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裳拉着燕宣飞快往玉池桃园西园住处去,一路颇为惹眼。
    因为他的手掌还伤着,她就小心翼翼拉扯着他的手腕。男子身体温度依旧可以从掌心传达,她的手有点儿颤,脑海里浮现出的全是燕宣方才挺身而出伸手替她挡铁鞭时的样子……
    脸上发烫,一直烫到耳根。
    燕宣由她带着,几番想要挣脱,然终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有人追来。两人直到姝裳房间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狼狈不堪地站在那里,只觉得眼下浑身脓水血渍的自己与这间装饰雅致的女子闺房很不相称,坐立不安,生怕弄脏了什么。直到姝裳说了几遍,他才小心翼翼在桌边坐下。
    洛水神女顾不得其他,一边翻找房间里的药箱,一边数落,“姐姐罚你,你躲还不会躲嘛?”
    “我只是不想为王上再树敌人。”燕宣低头,声音说的很轻。
    掌中的伤口狰狞可怖,皮肉粘合在一起,稍稍一动就疼得钻心。他自嘲笑了一声,早知道回来又会受伤,前几日在济世仙境就不麻烦月弄影花心思为自己医治了。
    “可到最后你还是惹恼了姐姐。”姝裳嗔怪着在他面前坐定,“啪”地一声将药箱打开,取出治疗烫伤的药膏,拉过他的手涂抹,嘟嘴念叨。
    “还不是因为你……”
    恍惚间脱口而出的句子,燕宣未说完,竟是自己先觉察不妥,声音戛然而止。
    姝裳手中动作一滞,略显羞赧地抬眼望他。
    男子被那道目光盯得难受,将手收了回来,接过他手中药膏,淡淡道一句我自己来。姝裳也不和他争,想笑又强忍着,治好局促不安坐在他对面玩弄衣角,面上仍有挥之不去的红晕,女儿家娇羞姿态一览无余。
    两人间沉默少顷,燕宣终于开口打破尴尬,“抱歉啊,你送的衣服……又弄破了。”
    那身衣服是她赠他的,尽管是以洛水神女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种小事你要是记挂得很……”姝裳脸更红,吞吐道,“其实,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姐姐她人不坏,就是、就是太喜欢帝君了,只要提及关于那个男人的事就会变得很奇怪。她在洛水时就一直以为将来会嫁给墨丞,这些年在天界,又被那些小仙娥奉承习惯了,难免脾气大……”
    男子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其实我也没有资格说姐姐什么,在遇上苏芳王之前,我一直觉得姐姐所作所为、一言一行,从来都是正确的。爹也说过,身为妹妹,我只要学着姐姐的样子便是对的。”
    想来一身脾气性格都是依着姝华学来的罢?就像一块璞玉,只会依着工匠的想法变成最终的样子——他忽然在想,倘若这少女能跟在恰当的人身后,耳濡目染,会不会不再是如今的脾性。
    燕宣叹了口气:生来养尊处优的神女到底与苏芳城里的女人们大不相同,几时飞沙她们也能远离硝烟和战场,放下手中冰冷的武器,做回普普通通的少女,穿漂亮衣裳,对亲人朋友撒娇,全然不用顾忌肩膀上担着的责任和性命……大概脾性也会如洛水神女们一般吧?
    姝裳见他陷入沉思,不禁开始有些慌乱,“你该不会是生气了罢?那个,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再由着姐姐犯错!燕宣你放心,我会竭尽全力帮你的,如果我做得到的话……”
    她点着手指,又小小声说了一句:可我还是希望你们能留下来。
    你能留下来,能陪着我,哪怕体会不到我的心意,只要能经常看见……就比什么都强。
    她念着自己的心意,几番在舌尖滚动,却始终说不出口。
    可燕宣看得高,看得远,满心皆是一座城,皆是城里的那些人,于她来说那么陌生的一些人……从来不留意身边的丝丝缕缕情愫,而对于她,他也只会抱有感激之心。姝裳轻叹,或许假想敌是一座苏芳城而不是苏芳王,这条情路大概会比姐姐轻松一点罢?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她并不知道,总觉得冥冥之中天意如此。
    她紧紧攥着红线的一端,另一端莫名就飘去了那个男人的手中……虽然很多时候她会在意他的魔族身份,他的从未提及的过去,然而只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姝裳觉得自己足够勇敢去克服对前路的恐惧。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但笨人总归有笨人的可爱——比如认定一条路,奋不顾身地前行,哪怕周围没有一丁点儿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挺勇敢的。
    谢谢。末了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姝裳回神,抿唇轻笑了一下,回答,不客气。
    *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能难倒苏芳王,那一定是猜测墨丞的心思。
    一晃又是几日过,那男人装病装上了瘾,死活赖在床上不肯起,四方神魔递交上来的折子早早就抛去了脑后。听流萤说,被迫上阵为凌玄帝君顶班的白泽神君这几天快把玄机台给砸了。
    上官绛无可奈何,每天由着“丧失行动能力”的墨丞胡搅蛮缠。
    两人间或也会说起夜锦的事,多半都是靠笔墨在纸上交谈,怕得就是隔墙有耳。
    晚间虽是同床共枕,索性那家伙勉强称得上正人君子,她不允,他亦不求,上官绛也就当自己是每夜抱着个有点儿温度的人形布偶,除了必要的自我安慰和说服之外,打心底里甚至有那么一点点……遗憾。
    大概是遗憾。
    他身上的温度又或是光晕总会莫名吸引她,令她觉得安心、平静,连搁置着金红色凤羽的宫灯都可以在夜间灭去——她不会觉得怕黑。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慢慢改变着。
    无意间提及此事,墨丞沉思了片刻,承认说他一直以来也有这种感觉,所以那时无比喜欢抱着她在园子里晒太阳,一起睡个天昏地暗。
    “看来,我们真的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怎么样,我的绯君娘娘,真的不再考虑一下留下来做凌玄帝后吗?”
