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越说越大,理直气壮,脸上浮出红晕,平看得呆住,第一次,有女孩子敢这么对他大喝大叫,但他一点也不生气,喜欢唐流,正是因为她的这种犟脾气,记得刚从水里把她救出来时,明明面孔雪白气若游丝,偏偏咬紧牙关不肯□□,自始至终眼光倔强,在见惯了娇弱婉约动辄啼哭依恋的女子后,唐流的身体里似缠有韧铁钢精,百折不挠,无坚不摧,可她却是这么个纤弱精致模样,仿佛精雕玲珑的玉器,一不小心便会折断破碎。
    平无地自容,唐流说得完全正确,他不可能娶她为妻,并非是他不想,只是朝廷绝对不会答应,折子若是呈上去,弄不好皇上会大发雷霆,他的能力只限于让她作妾。
    唐流冷眼旁观,平坚玉般的面颊红潮阵阵,低下头羞愧无言以对,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九分。她站起身来,让眼泪自己从喉口咽下去,“您想通了么?”脸上却是嘲笑:“将军,匹夫之勇只适用于疆场杀戮,家务事里永远要考虑明白,否则,只怕你心里想救唐流,实则却是害了我。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她转过身去,回到自己的木盆边继续工作,再也不去看他一眼。
    半晌,身后传来衣袂声,唐流知道,平已经回去了。
    她并不是故意为难他,只是,事到如今,并没有人能救得了她。唐流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心,记得她岁的时候,家里曾请来高僧为她看相,那白眉锐目的老者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说是此女一生命运多厄,大祸小事不断,是个天生该操心伤神的种,如要解脱,必须一生养在家里不与外人相近,父亲为此着实担心了好一阵子,本以为凭着家里略有薄产,可以让女孩子少吃些凡世的苦头,谁料得……。
    唐流用力将双手浸回木盆,那一条锦绣彩衣河,正隐隐泛出冷笑似的光。
    第二天,第三天,平没有再来,而唐流始终沉默苦干,浣衣部的女孩子渐渐板不下面孔来嘲讽,众人手下留情,她的日子好过许多。
    然而平静总不长久,第天,隆派内房的人来找她去。
    相府的大小花园层层套套,走过华盖亭亭碧树成荫的青石小道,在府南侧的书房里,隆一手素卷一手香茗,向着唐流略略点头。
    “听说你已回到浣衣部了。”他淡淡道:“唐姑娘伤末大好,何必这么性急?”
    “少相言重了。”唐流唇角带笑,眼里却不笑:“婢子被分派到相府来,是做工,不是做客。”
    “你倒是懂道理。”隆早受惯了她柔中带刺的谈话方式,也不在意,放下书,端起明瓷薄胎的冰纹茶盏啜了一口,忽然,脸色一沉,‘啪’地一声将茶杯掷回桌面,喝道:“唐姑娘,你这一招使得可算太过鲁莽。”
    他素来遵循温文秀雅的君子风度,从来不会对府里的男仆高声说话,如果婢女做错事,通常是一笑了之或是令管家代为管束,今天居然肯当面严词责怪唐流,倒叫唐流也吃了一惊。
    她不解,奇怪看他。
    “前几天,我已提醒过你不要与平将军来往过密,唐姑娘不听也罢,现在弄出这种事来,不仅令齐王脸上蒙羞,更要毁了平将军的前途。”
    他冷冷盯住她:“昨日围场狩射大赛,平将军胜出全场,皇上大喜之下令他自己开口讨赏赐,你猜猜,他要了什么?”
    唐流满面疑惑,听了这话,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哼。”隆眼光如剑,见她如此更是心中有数:“你果然是明白的,虽然他曾救过你,但你们毕竟地位悬殊,我允许他进府,是为了给你机会去回绝他,你倒好,乘机挑唆引诱,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你们的不顾礼数、信口开河,昨天狩猎大赛才不欢而散,皇上齐王都大失面子,你就不怕这样做会害了平的性命?”
