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一番高论,石太璞却听进去七分。人妖殊途,事实摆在眼前,跨越不得,消散不得。父母血仇犹在,师恩未报,世途未平,凡此种种,比之长亭,要重要许多。他自此放空心意,不再纠结烦郁,只是每临清晨起身,看见长亭为他做的鞋儿,心下仍是恻然。
    他向来闲散,并不操心山门事务。身在师门,每日读罢了经,练妥了功,便陪伴师父身侧。偶而一众师弟在堂,众人便央他说些捉妖之事,他拗不过,也吐露一二,只作提点。一日谈讲,石太璞脱口提着了狼妖,语音未尽,神色已是黯然。师弟们不察,问他在何处遇着那狼妖,他念及长亭,胸中刺痛,急忙用话岔开,脸上却僵了。
    他坐在师尊身侧,耳中充盈同门谈笑,眼前却白雾迷离。帧帧过往,暮春时节的槐香,初夏林中的轻风,伴着长亭姿容,一颦一笑,且嗔且喜,只在脑中明灭。捱到师尊歇息,众人散去,他吃罢午饭,踱到后山散心,信步所及,却到了“一引泉”旁。
    这泉水无根无踪,凭空湍湍。相传乃是王母降临终南,瞧这山中无泉,便以指划天,引了银河水下凡而成。世人皆言,这泉水渗了王母法力,饮之延年。石太璞在泉边坐下,抄两口来吃,入口虽是甘冽,却不解愁肠。他听着泉水叮咚,又想起初遇长亭,溪边替他裹伤的光景。自长亭负气而去,算来也有月余,石太璞心想,今日总是奇怪,为何时时想起她。
    也不知她现下在哪里,可又受那狼妖欺负。
    他在师尊屋里的一番魂不守舍,葳蕤瞧得分明。林中一谈,石太璞对她回转了几分颜色,平日偶遇,也愿闲话两句。她以为师哥放下了长亭,如今看来,他只是抑住心意,并未绝情。她此时在一引泉边遇着师哥,瞧他形容,心下计议,得想个法儿叫他绝情才好。
    石太璞在那泉边坐了一晌,便起身走了。葳蕤上前,从肩上摘下两只硕大竹筒,满汲泉水,用油纸细细封了口,重又挂回肩上。她走了两步,眼见师哥背影,恍惚穿梭,向山下行去,心想左右同路,便蹑足跟着。
    时近中秋,终南山上丹桂竟放,醇香郁郁。道家修行,本讲究天人合一,石太璞眼见秋阳灿灿,一瓦蓝天澄静悠远,耳畔时有柔风,花香沁脾,一腔愁绪悄悄解了。他眯了眼打量天际,几只胖白云朵冉冉浮行,他心境一阔,生出些万古不息的道理。恍惚记起葳蕤所言,存了与长亭来生相报的念头,心中反觉平静。
    总之不辜负,又何必缠绕不休?
    这起子优柔一过,石太璞精神振作,耳目也自清亮,留意周遭,隐约听见稚童笑语,便循声而去。行不过数十步,瞧见两个孩子,在遍地草叶中翻滚玩耍。他只觉两个孩子古怪,秋意渐浓,他们仍穿着豹皮背心,露出四只黑瘦膀子,时不时在那泥草中翻蹭磨缠。石太璞皱了眉头,留心分辨,果然觉出一股妖气,想是他们尚未修作成人,妖灵不稳,时强时弱。
    石太璞再不犹豫,探手腰间,掣了那□□出来,箭锋所指之处,较准小妖。他平日里弩出矢发,断无犹疑,此时却没来由想起长亭之言,眼见两个小妖天真烂漫,不由暗想:“若是他们并未伤人,我这可是滥杀无辜?”
