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伤势未愈,石太璞始终相陪。他三分为了信守诺言,七分却是心中情愿。过了两日,长亭已无大碍,石太璞清晨起身,见她睡得香甜,便出了石洞,自去林中闲转。
    走了没几步,遥遥一颗树上,挂了好些果子,橙黄饱满,十分可爱。他剥开一枚吃了,只觉入口清甜。石太璞摘了许多,揣在怀里,心想:“也不知狐狸吃不吃果子。”
    他瞧瞧日头,却是还早,便在石洞附近,寻了空地练功习法。他在山上这些日子,每日得师尊提点,捉妖法术却是精进。此时心地澄明,捏诀起势,指法翻飞,凝力而出,功法所及之处,漫开一张蓝色光网,其间似有水波,冲盈闪动,只将他罩在正中。
    他真力充沛,操持那光网良久,方才静心收势。光网弥散,他忽然说:“出来吧。”躲着窥望的长亭,讪讪而出。石太璞从怀中取了果子,凭空丢了过去,长亭伸手抄住,笑道:“这果子真好看。”石太璞道:“你要偷学功法,也走得远些,躲得那么近,不如大大方方站这瞧了。”
    长亭并非偷学法术,不过醒来不见他踪影,寻出来正撞着他练功。他织出的光网很是好看,他站在那网中的模样,也极是好看,便躲了瞧他两眼。她本想分说明白,又觉这事难以出口,便笑而不语。
    石太璞问道:“你的伤可是好了?怎么出来乱跑?”长亭勉强一笑:“伤却是好了。”未等他接话,长亭又问:“你可是要走了?”石太璞道:”你既好了,我留下做什么?“长亭欲言又止,低头盘着那果子,却不开腔。
    石太璞说:“你别总是捏它,我辛苦摘来,是给你吃的。”长亭心不在焉,随口搪塞:“摘这果子做什么?”石太璞奇道:“你不爱吃吗?是了,你们爱吃兔子。”长亭又气又笑:“今日会说笑了,可是将要离开,心中欢喜?”石太璞听她说得无理,不想接言,转身欲行。长亭伸手攀住他腰带,他方一举步就被她扯住,无奈回身问她:“做什么?”长亭冲口道:“你可舍得下我?”石太璞呆了一呆,说了声:“我........\"却又结舌。长亭冲他灿然一笑:“我却舍不得你。”
    她大大方方说了,不作扭捏羞涩,极合他心意。然而他心中执念未消,不知如何开口。眼见她伤势刚好,又不愿直白回绝,惹她伤心。思来想去,只是缄默。
    长亭笑道:“你答应帮我收伏狼妖,护我一家周全,这话还算数吗?”石太璞见她转了话题,心下略松:“狼妖受我三箭,你可还喜欢?”长亭道:“养了这些日子,伤也该好了。”石太璞听她说得有趣,微微一笑。长亭又道:“若你不跟我回去,狼妖再来滋扰,如何是好?”石太璞道:“我总不能时时跟着你。”长亭听了,想他终究还是不情愿。心下黯然,忽然说:“那么你教我些法术,我若自己能对付它,就不用劳烦你啦。”
    石太璞只觉这话匪夷所思。终南秘术,莫说长亭是狐族,即便终南门下,也并非人人能习得。他皱了眉头,正色回拒:“不要胡闹,这怎么行。”长亭将那果子往他手中一搁:“左也不行,右也不行,究竟怎样才行。”却赌气跑了。
    石太璞手上那只果子,被她揉得几乎熟了,温吞稀软,歪歪扭扭躺在他掌心。
    终南山脚下,离着最近的一片村庄,有一处山谷。谷中生成一种药草,一茎七叶,春秋常青,村民叫它“无良草”。无良草疗治损伤十分灵便,但它身有剧毒,寻常村民,不懂得蒸烹去毒之法,并不敢靠近。这片山谷因此人迹罕至,终南门下弟子,向来绕行躲避。
    越是无人打扰,这谷中风景越是怡人。无良草无拘无束,遍布山野,秋风隐含冬信,草木初作枯黄,可这片山谷,便似在盛夏时节一般,遍野青青,仿佛春日未去,尚留人间。葳蕤肩了两筒水,小心翼翼踏入谷中。她腿上绑了厚厚布带,防着溅上无良草汁水。这段日子,她每日皆要来此,倒是踩出一条小径。沿着小径走去,转过几转,便瞧见几片落岩胡乱堆在一处,交错勾搭,中空之处,便像个小小屋室。
    葳蕤上前,将肩上泉水摘下,仔细搁在岩下,正解着腿上布条,便听一个粗哑的声音道:“你来了?”葳蕤收拾停当,提了水进去,这里无以采光,晦暗不明。葳蕤使劲眨眨眼睛,良久适应黑暗,里面坐了一人,背向葳蕤,身上披了件酱色斗篷,体形魁硕,毛发粗壮。葳蕤向前一步,足下却踢着个绵软事物,她低头一瞧,吓得往后跃了两步,地上一具尸体,横陈当场。葳蕤冷笑一声:“阁下伤势大好,今日又杀了一人?”那人嘿然一笑:“此人乘人之危,早前我伤势沉重,求他上山取水,他一筒水却问我要一头牛的钱。如此贪财,不算得无辜。”他说着回过身来,葳蕤每日与他相见,也有一段日子,当下见他转过脸来,仍是心里发怵,他那张脸上,两只惨白獠牙龇在唇外,一双惨碧怪眼,正是与长亭有隙的那只狼妖。
