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背后有人来拉唐流,将她从冷水边拖出来,硬在手中塞入一大壶热酒。
    “走,我们去大厅。”鸾祺睨她:“既然是丫头,要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
    众人围簇,拥着公主,围着丫头,一步步走往大厅。
    唐流无所谓,端着一大壶滚热的酒,手指犹在发凉,掌心已是发烫,水深火热,向来不过咫尺天涯。
    厅里聚满了人,锦衣玉饰,花团锦簇,太后、齐王、少相、平、陌生人,相貌同样尊贵,衣装一色华丽,她们进去时,太后正在问话。
    鸾祺大步轻笑而入,衣带裙裾飘飞,似一只彩色轻盈的蜂鸟,夺走了所有人的注视。
    “我来晚了,”她不住娇语:“皇祖母千万请恕我的罪。”
    众人笑了起来,太后也莞颜:“鸾祺,真是太调皮……”。她闪目看到身后的人,顿时止住,皱眉。
    鸾祺一笑,侍从推着唐流,让她将酒壶放到堂上的大桌上。
    太后冷冷看着她,不过一眼,云清风淡的一扫,尊贵仕女不会去专注一个下人。她若无其事地等身边的宫人斟上酒,自已接过啜了一口。
    “不错。”太后点头道:“这酒可是隆寻来的?果然清醇软糯,余香绕口不散。”
    她只是要忽视她,真正高贵的女子不会来不及的刻薄责怒,事情归事情,人归人,虽然堂上人声窃窃,太后只是凝然不动。
    唐流低着头,在心里叹息服气,这样的稳重笃定,于不动声色中令人生出畏惧,比起她,鸾祺不过是九流的手段。
    她一路低头而出,在门口处,路过一大群侍仆身边时,不知是谁捉狭伸腿,将她绊得一记错脚,不稳跌倒在地。
    鸾祺带头大笑,引得身后一众人跟随,唐流屏着气,站起来,掸掸衣裙便要出去。
    突然,眼前一花,有一个人挡住去路,他今天穿着微紫色的衣裳,颜色如此明丽,犹如一片亮色光源。
    平并不说话,从极淡的紫衣下取出方白色丝巾,径自上来扶起唐流的左手,在上面的一处创口上按下去。
    众人目瞪口呆,还有唐流,她甚至忘记要去拒绝。
    “这样的创口不大不小,回去后不用敷什么药,但切记入水做事,行动间要小心。”他娓娓道来,像是个细心的郎中。
    唐流突然清醒了,想说话,但喉头哽住,吐不出字来。
    此时平已将她手掌包扎完毕,唐流茫然抬头,可见他关心的眼神,似有千言万语,但,他只说了一句:“唐姑娘,来日方长,你要多多保重。”
    声音不大,唐流刚好能听清,只觉胸口一热,她忙抽回手,低下头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身旁是如何的目光如流,讽刺惊讶抑或是不屑,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唐流一直低着头,只是为了不让人看见眼里的感动神情。
    回到了浣衣部,女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她低头颦眉,面色绯红若哭泣过,一个个交换眼色,呶嘴作势,倒也不再上前嘲讽取笑,人心总是有些善性,她们也必不是故意要恶相。
    周遭静了下来,唐流解下纱巾放入怀里,重新伸手入盆,不知是不是出去了趟的缘故,水不再冰冷,人也不再无情,有一个女孩子甚至将自己的皂角递给她一些,见唐流抬头,她有些不安,小声喃喃道:“你的快用完了,衣服若不不清,会挨骂的……。”
    唐流莞尔,接过称谢,原来,世人并不十分冷酷,脱却流言与误解,人面也是含情可亲。
    进府这么多天,第一次,她缓下气来,略略放松。
    晚上回房时,在回廊里,她又遇到巧袖。
    “唐姑娘好。”那女孩子明眸善眯,活泼伶俐人见人爱:“这些天不见了,姑娘果然瘦了一些。”
    她亲亲热热地过来搀唐流:“听人说姑娘手上受了伤,怎么还入水洗衣裳呢?”