    这念头刚有,他立时倒抽一口冷气,心想这长亭的影子如何挥之不散?难道忘了师尊叮咛,伤人害命乃是妖之天性,怎可有此妇人之仁!他不敢再想,眉峰微蹙,指间发力,银箭脱弩,锐声破空,两个小妖转眼便要丧命其一。
    偏在此时,白影闪动,有人扑了出来,挡在小妖身前。银箭不认人,清啸蓄力,噗一声正中那人肩臂。石太璞正要再发一矢,耳中听得一声轻呼,这声音他如何能忘,放下□□去瞧,果然看见长亭,左臂上插了银箭,疼得花容失色,半坐在草叶之间。
    这银箭灌注法力,专克妖类,长亭断然抵受不住。石太璞心中诸般道理,一刹皆作浮云,他飞身而出,偏偏到了长亭跟前,却又抑住步子。他心里虽是又急又怜,脸上却铁青一片,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长亭三番四次被银箭乱指,却不曾真正领教滋味。此时当真疼得豆大汗珠冒个不停。女儿家心思,苦痛之时,最想心爱之人陪在身侧,然而石太璞等闲见不着,此时开口便是质问,她心里委屈,咬牙道:“两个孩子,你也下得了手。”石太璞一怔,心想这错处竟还出在我这了?随口责道:“什么孩子,他们是妖!”长亭痛得难忍,却听他一丝儿怜惜之意皆无,转脸对小妖柔声道:“你们别处去玩,姐姐一会便来找你们。”两个小妖如何肯去,只攀着她身子不放,眼中神色惊惶,虽是怕极了,却不肯离开。
    长亭见了,泫然心伤,想他两人不过与自己相处旬月,当此生死关头,竟能舍命相陪。而眼前这人,枉费她如此牵挂。狐族多情,人世留情说来寻常,她虽身列青丘,总不肯轻涉风月,悠悠千年,唯一让她心动的,也只有眼前冷面冷心之人。她心中难受,身上疼痛,两相挤兑,还听石太璞道:“妖物天性凶残,你莫阻拦于我,斩草不除根,必成后患!”长亭气道:”那你先杀了我好了。“
    石太璞吃她一堵,却又无话可说。长亭回过脸来,一双妙目凛凛,直盯着他:“你身为捉妖人,是非不分,滥杀成性,就莫要说什么为他人除害。”石太璞这大半日,被她扰得心神不属,这时在林中忽然瞧见了她,饶是他脸拉得老长,口口斥责,其实心中隐隐欢喜。只是长亭盯他这一眼,却与从前不同,仿佛毫无情意。他绝少与女子纠葛,哪里明白这其中关节,呆了一呆,心想:“她莫非忘了我?”口中却犹自强辩:“我如何是非不分?斩除妖物,正是大是大非,天道正义。”
    长亭怕惹急了他祸连小妖,本不想搭理,又恼他榆木不开窍,抢口道:“妖族不残害无辜,方能修成正果,脱身成仙。这不杀无辜的道理,妖都懂得,你这天道正义,却是不论?”石太璞思绪纷纷,一时跟她扯不清楚。他瞅瞅她臂上伤处,银箭法力释出,已有蓝光幽浮,脱口急道:“这银箭再不拔了,左臂可就废了!”他一片关心,长亭并不领情,只是不理。石太璞无法,上前一步,骈指急探,捏住那箭尾,咻得拔了,鲜血应声狂涌,长亭剧痛之下,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石太璞慌忙接住她身子,却见她双目将合不合,只瞧着小妖。石太璞也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些酸意,万般无奈之下,厉声凶道:“再不走杀了!”小妖怕得狠了,转身跑得没影。长亭看见,再难支持,晕在石太璞怀里。石太璞瞧她白惨惨一张小脸,只合他手掌大小,眼睫如羽,黑墨墨映着冰肌雪肤,一张玲珑檀口,生得恰到好处,他心下砰然,自语道:“这又是逞得什么能?”
    他抱了她越空而去,山林间转出葳蕤身影。她瞧着师哥消隐方向,只气个倒仰。这几日她山下闲逛,早遇见长亭携着两个小妖,只在山脚留连,也不知要做些什么。她跟了几日,探知一件隐秘之事,正自安排布计,却不妨师哥早了一步与长亭相见。此时长亭伤在他箭下,眼见师哥心意又得转回她身上,心中恨极,她肩了水筒转身下山,走了两步,忽又站住,凝神细想一番,便又冲着石太璞去路疾步奔去。
    石太璞找了处石洞,抱了长亭进去。这里常有猎户留宿,一尊大石上胡乱铺着厚厚干草。石太璞将她放在那石头上,坐在她身侧,眼见她额上汗水涔涔,心中不忍,便从怀里掏出帕子,替她揩了。拭得两拭,长亭微吟一声,悠悠醒转,甫一睁眼,便见他近在眼前,那表情很是奇怪,明明十分不情愿,眼中却有柔情几许。
    长亭心中好笑,神色微微愉悦。石太璞见她不再绷着脸,心下一松,问:“那小妖和你很是亲近吗?”长亭心下踌躇,勉强应了。石太璞无话找话:“他们可是你同族?”长亭摇摇头,声如蚊吟:“他们是狼妖。”石太璞奇道:“那么如何会纠缠你?”长亭微微一哂:“哪里有纠缠。他们的娘死了,爹爹又,又找不到了,无人照应,很是可怜。”石太璞见她支支吾吾,不由沉了脸:“究竟怎样,你且说实话。”长亭怕他气恼,又恐日后责她欺瞒,只得老实说了:“他们的娘,是咱们杀了的狼妖,他们的爹,被你银箭所伤,所以他们,无人看顾。”
