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绛刚到济世仙境,好巧不巧撞见提着药箱准备外出的月弄影。
    也罢,不必再纠结是否要主动去寻他。于是她坦然耸耸肩,远远招呼一声,“要去哪里?”
    “你说呢?”青衣医仙怔了怔,根本没有料及她会来这里。
    她不解,听上去似乎是与自己有关的事。
    “‘绯君娘娘一个过肩摔将姝华神女扔进了池子里’,眼下凌玄各处都在说你的英勇事迹。”月弄影走近,微微将眉头蹙起,纤纤五指在药箱上一按,“仙娥已经传话过来了,要我送些暖身子的药过去,想必,此刻帝君也该知晓了罢?”
    “天界的消息传得可真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到是人尽皆知了。”上官绛无奈笑笑,不以为意,“也难怪,我现在是被特殊对待的人嘛,自然许多双眼睛都盯着我,恨不能找个置我于死地的机会——不过‘扔一个神女进水里’这等罪名,莫不是还要差遣天兵将我抓去暗牢?”
    月弄影辩不过她,叹着气抬手唤了只养在济世仙境竹林中的仙鹿,将药箱挂在仙鹿的勃颈上固定好,又嘱咐它送去玉池桃园,这才重新望向她,“绯君娘娘寻我何事?”
    想来灵兽也能做些简单的搬运工作,上官绛看着四肢修长漂亮的仙鹿挂着药箱从身边跳开,忽然有点儿后悔就这么将凌玄殿的灵虎给弄走了……
    直到听见月弄影提示性地轻咳这才缓过神来,她简单回答道,“取些伤药。”
    “呃,帝君他……”男子很快会意,“要我过去一趟么?”
    “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伤。”她指指自己的脸颊,严肃道,“脸有点肿而已。”
    月弄影想象了一下墨丞现在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末了才叮嘱一句,“还望绯君娘娘手下留情,虽然从凌玄殿到济世仙境的路途不算遥远,但来得多了,总归要叫许多人背后说些猜测的话——无论是你来还是他来,如果有需要,让传令的白鸟唤我一声便可。”
    “啊,以后会注意的。”
    她应着话,与他一并折返:那些隐在暗处的危险叫人无法躲避,他们无时不刻不在猜测她与月弄影的关系,又或者墨丞的身体状况……他说的没错,济世仙境理应少来,万万不可将夜锦那边的战火烧到这片净土。
    上官绛与月弄影之间似乎并没有因之前的不愉快而有抵触,只是缠绕在周身的疏离感叫旁人都能觉察几分。流萤聪慧,随便找了个借口去一边候着,上官绛没说什么,不紧不慢地跟在月弄影身后,走进他所居住看诊的竹楼。
    窗边撩挂的青白色纱幔通透飘逸,药材特有的香气弥漫在不大的屋子中,上官绛红衣长裙跪坐在桌案一边,浓艳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四下打量,心想这医仙平日生活从来都是很讲究的,当初怎么会甘心帮助墨丞潜入苏芳城去当魔女身边的细作?还被戎苑抓去地牢强行穿了琵琶骨……那种屈辱定然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个男人究竟有着怎样强大的心,才能克服那种未知的恐惧?
    然,月弄影或许至今也不知道,她那时为救他闯入地牢与霁威将军翻脸,不过是早早设计好的一场戏,为的就是引他动情——只可惜自己深思熟虑安排好的一场戏,却硬生生败在墨丞更大的一局棋下。
    她与月弄影的相遇,本就是戏。可笑的戏。
    所谓的“感情”或许是世上最脆弱不堪的东西,依靠“感情”得来的利好与其一般脆弱不堪。
    或许是觉察到背后冷飕飕的目光,月弄影终于转过身来。他的手里还包着些许药材,材质轻柔的宽袖拂过檀木做成的木架,他就这么站着看了她一会儿,“你在想什么?”
    上官绛一手托腮,水眸斜斜撇过去,“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他眉头更紧,仔细将按照份量取号的药剂包扎好轻放在她面前,“一日两次,服两天,温火煎煮,你回去唤侍奉仙娥去便……”
    语至中途忽然似想到什么,改口又道,“罢了,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绯君娘娘亲自煎煮最好。”
    让堂堂苏芳王去煎药?只怕几个炉子也经不住自己折腾罢?上官绛不吭声,收了纸包,心下会意,“怎么,你怕这时候有人对墨丞不利?”
    “尽管神仙五感不同于凡人,但上古凤族体质生来特殊,有些毒素无法辨识——这也是帝君前后两次中了热毒的缘故,如果有人想对他不利,用□□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月弄影解释着,丝毫不避讳谈论起有关墨丞的事情,“明日我会去给帝君送些熬制好的清心顺气的药汁,届时可否劳烦绯君娘娘亲自喂他吃下去?”