    葳蕤道:“今日份的泉水在这里。”狼妖欢喜,上前抓过竹筒,也不避忌,径直褪去裤子,露出大腿上碗大一片伤处,红肿溃烂,见之可怖。他用泉水细细冲洗,未几又剥下上衣,依例处置胸前伤处。一筒水尽,他忽尔冲葳蕤道:“背上那处,你且帮我一帮。”葳蕤心中不愿,无奈过去,站在他身后。狼妖虽已修作人形,身上隐去毛发,然而毛根粗大,黑压压一片,遍布脊背,中间烂了一处黑洞,葳蕤便将泉水淋在那伤口上,冲出些黑色腐肉,顺着狼妖背上流淌。葳蕤心里恶心,加快速度,须臾冲毕,赶忙退开数步。
    狼妖伤处得了灵泉,遍体清凉,爽然一叹:“这一引泉果然蕴了王母法力,很是灵便。若无此泉,只怕我全身上下,已烂得尽了。”葳蕤道:“我师哥终南首徒,他那银箭威力,自然非同小可。”狼妖冷哼一声:“不用在此夸赞于他。”葳蕤道:“你身上伤势大好,再这般冲洗将养些日子,便可恢愎往日功力。那么你答允我的事,可以去做了罢。”狼妖道:“这伤虽有起色,但是要杀了翁长亭,却还勉强。”葳蕤摇头:“你我有言在先,乘了伤处未好,便要先帮我做事,否则等你好得全了,将我如此这般,却怎么算。”她说着,用手一指地上尸体。
    狼妖道:“即便如此,也要我打得过那狐狸精。”葳蕤忽而一笑:“谁要你去取她性命?”狼妖奇道:“要你师哥回心转意,杀了她岂不一了百了?”葳蕤沉吟不语,半晌方道:\"情之一事,生死无计。我要的,是他断情。\"
    长亭不知去了哪里,石太璞独自哑坐石洞。他心里一团乱麻,只是越抽越紧。长亭伤好,他自当离去,只是她说得不错,他心里已舍她不下。
    这几日相处,偶有闲谈,长亭也说起青丘光景。那片世外桃源般的所在,满满率意洒脱,间或几段风月清愁,并着情深不悔,听她和婉道来,仿佛换过天地,另有生趣。长日悠悠,寒夜漫漫,她叽叽咯咯的讲,他一声不吭的听,时光如水自流,既饱满又短暂,是枝头上的果子,刚瞧它熟得可爱,它却坠落无影。
    白日里灭了火堆,那线石缝洒下的光柱格外明亮。石太璞却坐在阴影里,那束光投在他身畔,无数飞尘营营舞动,此时瞧得分明。他微有所启,想这飞尘,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然而平白之间,你看不见。
    就像长亭,在他心里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只是眼中,时而不见。
    他闷坐良久,无解心乱,想这长亭究竟去了哪里,如何还不回来。心念电转,忽然想她可不是下了山?石太璞心中虽已站定离别,然而她若是不告而去,他却有些惆怅不乐。捉妖术一事,并非简单,涉及师门规矩,也需顾忌长亭体内灵力与捉妖法诀的天然相克,然而其中也缠着他一点私心,若是她会了这法术,独力能抗狼妖,是否此生,真得不再相见。
    总之心烦,他便起身出了石洞。满山翠影,转眼便已微黄,孤伶伶几株枫树,未经浓霜,还不曾红的热烈。山中景色,他也瞧得腻烦,心里便生了些嗔怪:“成天乱跑,若是撞见师弟巡山,可怎么好。”想到此节,究竟放心不下,一路找了出去。她常去的地方,也转了个遍,总之不见踪影。他越走越是心慌,只觉得种种坏事,十九已降在她头上,越想越怕,越怕越急,湛凉秋风里,竟出了一身大汗。
    正在慌张之际,忽然风里飘过一阵笑声,又脆又甜。石太璞一腔着急,竟数化去,忍不住翻个白眼,懒洋洋走了过去。果然是她,正拉了两个小狼妖的手,咭咭呱呱,说笑不停。他抱了臂倚树站定,听她轻声细语,只是劝小妖随她下山,小妖不肯,说要寻爹爹,长亭无奈,道:“那么姐姐今日便要下山了,你们自己小心。以后也不知可能遇上。你们要答应姐姐,何时何地,都不许滥害性命。若是遇着难解之事,便来翁府寻姐姐,姐姐带你们去寻爹爹,好不好?”小妖点头,长亭便与他们依依相别,一步三回头,没走出几步,便一头撞在石太璞身上。
    长亭倒吓了一跳:“你几时来的?”石太璞道:“刚来。”长亭嗔道:“无声无息站在这里,害我撞上。”石太璞道:“我若不站在这,你便撞上树了。”长亭不理他,抬步要走,石太璞道:“你且等一等。”长亭便站住了等他说话,石太璞想了半天,忽然问:“妖,真有善类?”长亭螓首微侧,回道:“人,可有坏人?”