    “没什么的。”唐流淡淡笑:“不过是擦破点皮,哪里会变得这么娇气,无论如何,只要起得了身,活还是得干的。”
    “是么?”她不信,拉住手仔细地看,突然叫了起来:“怎么会泡成这样?皮肤烂白里面却又红肿,这样会引发炎症的,唐姑娘你太不小心了。”
    唐流被她叫得吓一跳,不由微笑:“真的没有事,伤口浅,几天就会愈合了……。”
    不等她说完,巧袖已倾过身体来,凑在她耳边:“唐姑娘千万保重,是将军让我传话给你,无论如何,一切事情都由他来担当作主,姑娘只须好好爱惜自己,请姑娘好歹相信他一次吧。”
    “巧袖。”身后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是上房里的一个丫头盈婷,她柳眉立起,奇怪:“你同她多话什么?还不快过来。”
    “是。”巧袖不慌不忙甜甜地笑,有意无意地看了唐流一眼,跟着盈婷走了。
    留下唐流呆在当地,仍未完全清醒过来,不过几句话,然而重若千斤,直直撞入她心底,没想到,平并没有放弃她,相反,他信心更胜往昔。
    扶着廊边的栏干,唐流不知是悲是喜,摸出怀里的丝巾,淡淡的紫色上有些黑色血迹,想起今天在堂上的一幕,合着方才巧袖的一翻话,虽然仍在叹气,但胸口顿时暖意融融起来。
    正自出神,耳旁又听到有人唤她,这次,是蜞美。
    “是少相找你。”蜞美向来与她相处不错,边走边小心地关照:“我看少相今日脸色板得难看,你回话时记得可要小心些。”
    唐流点头,她明白,今日堂上一事已经引出波涛千层,平这样大胆示意,在众人前公开的维护她,太后就算不直接怪罪下来,少相也不会视而不见,所有的后果,她等着。
    蜞美没有说错,隆的脸色果然不善,这向来风采翩翩的佳公子,居然冷冷看她,眼里存着怒意。
    “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唐流反而完全放松下来,微笑:“少相唤唐流来难道只是为了以利目相对?”
    见她如此,隆更是皱眉:“怪不得姑娘总是勇往直前,一副不惧生死的模样,原来一早胸有成竹。不错,方才平将军已在太后当面回过话,定要娶你回府,可是,唐姑娘,你真以为自己能一步登天?”
    “当然不会。”唐流想也不想:“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太后岂会轻易点头饶过,他的举动定是惹得太后大怒,责令少相回来好好管教下人。”
    “你倒是明白人。”隆冷笑:“果然心机深沉敏捷,一步一步的棋子走法,唐姑娘大概早就算计好了,所以才能将平将军如此玩弄于股掌之中,为姑娘冒死抗旨受罚,这样的本事,真是令人佩服。”
    “少相不必佩服我。”唐流亦还之以冷笑:“圈套还是计谋,所有的事情我本不必向任何人解释,想来如少相一般的高贵之人也无法了解屑小唐流的心思,只是,平将军却是一个真心实意的忠厚之人,少相可以骂唐流下贱或阴险,请不要以为平将军糊涂不堪,要知道,在唐流眼里,论起为人处事,八面玲珑惯会结交的少相也比不过平将军的一根手指头。”
    她自知这次逃不过处罚,平在大堂的体贴关心,想必早已震怒太后众人,他们放得过她,才怪,既然是不死不活的老路一条,刚烈脾气加上满怀的愤意,索性当面放口说了个痛快。
    隆被她骂得怔住,半天,才点头:“好,好,好。”他不住地道:“骂得痛快,难得有人敢当面泼口敞意拼着命地把这些话说出来,你倒是真不怕死的。”
    他脸色隐隐发青,转头到桌案边,桌面上铺着张雪白的纸,上面墨迹淋漓,龙飞凤舞的写满了字。隆拈起纸缘,又细细看了一遍,才抬头,看唐流。
    “唐姑娘,你放心,平将军刚才已在堂上跪地求过太后,所有的事情他一人承担,故太后不会命我杀你,我也不会杀了府里的奴才,似你这样暴烈的女子终非池中之物,放在哪里都会惹出麻烦,我的少相府也容不下你。”
    他微微抬起手中纸张:“你的去处太后早已有了安排,唐姑娘,我不管你是否存有心机圈套,这一步,实在是于你不利,你可知道,本来把你放到我这里,不过是为了过渡一下尴尬境况,待风声一息,我自会将姑娘好好送回齐王府去,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归宿。”
    “哼。”唐流忍不住。
    “难道你忘记了上次我对你说的话?”隆瞪她:“你真的以为……。”
    “我从来不以为自己能够攀上什么更高的枝。”唐流夺口替他说下去,她暗自摇头,真不明白这些贵族到底是怎么想的,真以为所有的布衣贫女最大的愿望只是能嫁入豪门?