    唐流被他骂得呆住,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回瞪隆:“少相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你要装听不懂也可以。”隆冷笑:“看来以往一直是我小看了姑娘,你不仅有勇气更是有谋略,今天叫你来,并不想审问你,只是要给你句忠告:唐姑娘,世上万事早有定数,任凭你如何懂城府、敢拼命,只怕是命中注定,无论怎样也休想一步登天成为将军夫人,若是再不知悔改,只怕是奴婢也做不成了。”
    他语气不缓不急,杂带着挖苦嘲讽,说完甩袖起身便走,出门扬长而去。剩下唐流被训得面红耳赤,气得浑身发抖,抬起头来,房里早已人去楼空,还有谁肯听她辩解说明。
    她忍着气,支撑着回到了浣衣部,一早就有人跑去将消息通知给众人,见她灰败着脸色走进去,女孩子们哪里会有好话等着,唇枪舌剑披头盖脸,又是一轮口舌冷语。
    这晚,唐流留到最后才走,她无力的来回搓着每件衣裳,回首一整天的工作,不过是一连串的重复动作,然而她更明白,对于自己,今后所有的日子也是同样的重复往返,经过这件事,她已算身败名裂,将一辈子堕在这暗无天日的洗衣房里,死寂沉默,万劫不复。
    顺手拎起一根衣带,她愣愣地盯看了很久,徐徐将带子缠在手上,丝质的织品薄而韧,禁得起重物强拉,是不是只要一个动作,稍微的一些不同,就能让人从这样无尽的苦难中逃离挣脱?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一直以来,以为只要硬起头皮,什么事情就都能闯过去,但生活的磨难如此琐碎,一道道不致命的小小伤痕,终日喋喋不休围绕,终于,令人忍无可忍,奋力抱定它同归于尽。
    唐流站起来,环顾一下四周,举步向门外走去。
    院子里有几棵晾衣用的树木,粗壮的枝桠离地一人多高,平时,底下垫一只椅子便能把被全幅的被单纱帐晾上去,唐流站在树下,忍不住眼眶发红,父亲说过枉死之人魂魄飘散,将永远得不到轮回,想来游荡的鬼魂也要好过受难的活人,否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要寻短见。
    她低下头,心酸落泪。
    “唐姑娘。”突然有人轻轻的叫,声音不大,在寂静的院落里分外清晰。
    唐流一怔,抬起头。
    一个女孩子从院门间挤进身子,左右打量一遍,才蹑手蹑脚地向她奔过来。
    “唐姑娘。”走近了,她一把抓住唐流的手,将她又拉回浣衣房。
    “你是谁?”唐流被她拉得直皱眉,进了房,眼见她小心翼翼地关了门,转过头来,一张圆圆的面孔笑盈盈讨人喜欢,不像是有恶意。
    “姑娘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房呢。”她喘着气,埋怨了一声:“害得我好找,原来是在这里。”
    “你到底是谁?”唐流看着眼生,这个女孩子不是浣衣部里的人。
    “我是平将军派来的,名叫巧袖。”女孩子凑过来,贴着她耳边轻轻的解释:“今天天早进的府,专门负责在厨房里打下手,所以姑娘不认得我。”
    一听到平的名字,唐流不再说话,她凝视来人,眼里有些明白,又有些伤心。
    “姑娘不必想不开,其实平将军一直惦记着姑娘。”那巧袖很会识眼色,立刻柔声安慰她:“将军在猎场碰了皇上的钉子,回府后担心会不会因此而令姑娘难堪,所以派了我混进少相府,一是为了照顾姑娘,顺便也给姑娘带句话。”
    “是么。”唐流应了声,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而涩,到底说不清楚。
    “将军请姑娘放心,无论如何他都会努力想办法,一定将姑娘娶进门。”巧袖的声音轻且脆,咭咭呱呱地说得飞快:“还有,明天晚上将军想见你一面。”
    方才还挣扎在生死一线间,现又听到这样关切的话,唐流只觉神情恍惚,好不容易静下思绪,看了眼巧袖,她苦笑:“谢谢将军的美意,不过这事实在做得实在危险,还是请巧袖姑娘转告一声,他的心意我领了,至于嫁入将军府的事情,唐流从来没有奢望过,请平将军亦不用再提。”
    “姑娘在怕什么吗?”巧袖不以为然:“我们将军很有信心呢,这样吧,唐姑娘,如此重大的事婢子是无法插手的,不如明天晚上,你见我们将军一面,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不是更好,省得我们下人两头传说难做。”
    她笑嘻嘻地上来拉住唐流的手:“说句不怕打的话,我们将军平时脾气最犟,我看,只有姑娘你一个人才能顶他几句呢,请姑娘看在我千辛万苦混到这里来的面子上,去见他一次好不好?”小丫头吐着舌头软语恳求的模样娇俏喜人。
    唐流被她求得心软,这么一闹,寻死的念头也淡了下去,她叹气点头。
    巧袖果然灵巧动人,第二天晚上,她又潜入浣衣部,将早已等待的唐流带到府西侧的一面墙前,“唐姑娘,这些日子我们将军不方便进少相府,只好委屈你一下,隔着墙同他说几句吧。”她‘咯咯’笑着避开了。
    唐流摇头,这样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放在从前,便是牵袖拉线的红娘青蛇一流,惯会领着小姐花园越墙私会。心里好笑着,可人站在青苔灰石的墙壁下,不由又一阵阵发怵。
    墙外的人早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立刻轻咳一声,平问:“唐姑娘,是你么?”