    他的眸子中沉淀着一点什么,叫上官绛猜不透的东西。
    她疑惑,“吃药就吃药,他有手有脚的,干嘛要我来做这种事?”
    “因为只有你亲手喂的,他才会安心吃下去。”
    心中隐隐有不安,她迎上他的目光,“月医仙这是何意?”
    面前的男人从来都是话中有话,与人与事都像隔着层纱,叫人看不分明。明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之人,说起话做起事却老神在在,难怪会深得凌玄帝君和白泽神君的信任。
    他会有此提议,一定有特别的含义。
    未等她多问一句话,钻入耳朵的声音就像惊蛰春雷,一下子将她惊得懵住:
    “等墨丞喝下掺有□□的汤药,翟如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房间里中,用玄冰制成的箭矢刺进他的心脏……”月弄影顿了一下,微微笑道,“当然,如果苏芳王愿意的话,夜锦主上说,最有趣的步骤也可以交给你来完成。”
    夜锦,她从他的口中听到了那个梦魇一般的名字。
    上官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角欲裂缓缓站了起来,“你……居然是你……”
    除了翟如外,夜锦安插在墨丞身边的第二个手下,令她猜测许久也没有任何头绪的第二个内鬼……竟然是从未不曾怀疑过的月弄影!
    她僵在那里,满脑子都是翟如那时与她说过的话:主上已经安排过了,放心,很快就会有人与你联络……到时候可不要太吃惊呐,苏芳王。
    她到底是吃惊不小,月弄影,对凌玄帝君忠诚不二的月医仙……可怎么会是他?
    青衣男子缓缓在她对面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压下一口这才抬眼,“夜锦主上有令,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希望此刻苏芳王仍然与主上同一条心,莫要走漏风声。”
    那抹浅色令她觉得无比刺眼,默了半天才从双唇间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他故作不知,“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帮夜锦?”美眸中溢出点点猩红色,她压低了声音逼问道,“我以为,墨丞和白倾语那么信任你,你一定会不可能背叛他们!当我知道除了翟如外还有一个人在为夜锦效力后,我猜过很多人,独独把你给忘了——月弄影,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总在扮演这种叫人猜不透的角色?”
    “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是我的稍微多了那么一点。”月弄影淡淡应了一声,将手中茶杯搁下,“还有,我本就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选择跟随谁的脚步前进是我的自由——我不是差一点还跟随了苏芳王的脚步么,我的王?”
    他将垂下的脸慢慢抬起来,像一轮皎洁明月,自全无波澜的湖面上升起。
    上官绛攥紧拳头,愈发觉得面前的一张脸有些陌生:这个男人并非是全无波澜,越是平静的深潭,一旦掀起风浪就越危险……如果,月弄影真的将墨丞看做敌人,真的想要与他为敌,她想她也无法再以一个局外人的态度去面对他。
    能早些医好心病,断了曾经的念想,当真是一步明智的棋。
    或许眼下能够全力以赴,不念旧情。
    “如果苏芳王想要早日回到苏芳城,从此与天界再无瓜葛,杀墨丞是唯一的办法。”他有意提点。
    “麻烦你转告夜锦,墨丞很快就会放我离开,不劳你们操心。”
    她赌气冷语,将原本收好的药材搁在桌上,起身欲走——这个看似平静的天界充斥着太多的危险与不确定,骨肉相残,臣下背叛,还有她这个枕边人成日只想逃离牢笼桎梏……墨丞他承受着太多太多她所不曾体会过的东西,远比白骨鲜血毫无光亮的黑暗更加可怖。
    月弄影似乎并不惊讶,“又或者,你可以告诉墨丞我的身份,然后让他杀了我。”
    她不说话,也没有迈开步子。
    看出她的犹疑,青衣一动,与四下纱幔相得益彰,他像一个影子嵌在画面之中,声线如同江南的流水,曲曲折折淌进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你好像并不打算将我是内鬼的事情告诉墨丞,对么?”
    “他信任你。”她背对着他,“你的背叛,会令他很失望。”
    “他喜欢你。”月弄影站直身子,“你的犹豫,也会令他失望。”
    上官绛无言以对,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点。
    她对墨丞有愧疚,对月弄影的愧疚绝不少一分,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够找到万全的办法,不让任何一个人被伤害。
    月弄影走到她身边,微微偏过头,长而柔顺的乌发滑落肩头。他笑了一下,声音依旧淡淡的,“明日我会去凌玄殿送药,翟如也会准备好能够抑制涅槃火的玄冰箭矢。苏芳王可要想清楚,是让我和翟如死,还是让墨丞死——即便自由已是手中之物,但未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不是吗?”
    苏芳王没有回答,撩起裙摆转身离开竹楼。
    浑身药香像是甩不掉的咒术,将她闷得快要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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