    “相反,唐流永远不会踏入将军府的大门,所以,请少相不必念念不放,唐流并不关心,少相又何必牵肠挂肚地思量对策,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大家还是不用再提。”
    她一口气说完,忽又自己一笑:“难道不是唐流的原因,却是少相自己心怀疑虑?不会吧,难道少相认为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她故意斜起一条眉毛,睨着隆:“少相请放心,头上三尺有神灵,世上万事亦早有定数,小小鲤鱼怎么能跃过龙门?少相不必异想天开的先吓到自己。”
    这口气她早已憋了很久,总算今天一吐为快,不由眉飞色舞,连日阴郁一扫而空,想人生在世,不过生与死之间,连死她都触碰过,其他又有何难,大不了是再受些皮肉之苦而已。
    “你好大的胆子。”隆真正发怒了,大声喝她:“你真以为背后有平撑腰,我就决不敢对付你?竟然在我的府里放肆至此,唐流,你不要太嚣张。”
    他气得面红耳赤,手中的纸张也在瑟瑟地抖。
    唐流顿时住口,看着他愤怒的模样,果然低下声音,小心翼翼,带着诚恳的规劝:“婢子的确放肆粗鲁,少相何不立刻将手里的信发出去,连夜派人将唐流押出府去?”
    临出府门时,她犹在微笑,人人都不明白这被罚的女子在笑什么,他们要将她带入城外的马庄,专为朝廷伺养马匹的污泥场子里去,那里没有女人,只有些老军与烈马,不知道一个柔弱的女子在那种环境中会是如何的生活,但她却唇边笑纹,丝毫不放在心里。
    当然不会有人猜到她的心思,唐流不过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优雅犀利的少相原来也会发怒,他生气的样子,实在与旁人无异,所有的人,无论身份贵贱,品貌优劣,若能击中软肋要害,全部都是一个模样。
    怀着这样不相干的念头,与似笑非笑的奇怪神情,她被人送去到了另一个陌生的新地方。
    同少相齐王府相比,骠骑庄是天地里的地,云泥下的泥,夜色中,一大片黑沉沉的土地上,破破烂烂的几栋木屋,草皮枯黄纷飞,乍一眼,令人只觉凌乱憔悴肮脏。
    进入庄里时已近午夜,开大门的老军满脸横肉,奇怪地瞪着这群访客。
    “什么事情?”他看了眼唐流,又问来人。
    少相府的三管家脸色并不比他好看多少,掸着身上的尘土,他喝命:“快去把你们庄主找来。”
    老军见他衣饰华丽气度轩昂的样子,倒也不敢轻慢得罪,立刻叫人去禀报,并将众人引进大厅。
    所谓的大厅,不过是这些木屋中最大的一间,一色泥墙木板配几件简陋桌椅,向着来人暗暗地发出种潮冷的腐味。
    骠骑庄庄主很快被找来,四五十岁的一个壮汉子,衣衫不整,满面胡须与不耐烦,总算嘴里还有几分客气,向三管家懒懒抱拳行礼:“原来是少相府的贵客到了,快请客,来人呀,上茶。”
    一阵吵吵嚷嚷,人头攒动,旁人的动作也快,立刻端上茶来,涩黄浑浊的一杯东西,看得这些锦衣玉食惯了的客人止不住地皱眉。
    “坐,坐,别客气。”庄主自己往椅背上一靠,拉了拉身上粗布衣裳,向周围猛吸了几口气,又在地上重重吐了口痰,咒骂道:“什么味儿,早上我就同老刘说,这些日子鸡飞狗跳的,三天两头下雨刮风,迟早要发霉,阎王天气小鬼多,这话真是一点也不错的。”
    几句话说得旁若无人,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透着指桑骂槐,三管家的脸色更白了,他狠狠地看着眼前人,咬了咬牙,总算没发出火来。
    “少相令我将此人带来,从今后,就交由贵处管教差遣。”他从袖口取出封信,由身旁的人递到庄主面前。
    “差遣?”庄主并不接信,只上上下下将唐流打量了一遍,突然‘嗤嗤’地笑了。
    “少相是不是搞错了?”他反问:“我们这儿是管马的,要女人有什么用,这样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老子呵口气就能吹走了她。”
    “那你就别呵气。”三管家冷冷阻住他话:“少相的话谁敢不听,再说把她带来是为了干活的,又不是要你当老娘一样供养,多说什么废话。”
    “好。”庄主点头:“少相的话谁不敢听,咱们不过是放屁的,说了也白搭,人都送来了,就留下吧。”回头向先前开门老军:“王头,找间屋子把这女人领过去,没事别来烦我。”
    王头慢吞吞地走过来,到唐流面前,她的双手都被后面的人制住了,三管家一个眼色,众人退了下去。
    “来吧,丫头。”王头形容丑恶,声音倒也和气,他在前面领着路,唐流只好跟了出去。临到门口,回头,犹可见背后的庄主与三管家,四目相对,眼里迸出争斗。
    “别看啦。”王头叹气:“真不知道把你弄来做什么,我们这里统共这么些人,根本没有女人的事,你自己小心点吧,明天老罗心情好了,我再向他讨事给你做。”
    “老罗是谁?”唐流忍不住,轻轻问。
    “就是这里的庄主。”王头说,门外光线昏暗,除了一轮上弦月冷冷清清,再无一丝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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