    石太璞忽而伸右臂握住她右手,拉了她在身前划过一弧,长亭被他牵了个转身,背向他而立,左手也落进他掌中。长亭心里一慌,问道:“做什么?”石太璞道:“教你捉妖术。”
    他话音刚落,人已翩然。长亭被他握在手中,控在怀里,举手投足皆被他牵着,仿佛一只提线娃娃,也分不清东西南北,左右前后,只觉清风扑面,飘然如仙。她尚未回过神来,石太璞忽而发力,将她托上半空,手却松开了,长亭急忙稳住心神,借他余力未消,凭空滴溜溜转了三转,一时力尽,石太璞却又牵她回转,她婷然而下,整个人贴在他怀里,鼻息相闻,石太璞低头瞧她,长亭吓得立时躲开眼睛。
    这一次却轮着他心中好笑。替你捉妖,给我做鞋,看我洗澡,追着我到竹林小屋,追着我到终南山上,受我的箭,要我相陪,学我的捉妖术,说一声你舍不得我........可你知不知道,你终究是个女子。他左手扶了她纤腰,右手与她掌心相对,口中念道:“并指,回,开,再回,出!”
    长亭被他念得眼花缭乱,一颗心无暇他顾,只听他口令行事,听得一个“出”字,忙提了灵力,勉力配合,谁知她的灵力与终南心法相冲,胸口宛受重捶,张口欲呕。石太璞立时觉得,他五指回转,握紧她的手,体内真力绵绵渡出,长亭过了这一关,还未喘定,石太璞已牵她转了一圈,道:“再来!”
    长亭这一回可摸着七八分,她影随身动,翩然跟随,像只白蝴蝶儿,绕着石太璞轻盈飞舞。再到捏诀运功之时,石太璞先匀了五分真力与她,两人手法翻法,法力相融,凌空虚指,只听砰得一声,蓝色荧光溢出,源源不断,织出一张水波光网,只绕着他俩闪动不休。
    长亭欢喜,拍掌一乐,叫道:“成啦!”想也未想,纵体入怀。石太璞虽与她亲近,却不曾被她这样抱过,这一时也说不出是啥滋味。他扶了她腰,将她拉开,伸手摘下她发间一片落叶,柔声道:“刚才却有些担心你。”长亭也从不曾听他直白说话,嘻笑颜开,倒是找不着话来说了。石太璞道:“我教你这一段,只是入门之法,已经与你灵力相克,你自己依诀修炼,必得量力而行。”长亭心下一沉,只觉分别在即,下次相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她勉强一笑:“能对付狼妖就好。”石太璞摇摇头:“你这点修为,对付不了狼妖。”长亭究竟大方,不愿做小女子扭捏之态,盈盈笑道:“我多练练,就可以了。”石太璞不答,长亭无话找话:“好热,满头大汗的。”
    她自顾去找溪涧,石太璞也只得跟了。两人寻着一处清溪,长亭就水洗脸,只觉沁凉舒爽。她忙得口渴,便抄水来喝,石太璞皱眉道:“石洞里有得是白水,这溪水寒凉,喝它干嘛。”长亭仰脸笑道:“你不渴吗?”溪水清凉,挂在她脸上,仿佛冰玉滚珠,很是好看。
    石太璞却道:“你那衣裳,血污污的一片,真是难看。”长亭侧脸瞧了,心想:“还不是你那银箭弄的。”嘴里却说:“是了,若是能回家换件衣裳,就好了。”
    石太璞在溪前坐了,修节如玉的手浸在那溪里,未几掬了一捧,就唇一饮,道:“那么今日便下山回去吧。”长亭一愣,心想该来的总是会来。她点了点头:“也好。你也可早回师门。“
    石太璞道:“我跟你一同回去。”
    长亭恍如失聪,既惊又喜,呆在当场。石太璞道:“只不过,你得允我一事。”
    长亭心里便似开了朵大牡丹花,层层瓣瓣,都是喜欢。此时莫说一件,便是千件万件,她自然也依他。然而心念一转,她忽然说:“若你要依从师命,娶了你那师妹,要我姐妹相称,这一件却休提起,绝无可能。”
    石太璞奇怪她这念头如何转出来的。他一笑摇头:“不是此事。我们的事,我师尊并不知晓。若是有一日,他老人家知道了,不许我再同你往来,我必得听从,你可明白?”
    长亭一呆:“此事纸不包火,你师父终有一日要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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