    厚颜无耻地说完这句话后,凌玄帝君得到的是一记铁拳。
    再往后的结果是上官绛无比后悔为什么要给他一拳,分明就应该直接扭头走人,结果自己理亏,肿了半边脸的无赖帝君还指派她去济世仙境取药,临行之前捂着脸颊不甘心冲她嚷嚷,“随便找个医仙,拿点消肿药就赶紧回来,可千万别背着我去找某些人啊……记着,我会吃醋的,真的会不高兴的。”
    她忽然想起与月弄影那夜的亲吻,觉得墨丞的担忧实在多余。
    那些已经斩断的东西,她可以否定得彻底。
    红衣胜火,大而华丽的尾摆就这么拖在地上,如同绽放红莲,先前在苏芳城鲜有如此穿着的时候,戎装几乎占据她的全部年华……衮服华裳起先很是不适,总觉得拖拖挂挂不便行动,可墨丞偏说这才有王的样子,他很喜欢,她无力反驳,一来二去终于努力说服自己去适应。
    适应。习惯。都是些多么可怕的字眼,总觉得身为女子绝不应该仅仅于此。
    顺着凌玄殿外小径向济世仙境去,两地相隔并不遥远,不过一炷香的脚程。她私心想着沿途风景不错,便由流萤陪同,一路走过去,顺便散散心,思考一下今后对付夜锦的计策——出乎意料地得到凌玄帝君准许的行动自由,上官绛觉得玄天门的一场闹剧,或许还有些价值。
    如果只是取药,成天希望她留在视线里的墨丞根本不会差她亲自去济世仙境,还故意提到了月弄影,就好像……刻意在提醒什么一般,自己陪在那男人身边这般久,偶尔也能揣摩到一些东西。
    于是她觉得,今儿非得去寻一趟月弄影不可了。
    有一句老话说的妙:冤家路窄。
    上官绛想着心思,未走多远便迎面撞见了妆容精致的姝华神女,身后跟着八位侍奉仙娥,声势依旧浩大。那些仙娥手里还提着精致食盒,往凌玄殿的方向去,似乎正是要去探望“重伤卧床”的墨丞……上官绛挑了挑眉,并没有停下步子的打算。
    两人终是在拱桥之上相遇,盈盈水波倒映着两位美人的倩影。
    姝华的一张嘴从来不饶人,早将几日前登门谢罪时的情景忘在了脑后,伺机讥诮道,“绯君娘娘要去哪儿呀?禁足的命令刚刚被帝君收回,就闲不住往外走……这是要去济世仙境找月弄影呢,还是要去玉池桃园寻燕宣?”
    只是散步。她不冷不淡回应。
    总不能说墨丞其实根本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刚才被自己揍了一拳脸有点肿她出去拿消肿药罢?
    “散步?”衣着华贵的洛水神女哼笑一声,“帝君被你气成这般卧床不起,几日几夜未有去玄机台处理政务,绯君娘娘倒真是贴心,这种时候还有闲情出来散步?”
    “啊,论贴心自然是不比姝华神女。”上官绛眸子一冷,用更加讥讽的音调回敬过去,“你我之间也就不必避嫌了,帝君那日身中热毒都不碰你,姝华神女几万年来的贴心还真有效啊,我说得对吗?”
    红唇微扬,她故意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抬起下巴。
    从来都是这种争强好胜的性子,苏芳王不想在任何方面输给任何人。
    “你!你这女人……竟然还敢羞辱我!”姝华一时间被妒火和怒意冲昏了头脑,扬手就要用指甲去抓她,任凭身后小仙娥怎么拦都没用,“为什么好事都轮上了你!凭什么他们都向着你,连姝裳都向着你……凭什么!不过是区区魔物,卑贱不堪的女人……你有什么资格与我……”
    一个“争”自还没出口,上官绛猛地上前绊了她一脚,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一个擒拿,将姝华整个人过肩摔进了池水里。
    “噗通”一声之后是“呜哇”的哭号,小仙娥们乱作一团,皆在拱桥上呼唤着主子的名字……好在观赏的池子水并不深,衣裳湿透,模样极其狼狈的姝华神女跌坐在池底,惊得一池锦鲤全数远远游走开。
    她眯着眼睛将嘴里的水吐出来,好不容易才扯掉身上乱七八糟的水草,恨恨仰视着罪魁祸首。
    那身红衣背着阳光似火烧,上官绛的表情清清冷冷,垂目的样子有些骇人。
    “来、来人呐,姝华神女落水了!快来人,还愣着做什么,快将她扶起来,施仙术烘干衣裳啊!”流萤有些慌神,赶忙嘱咐姝华的侍女去请周围神仙来帮忙,“绯君娘娘,我们还是先走罢,这、这还没离开凌玄殿多远呢,这事儿叫帝君知道,怕是他又要生气了……”
    上官绛拍拍手,头也不回地迈开步子。
    远远却听得姝华尖细的声音从池中传来:上官绛,总有一天我要将从你那里得来的羞辱全数还回去……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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