    “是。”唐流听出了他的声音,虽然松了口气,可还是有些难为情,这样于暗夜掩护下的私情,若是让人看见,岂不是要水洗不清。
    “平将军。”她叹气,低下头;“我来,想请你收回话,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的,何必搞出这些事情,也要影响到将军的前程。”
    她语声婉转,倒也不是故意令他失望:“你的心意唐流明白,只是,请不要再来了。”
    平在墙外已站了多时,他满怀热情,谁知等到这些话,呆了半天,长长地叹了口气:“唐姑娘,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
    声音穿过石墙,纵然是看不到他的面孔,也可听出话里的伤心,唐流被他说得难过,不由伸出手去,抚在墙壁上,冰冷粗糙的石面,青色苔藓茸茸,指尖轻轻触在上面,像是安抚着一颗心。
    “对不起。”她说:“我不想多解释,今天肯来这里,是为了能当面和将军作个说明,我与将军之间无所谓相信与解释,两个不同路的人,本不该走得太近。”
    说完,不等,不驻,不再看一眼,回头径自离开。
    还要说什么呢?也许他有深情,但命运坎坷,人心难长久,她不想害人害自己。
    石墙的另一头,并没有声音阻止她,巧袖也不见了人影。
    唐流回了房,安静地打开被褥躺下休息,薄被裹着身体,似暗青色的一层皮肤贴在孤立无援的血肉之躯,朦胧间,唐流想:昨晚,只差了一步,今夜的身外怕就是裹尸布。
    第二天,照例要起来做工,浸溺在阴暗房间的一角,盆外的,是她,盆内的,是衣裳。
    他们说:这一种丝绡最禁不起揉搓,须轻轻的浸,细细的漂,倘一用力,便会撕裂。
    唐流却想说:人情冷暖最禁不起深究,须淡淡的看,闲闲的视,倘一相信,便要失望。
    她早已决定,从今后轻柔浣衣,冷漠待人,也许,会是一个错误,但这个错误所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会多过其他的错误。
    不过半个月后,她又见到鸾祺,公主依旧飞扬跋扈,艳丽骄人,看她,不屑又好奇。
    “你是不是恨毒了我?”她措辞尖利直接:“我知道你恨我们,我、齐王、少相,有一次我同澶出游,隔着轿窗,我看到外面的人群,有一些人就是同你一样的眼光,澶说,他们这是在嫉妒我,所以我知道,你不过也是嫉妒,像你这样出身的女人,非得出卖身体才能得到如同我一样的衣饰饮食,所以你恨我。”
    她说得洋洋得意,像是揭露出什么大道理,然而唐流只是直直看着她,不错,她恨他们,却不是为了衣饰与饮食,如果要细数,她是恨齐王的冷酷、少相的虚伪、鸾祺的放肆,还有人世的无情,夏虫不可以语冰,鸾祺亦不会明白唐流的感情。
    她不说话,低下头,继续洗衣裳。
    “怎么,被我说中了心思,所以不敢看我了?”鸾祺‘哼’地不屑冷笑:“下贱之人不该有无耻妄想,你居然敢引诱平将军,害齐王颜面失色,此事已传到太后耳中,成了宫中笑柄,你这女人真是可恶。”
    旁边有人立刻恨恨地叹,更远处,是浣衣房的侍女在偷偷地笑。
    苦难无边,何处是净土?唐流也在叹,随即,她突又微微地笑,引诱会不会是一种罪,也许吏部可以为她打开先例,赏一条白绫下来,把所有事端打上终结。
    “笑什么?”鸾祺更怒:“你以为躲在这里不出去就没有人会怪罪了你么?我偏偏要把你带到大堂去,让大家看看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她眼风左右一扫,向旁人:“将手里的东西给她,让她送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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