不屑,却依旧和和气气地道,“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兵,向来就不太会说话。但事关我们大人的安危,所以还希望您能像其他拜访者那样,多包涵一些。”
    蓝菱拧起了眉,对方不亢不卑的表现让他觉得棘手,却又无意就此翻脸。正迟疑间,一名白袍法师快步从议事厅内走出,远远对警卫打了个手势,“大人请这名精灵进去。他可以带上任何想带的东西,包括武器。”
    警卫的娃娃脸上现出恭谨神色,垂首退到了一边。蓝菱跟着那女法师步入高阔深远的大厅,满目的沉暗瞬时间压将下来,将阳光带来的暖意吞噬至尽。
    与其他建筑物风格一般,这幢更像是宫殿的议事厅,粗犷雄伟得令人难以想象。沿着粗大的,毫无雕饰的立柱走进,空旷厅堂中除了两人的脚步声交织回荡以外,沉寂得一如荒野。在那幽深平整的穹顶之上,画师们以黑红两种色调,描绘着裁决军旗的图案:血海,暗日,周边以凌厉笔法勾勒出的火云,给人以错觉正在燃烧。
    蓝菱从未见过建筑本身,会带着如此霸道逼人的气势,不加雕琢的原始美就这般通过切割印痕,在每块岩石上淋漓显现。当经过某根立柱,或是某段墙体的时候,他甚至能感受到石匠臂膀上肌肉块垒的力量,与铁凿敲下瞬间,迸发出的大蓬火星。
    “撒迦大人就在里面,请进。”
    引路的法师在厅堂尽头的又一道巨型门户之前,停下了脚步。几名早已肃立于此的白袍女子同时向蓝菱投来视线,空间里的魔法波动隐约收缩了一下,旋而恢复寂然。
    整个裁决军团中,只有少数前宫廷法师,被特许不用统一着装。她们中的近半人已经是魔法部队的最高导师,同时也仍然担任着撒迦的近卫。在这些冷艳坚强的女子眼里,撒迦并非只是首领,而且还是罗芙唯一爱过的男人。
    “提醒你一句,精灵。”蓝菱的美丽还是首次被人忽视,法师中的一人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雌豹在盯着麋鹿,“希望背着那把弓,只是你的习惯......”
    蓝菱没有答话,推向闭合大门的右手,也悄然顿在空中。女法师说些什么,他根本就无从分辨。就在先前一瞬,从厚实门体内骤然传出的奇异响动,已如磁石般牢牢吸附了他的心神。
    仿若是两头史前巨兽正在咫尺之外的封闭世界里撕咬博杀,那阵阵激烈而沉闷的巨响,让人禁不住怀疑,整个议事厅会不会随时坍塌成一片废墟。
    蓝菱并不清楚门内存在着什么,从无数次战斗中历练出的敏锐直觉,却让少许邪恶至极的血煞气息变得清晰可辨。精灵天性中对黑暗事物的憎恶,使得他立即炸起了一身寒意,并向后疾步退去。几乎是与此同时,两扇楠木巨门轰然爆裂,碎成了漫天飞舞的块屑。一截黑黝黝的物事随后激射而出,带着猛恶罡风擦过蓝菱身侧,锵然钝响声中斜斜着地,接连翻滚着撞上了远处立柱。
    那是支断臂。确切的来说,是支精铁打造,长度接近三丈的断臂。魔法师们发动几道小型风系魔法,将遍布石屑的地面略作清理,彼此苦笑对视之间,却发现那精灵已经走进了室内。
    高壁上开出的狭窄气窗,将金黄色的光柱泻入这幽暗空间,偌大一块空埕之上,就只站着两个人。周遭随处可见形状各异的精铁断体,面积小些的也要超过桌面,最大的几块简直和倾颓的山丘没什么区别。
    “除了灵活程度不够以外,其他方面都有了改善。让我感到最满意的地方,是它们的动能,这要比原先巴帝人设计的强劲很多......”一身戎装的撒迦见到蓝菱行来,微笑着中止了话题,“让我猜一猜,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不用那么麻烦。”蓝菱反手摘下长弓,似是要驱散多余的情绪般,轻叹了一声,“如果没其他事情的话,让你的部下离开罢。”
    “他叫穆拉尼,是裁决里的军工总管。”撒迦充耳不闻,指了指那名神容枯槁,望着满地铁块双眼发直的瘦高汉子,“很多年前教廷曾经出动过大批圣裁来到斯坦穆围捕异端,结果却发现在边远城镇制造屠杀的并非什么巫师亡灵,而是个炼金术士造出的钢铁爬虫。当然了,它们算得上失败的作品,但杀伤力惊人。于是那倒霉的家伙,也就是穆拉尼阁下,便不得不为失控的宠物赎罪。圣裁们打穿了他的肩胛和膝盖骨,六根‘猎魔锁链’就像老情人,陪伴了他整整十五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域级监狱采矿场,那时候他还穿着囚服,每天临睡前都会祈祷不再醒来。我向来都很喜欢做事干脆的人,所以当他在我面前展示出足够的价值,自由就开始变得简单。”
