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轮回里惘惘独行、只为找到我的他,在生死关前屡屡回顾、割捨不下的我,这样的两条灵魂,再度碰上,一度相缠了,又有甚么放手的理由?
    我站定了脚,转过身来。
    唐家祥像中了雷击一般煞住了脚步。我觉得他已不安得快要转身逃走了,可是他还是挣扎着站在那儿。他慢慢地看了四周一眼,眼神空荡荡的:「阿文,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是,第一次我失掉你,也是在这样的地方,很美的原野,很清爽的天,一点都不像是会发生伤心事的场景。我……我……从那时起,我这个人便少掉一半了。」
    我也记得是在这样的情景瞧你最后一眼。那时我还感激命运待我甚厚,又怕眼前黑得太快,只能看着你的样子一点一点消逝。我记得我越来越着急,却没法将意识拉回身躯里,望着你的最后一刻,我才明白自己还贪心想要多一眼,再多一眼,再更多……
    「我想当场跟你走的,是你不让我跟的,」唐家祥像是被冤枉的小学生。这几句委屈的辩解,他都不知已经盘算了多少个世纪。「我真不应该听你的话。早知道我不准你多嘴就好了。怎么连我死或不死,你也要管?明明平常你最听我话的。那时你是一个比现在还要放肆很多的人,你非常高傲,非常叛逆,全世界你只听我一个人的话。怎么临死前就反过来管我了?」
    那是因为我当时还不知道会害得你这么难过。那一世我甚么都算到了,甚么时候该送命,该对你交待甚么遗言,一早推算得清清楚楚,偏偏没算到自己在你心中的份量。那一世我看不开,只想了却责任,想超乎恩怨之外。可是,我也要怪你这臭傢伙,谁叫你那么矜持?谁让你把话都闷在肚子里?
    「不到你……你走掉,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一部分就是你。」他用力抿了一下嘴唇,没有流泪,鼻头和眼睛却胀红得有些滑稽,「从那一天开始,我始终在找那个不见了的一半。没想到旧事重演,我找到了,又遗失一次,到现在还在找……」
    找到了我,你还不是一样矜持,一样难搞,自己喜欢不喜欢都弄不懂,弄懂了又讲不出口,讲出口又转弯抹角,非要等到被拋下了才觉悟。真是蠢才!我怎会爱上你这样一条蠢猪?怎会连这头蠢猪转世了我都爱?我真是没眼光到了极点。
    「阿文,我找了你很久,真的很久,找你已经变成我的习惯……我找你就是为了找我自己。」
    他在唇边很快地擦了擦。阳光之下,他流到唇角的眼泪已无所遁形。「拜託你说句话吧。我刚刚说的那些往事,你也有印象的吧。如果你……你没法子面对,我……我可以理解。」
    无谓再浪费生命了。如果我连自己要不要也弄不清楚,我和这条大蠢猪又有甚么差别?
    我向他微微地笑开,说:「真的吗?我不记得了。」
    他求证似地望着我,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老实说,你讲那一堆我都不知道,」我串进临时编出的戏份里,期盼自己能演得真,「你记得比我多,我便姑且相信那些都发生过吧!那又怎样?总之,你想说的就是我那一世比你短命,对不对?人都会死,这也没甚么好大惊小怪。」
    ──是死在你手上,这或许值得大惊小怪一下;故意要你杀我以偿还旧怨,还能佈置得像是意外,那也很富戏剧性。只是,这一世我依然料得很准,唐家祥永远不会将这一段关键记忆说出口来。
    他不会的。他这个人多数时间很精明,这一世为了将我留住,就算我切开他大脑去找,他也会把那一小段真相深深埋在解剖不到的地方。他如今干的是哪一行?与从前一脑子情资的他很相似的?不正是资讯安全吗!
    「你说得也没错。」他苦笑着说。
    「假如我那时没死掉,成了千年妖怪,也不会变成今日的曾兆文。你不也是么?你只是迟死了几十年,跟几百年一比,也就没甚么大不了。说起来是很诡异,我的确记得不少,记得我们怎样斗厨艺、怎样喝酒抬槓、怎样出生入死,记得我们一起有过一个家……」我搔着头,「……偏偏忘记了自己最后怎么死的啊。」
    他定定地凝视我,似想看穿我真正的心思。「可是你又说过,记得我怎样陪着你到最后一刻。」
    「在那之前又发生过甚么事?我总不会无端端暴毙吧。」
    他装出烦恼回忆的模样,摇摇头。「我也忘了。」
    这句谎言一出,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改口。他做戏的本领比我差,但他有一副将戏演到底的牛脾气。「你讲了餐厅的近况,讲了你禁止自己入厨的幼稚戒律,讲了这么多我没有印象的生生死死,你真正想要的,是甚么?」
    他走近一步,「我只是想你答应我,往后离我再近一点。」
    「要多近?」
    他一步一步向前,直至靠得太近,阳光已晒不进我俩之间的缝隙。他双臂环住我身体,令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他不由分说地啜了啜我嘴唇,然后手膀把我越攫越紧,被泪水沾湿的双唇从我耳朵和颈侧慢慢滑过,又缠绵,又苦痛。我被狠狠地嵌进他怀中,只能从他肩头望见他背后无边无际的明媚原野。
    这是我们都不识得的异乡原野,像是我俩的新生命,像终究盼来的一方梦土。
    「要这么近。」他哽咽着说,臂膀与身躯不停发颤,分不清是使力过度,或是在压抑大哭一场的衝动。「除了这样,别的距离都太远了,我统统不接受,没得商量。」
    「……进厨房怎么办?」
    「一样,照例办理,」他用一种快要把我压碎的力道拥着我,「只要你准许我,我就要一直在你身边煮菜,一伸手就能抱到你。还要在你身边吃每一顿饭,能和你这样煮煮吃吃,颓废度日,我就非常高兴。我只想同你这个人过这一世,只有你一个人,你也不可以再让我四处去找,不可以和其他人过这种日子,这种日子要过到我们很老很老。」
    他肩头的衣服慢慢被我濡湿。他还箍着我的手,害我连擦一下眼泪也办不到。我问他:「没节制地又煮又吃到老,你不怕我们两个阿伯吃到慢性病上身?」
    「那我跟你挤同一张病牀吊点滴。」
    「一定有一个人会先走,那,怎么办?」我拋出大绝招。
    唐家祥震了一下,答不出话。臂膀松开了一点。
    我趁机挣脱出一隻手臂来,兜起那副我渴盼了二十个月的厚实肩膊。
    「这还不容易,如果有一个人先走,那便照我的老方法做,在前后两世的关卡留下记号。这样,后面那个看到了,无论隔了多久,总有一天,又可以重新追赶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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