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过,会不会是我根本不喜欢煮?只不过想吃,对过程其实没甚么感觉?所以,遇到你之前曾有一段时间,我刻意禁止过自己进厨房。」叙述之间,他一直带着涩然的微笑。「我把微波炉搬到起居室,专吃外带菜和即食品,连碗也不洗,逼迫自己只用一副刀叉和一个餐盘,随便在浴室洗一洗就算。我叫自己不要再做梦了,以免浪费材料。我守这条严禁煮食的戒律,守了九个月。」
    有你的,只有你这种病态的自我控制狂,才会想出这等主意来。「后来怎么样了?」
    「我失败了。九个月当中,我买了一大堆好好吃的食物给自己,三天两头找朋友出去,吃遍城里的高评价餐厅,休假还一个人飞到海外去吃,收集到的星星也不知有几颗了。我当然很享受那些美食,可是我心里有甚么地方空掉了。好像不站在砧板前面,不握一握汤杓,我就不是我了。」
    我不由得叹气,「唉,所以你是真的喜欢煮。」
    「没错,所以我是真的喜欢煮。技巧再怎么差劲,我还是要试。你想我这么懂吃,没道理练不成烹飪对不对?一定有一天会出师的对不对?」
    我摸着下巴,回想我们相处最后一个月他源源不绝的好菜攻势,半是诚恳、半是安慰地说:「好啦,算你有道理。对,有可能。」
    「阿文,你就是我的厨房啊。」故事说完了,他却越来越显得气馁,「我不懂怎样对你好,我少了爱的天分,我将你弄得很伤心,将我们弄得一塌糊涂,可是只有在你身边,我才会百分之一百地失去防备,快乐得好像当初那个立志作厨师的我,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认定没有烹调的天分也无所谓,只要真心喜欢,一定会成功。那时我没听人感叹过甚么『现实是残酷的』这一类的说话,就算听了,也不明白。
    「我可不可以有机会试一下?就像是……」他努力想了想,说出一个很有他风格的譬喻来:「像是我熬汤给你喝,第一锅煮得失败了,重来。第二锅眼看差一点点便成功了,又被我的自以为是给搞砸。fine,倒掉,我再去买齐所有材料,第三锅,我没有失败的理由。」
    我开始转身离去。我行得很快,他却亦步亦趋地跟着,有点像记者追访不愿曝光的名流。
    「我很迟钝,但是我要试。有一天,我一定会出师的,一定学得懂怎么对自己爱的人好。我不是不爱,我是没有弄清楚怎样是爱。我蠢得透顶,连这两件事的差别都搞不懂!开始戒掉你以后,我才学懂。你说走就走,逼我一下子戒掉你,好像我逼我自己戒掉厨房一样。」
    我稍稍停顿了脚步。他也瞬间停了下来,肢体尷尬。我知他一定在精心计算着两个人的身体距离,不想给我压力,又怕我逃出他掌握。我望了望他。
    「……我不想戒呀,阿文。」他双手交握,不安地扳着指节,像个期末报告被老师打不及格的学生,露骨的话说不出口,可是求情的姿态已低到微尘一般渺小。那一声接在语句末尾的叹息,已酝酿了数百乃至上千年──倘若五百年一趟的轮回之说属实。
    「我不懂煮,你可以教我。我不懂怎么让你快乐,你也教我。我保证自己是很好的学生,你不会嫌我天份差的对不对?……因为我是真心喜欢这个科目。」
    他把双手指节轮流扳过一遍,仍死命交握着。我看了他手一眼,那拳头的皮肤都发红了。他没有感觉,只问:「……现在你告诉我,我有没有机会重修这堂烹调课?」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那是抑制着恐惧的结果。二人均心知肚明,即使我包容了现世的他,只要我还记得上一世那裂口的最终真相,我们之间,几乎是耗费多少心力也不可能重新补起。
    「现在是你的决定,阿文,你说,说吧。」
    我吸了一下鼻子,这么清朗的初夏郊野,怎么会像深冬雨季一样教人鼻塞呢。我抬手看錶,时间尚未算晚,于是我轻而易举跨过了无人看管的窄窄月台,翻过仅作象徵的单薄围篱,向梦境一般的嫩绿草原大步走去。
    野花灿放。我上一秒的足印下一秒便被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遮没。
    我回头一瞥,唐家祥在身后一百公尺外跟随,却也不敢再迫近。我接着再行,草原上没有路,我便自己踏出独一无二的路;唐家祥不愿放弃地踏着的,却是我的轨跡。
    这永远拉不近的距离恍若我们曾经的生死界隔,是一先一后的轮回落差,令到人们不得不拋下旧怨、从头寻思起,想想最割不断的是恨还是爱,最教你惆悵的是自己未竟的志向,还是那人思念你时的无助。心上最剥不下的,是彼此执念的衝突,抑或那人某年某日投向你的一缕微笑。
    如果这一次离弃了不再回头,我唯一的心愿是回头再望一眼,看那笑容是否和煦如旧。
    曾阿文,从前是你迫他放弃你的,你自己忘了吗?是你把命交在他手上的,你换了个名字和身体,便忘记自己那时的抉择了么?你那样做,是想要打开你俩之间的结,以为那样是个了断呀。
    你只没想到,结果是累他一路追过千百个寒暑,只为了来偿还没陪你喝到的酒,没与你说到的间话,来捡拾起你不曾停止孤寂的灵魂。
    他想要做的,只是没有尽头的陪伴。
    这不会只是责任而已。的确,那时的他是个踏踏实实的好人,可是若他对你俩没有别的念头,不会在自己的生命消逝后,只因路过你留下的记号,便选择记忆一切。对你而言,选择遗忘是痛楚;他却曾经是遗留下来的那一个,看着你呼吸停止、看晴空都被掩埋成死灰的那一个,选择记忆才是他永世的刑罚。
    他为甚么这样做?
    你们都想要更多,而你知道那是只有彼此能给得起的,曾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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