    “灵活度......关节护甲......是厚度还是材质在碍事?”穆拉尼喃喃自语着,忽然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插言道,“该死的,问题根本就出在你身上!也不想想世上能有几个人像你一样,跑动的时候根本连影子都看不到。就算我把这些战争傀儡改造得再完美,它们又怎么可能追得上风?!行了,以后就按这个标准做下去罢,我手上的事情还很多,总不能老围着巴帝人留下的玩意儿打转。”
    理清头绪的炼金术士得意异常,看都不看撒迦一眼,顶着满头乱如杂草的枯发走向室外。即将跨出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来,干笑道,“撒迦大人,魔晶石和战争傀儡都是别人先弄出来的,我怕以后会被说成抄袭。那样的话......嘿嘿,好像有点上不了台面啊!”
    “这当然不属于抄袭,最多只算借鉴。”撒迦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人能质疑你什么的,我可以保证。”
    “借鉴?虽然好听了点,但还不是一回鸟事!”穆拉尼苦下脸抱怨着,急匆匆迈步离去,“我得赶快把那些小玩意造出来,不然这辈子的名声就真要全毁了......”
    “抱歉,被打断了一会。”撒迦平和地笑了笑,望向精灵,“其实我想表达的东西不多,在很多时候,没有利益就不存在朋友。接手希斯坦布尔以来,我始终把自己看成是商人,是投机者,能赚多少并不重要,只要别把本钱亏出去就行。”
    “你的处事风格,和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在试图打消你的想法,好让这场毫无必要的对战,从开始前就彻底结束。每个人做事,都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不想解释发生在帝都的一切,但你眼神里的仇恨实在有点无谓。”撒迦淡淡地道,“杀一个单纯的精灵,不是我所希望的。”
    “我很好奇,你把自己当成是谁?地下秩序的制定者,还是以暴力审判世人的黑暗法官?我把你当成过可以信任的对象,有段时间,还以为自己交了个异族朋友。”蓝菱的语声冷得像冰,那张长弓在他的手里,已经渐渐张开了杀戮之翼,“请原谅我。作为精灵族的战士,我生来的使命就是惩戒邪恶,就算只能擦去世间的一点点污垢,也绝对会倾尽全力!”
    撒迦凝视着对方深碧色的眸子,由衷地感叹,“像你这种人不去教会任职,确实是他们的损失。”
    蓝菱没有答话,几簇游走的绿色火焰,忽然就无声无息地盛开在“人马之辉”的表层,将他白皙腻洁的手掌映得有若透明。随着焰芒渐旺,这张黝黑狰狞的大弓竟仿佛活物般,蠕动身躯发出了一声含混莫明的咆哮!
    弓尽开,弦如满月。
    撒迦还是随随便便地背负着双手,以一个随随便便的姿势站在那里,身边的虚空却在奇异地发生扭曲。不断有暗黑而细小的电芒从空间罅隙里游弋而出,相互触撞,激起无数火花。
    蓝菱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双目随之合起。对手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高速,小范围瞬移着所在位置,过于强劲的旋绕气流甚至割开了平行空间的屏障,将极其微弱的能量风暴释放出来。这一刻,视觉已经不再重要。他必须得到达意识深处,把全部的思想,精神,乃至生命,融入即将发出的一击;而指引着利箭方向的,将会是森林之神的眼睛。
    空间里的各系元素开始融合汇聚,凝成道道肉眼可见的暗绿涓流,从四面八方矫游而下,渗入蓝菱手中的长弓周身。“人马之辉”那雕成精灵头像的箭座似在全力吸纳着元素力量,大张的血口中光芒愈来愈盛,到得后来竟如燃起了一轮绿色骄阳般刺目欲盲!