    石太璞一时气结:“他们的爹与你有血仇,你还多管这闲事,将来以怨相报,可怎么好?”长亭转过目光:“狼妖是狼妖,他们是他们。”石太璞无言以对。长亭忽然皱眉:“好痛。”石太璞只得先瞧她伤势,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搁在她身侧:“这药你自己上了。”说罢站了起来,长亭只道他要走,她留连山间,不过是放不下他,这时情急,提气坐起,扯了他袖子,轻声道:“你别走。”
    这石洞天然形成,顶上一线开处,悠悠洒下日光。长亭身处其下,衬得雪肤花容灵动惑人,眼中哀婉之色,更添楚楚可怜。石太璞一颗心软得能捏出水来,他勉力克制,只说:“我去找些吃的。”长亭仍不放心,手上紧了一紧:“别丢下我一个在这。”
    石太璞心中一叹,缓了声调,说:“你放心,我不会走。”
    石太璞进了村子,讨了一皮囊白水,并着一钵白粥,两个馒头。他心里记挂长亭,足下匆匆,赶回石洞。刚一进去,就见长亭晕在洞口,像是要出去,伤处发作,却躺在这里。他抱起她,放回干草上躺好,心想并未勾留过久,她如何等不得了。许是生怕自己不告而别,方才心急至此。四下无人,长亭又晕了,他这时放下面子,心湖荡漾,波波涌涌,尽是柔情。
    折腾这半日,长亭梳得齐整的一头乌发,有些松散,一缕青丝,直扑在面颊上。石太璞替她发痒,伸手拨了。指尖所触,只觉细嫩幼滑,他拨开那缕散发,忍不住又摸摸她的脸,洞中透过一阵凉风,长亭不知是冷,还是受他所触,身子微微一抖。
    他闪电般缩回手,仔细瞧她仍未醒来,心下稍安。天色微现苍茫,山中秋日,每到晚间格外寒凉。石太璞解下身上黑袍,替她严严盖了,又去洞外拾些枯枝败叶,便在洞中起了篝火,将那钵白粥,悬在火上热着,只待长亭醒来。
    石太璞所想不错,长亭在石洞左右等他不来,伤口残留法力发作,激得她忽冷忽热,抵熬不住,又怕他再不回来,便蹭到洞口瞧瞧。不料刚支撑了两步,天旋地转,便晕了过去。她虽晕迷,体内灵力却与银箭残存法力绵绵相抗,银箭拔除得早,威力有限,待到灵力占了上风,她便慢慢醒转。
    初醒时,她只觉温暖。低头瞧见那领黑袍,知道他回来了,心中欢喜,便向里钻了一钻,捻着袍子抵在脸上,绵绵密密,全是他的气息。洞中火光彤彤,融融一团温馨,长亭侧目瞧去,他穿了灰格中衣,坐在火堆之旁,手里捏根树枝儿,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火头,也不知想些什么。长亭见惯他昂然丈夫气魄,这时他穿了小衣,埋头拨火的样儿,却像个寻常少年。她忽然想到他父母早亡,长到这么大,也不知有多少心思,都这般闷头思量。她心里温情牵动,倒将他此前绝情态度,尽数忘了。
    长亭柔声道:“这火真暖和。”石太璞闻言侧脸,看她一眼,回转眼波:“受了伤就别胡思乱想。天气寒凉,这火是给我自己生得,却不是为你。”他一面说了,一面认真捅了捅火堆。长亭听了,只觉得他这话里,有些撒娇不认的意思。火光跃跃,将他脸上没头脑遇上不高兴的熊劲儿照得清楚。长亭并不揭穿,却忍不住笑了。
    她这一笑,引了石太璞来瞧,两下里目光一碰,心里都是一慌。她的黑眼睛笑作月牙,盈盈秋波,直逼得石太璞转过脸去。火光投映,长亭目不转睛瞧他,要说俊美,他却也能称其无双。两人心意荡漾,反不肯说话,洞中回荡火花微爆的噼啪之声。
    长亭心想,总是要找些话来说,指望着他,却是能沉默一宿。便开口求道:“伤好之前,你不要走,别丢下我一个,好不好?”石太璞听了,将那钵粥取下,又怕长亭烫手,仍用自己的帕子垫了,送到她面前:“我一人四处行走惯了,并不会照顾人。”长亭深知此人心口不一,她接过粥碗,低了头道:“不用你照顾,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石太璞问:“那么你的伤处可上了药?”长亭摇摇头:“还不曾得空。”石太璞便不说话,坐在一旁瞧着她吃了半碗粥,接过碗来,便说:“现下可得空了吧。”
    长亭只得取了瓶子,褪下半侧衣衫。她那伤处在肩臂,瓶中粉末,总是准头不够。她央着石太璞:“你替我上吧。”她衣衫半褪,柔肩裸出,肌肤莹然有光。石太璞虽是为情所困,究竟心智懵懂,一双眼睛专心注目,只盯在她伤口上,瞧她如何上药。长亭忽而开口,他却掉过脸去:“我自己受伤,也只胡乱包扎,哪里会替人上药。”长亭无法,伸长手臂,勾了下巴,勉力去够伤口。石太璞忍了又忍,劈手夺过瓶儿,皱了眉头,满面不悦,将那药粉,替她细细匀在伤处。
    长亭低眉浅笑,只是不语。石太璞瞥她一眼:“高兴什么?”自己再绷不住,起身回到火堆之旁坐好,莫名一派欢愉,掺着心底一脉隐忧,层层舒展。那火起得旺了,将他一对乌瞳,映得清湛如水,摇摇荡荡,也分不清是喜是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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