    一动一静,死寂。
    觉察到异样气场的近卫法师当即冲入室内,怒叱声中便向精灵出手。随后而来的另一条身影发出惊惶尖叫,顷刻间加速掠起,挡在了法师们身前。
    精灵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睁开眼帘,收弓。议事厅外红腹知更鸟的清鸣正急促传来,他的杀意还在,但锐气已消弭。
    “我带来了你的族人,他们满城找你,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连接三道魔法攻击的莉莉丝虚弱地喘息着,脸色煞白。若不是撒迦抬手阻止了疯狂齐袭的近卫法师,恐怕她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血族大小姐一直都很幸运。知己知彼的敌对关系,让她在赶来牧场的途中,一眼就辨认出空中飞过的几名精灵德鲁伊。原本想要让本族长老阻止对战的想法,也就在那一刻发生改变。对精灵族古语颇为精通的莉莉丝听懂了德鲁伊的音律召唤,并在随后的交涉过程中,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对方相信,她真的能找到这片土地上游历的精灵战士,而且一点也不饿。
    随莉莉丝同行的德鲁伊早在进入圣胡安地域后,便清晰地感受到了族人的气息。此刻他们依旧维持着究极变异术,以鸟类形态飞进议事厅,盘旋在蓝菱周遭低鸣不已。
    “用不了多久,我还会再来这里......”蓝菱干涩开口,神情复杂地掠了眼莉莉丝,目光继而与撒迦短暂接触,陡然转身走向室外。
    直到几名精灵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近卫法师们才放松了高度戒备。血玫瑰咬着下唇恨恨地瞪了两眼撒迦,正想要离开时,却听到光线沉暗的屋角传来了一阵古怪声响。
    那里横拉着一幅深色幕布,如果再多上几格台阶,活脱脱便是即将开演的歌剧舞台。现在它已悄然滑落,与此同时,仿佛一层看不见的隔膜也随之消失,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咯咯”响起,很快充斥了整间暗室。
    木桌,阔椅,三成熟的麂肉和小牛胰脏血淋淋地堆在巨大食盘里,足足有数尺高低。一名留着长须,铁塔般壮实的大汉正低头吃得酣畅淋漓,拔去木塞的大号酒桶在他的手里,根本和做工精美的宴会银杯一般轻盈。
    “我的客人还没走完,你就不能有点耐性?”撒迦冷冷地道。
    “刚才你至少有上百次机会杀了那小精灵,为什么要手软?这样好的对手,可不是每天都能遇上的。”豪旁若无人地仰脖灌了一大口酒,斜乜向惶然后退的莉莉丝,“老子来这里吃顿饭,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不行的话,把这血族娘们儿杀了就是。”
    莉莉丝曼妙的娇躯正在颤抖,泪水迅速充盈了眼眶。以可怖能力隐去全部气息的魔龙将,一直都呆在这块破旧幕布后面,却根本没有人能够察觉。此刻,后者左手里握着的餐刀,已随着言语懒散扬起。血玫瑰毫无理由地相信,当它远远挥下时,自己和整幢议事厅,都会像胡萝卜那样被轻易切成两段。
    一如草原上的羚羊突兀遭遇了深海中横行的海妖,尽管彼此从未接触过,但与生俱来对凶险的感知,还是会让前者在第一时间软成肉泥。
    就在豪浓眉微轩之际,撒迦忽然横跨一步,挡在了莉莉丝身前,“够了,没必要杀她。”略顿了顿,又转首笑道,“在走出这里以前,我想知道你的精灵朋友遇上了什么问题?蓝菱是个单纯的人,一些武力之外的东西,他永远都很欠缺。”
    莉莉丝再也不敢望向豪,踌躇良久之后,方才暗自下定了决心,“我听到那些德鲁伊说起一个地方,叫做呼啸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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