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后庭的一处厢房里,苏小宜静坐在青木榻上,身上盖了一条蓝黛素布,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却始终静静的睁着。
    厢房窗户外面的风景偏近城郊,斜切过山麓的黑影子,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的湖的冰蓝色,又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
    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黏在瓷白茶杯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柳树。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与蓬蒿。
    许知竹轻缓抬手,解下苏小宜脖子上的纱布放在桌上,耐心换上另一条崭新的布条缠绕在她脖子上小心包裹住那道红色爪痕。苏小宜有心接过多余出来的长条纱布,举在眼前细细端详,有些太阳光从白纱粗纹里漏进来,在她脸上跟着转。
    许知竹问她:“有心事?”
    苏小宜却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玩弄那条素布,偏了一偏筛入几丝金黄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正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她不想说,更多的,她是不想理许知竹。心事?她哪天不是衰着一张提不起劲的脸,心事三天三夜说不完,脑海中开始清点一桩桩烦心事,要从盘古开天地不止不休地说起,她能说到许知竹想变回原形溜走。
    恍然间她转头看着许知竹。三角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青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竹树的影儿在窗外点着头,他还是那副没话找话的老模样。
    许知竹越来越像个人,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永远带着谦和有礼的笑,永远的平易近人,忽明忽暗的光影投落在他那张淡雅清俊的脸,空气弥漫起羞怯的药香。他拈起一株药草,忽而抬头也看见了苏小宜,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苏小宜更加痛快的看,觉得莫名其妙,问他:“好笑?”除了苏小宜发疯,没有女子爱这样逼迫人。
    “中午小杏儿做了饭留你,你可以多呆一会儿。”许知竹回避话题,无意中又抬头看她一眼。他不是傻子,只是爱在她面前装傻矜持,喜欢掩饰住自己的蠢蠢欲动,却又没办法彻底控制住。
    苏小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仿佛觉得没意思,又去玩起了那块纱布。
    天公不作美,回程半途一阵狂暴急雨,铺天盖地的跑过来淋她。地上泛起蒙蒙白烟,只有雨潮湿逼人的气味。苏小宜慌慌张张地赶回家,费力穿梭在一道又一道蜿蜒曲折的街巷,数不清多少个弯,她才亡命奔回小院门口,裹紧身子揩干手,她小心翼翼推开半遮半掩的门,祈祷里面没人。
    老天又一次故意捉弄她,空旷寂寥的的庭院正中间,正立着一个瘟神。高高的举着伞,悠然归家姿态。薛程远听到嘶哑推门声,不看也知道是谁,故意扬起伞看她一眼多么狼狈。
    结果很衬他的心意。
    理所当然,他没有那份特地给苏小宜打伞的善良心思,歪头嘲讽一笑,一阵白影从他身边掠过。
    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潮湿的青叶子味;原本一院子的枯木枯草枯花像是被这场雨淋活了,这样浓烈的浇灌,让它们又肆意生长横行,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
    雨下得大,他的声音又大过雨声。
    空气里水分过于浓厚了,地板上,木器上全凝着小水珠儿。红墙湿着半截子,红得更嚣张,黄昏的天淹润寥廓,暗得更不见底。
    “苏小宜!”他故意叫住那个仓惶奔跑的少女,使她不得已停下,要令她不依不饶。发髻偏松垂在耳畔,一缕黏腻的发丝紧紧粘在后颈,像被一根细线暧昧地缠住。
    这座庭院一瞬间变得很小,小得只挤下他们两个人,他们都被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里,被牢牢网罗打尽。
    苏小宜被雨彻底淋了个透,苍白的面颊上闪闪烁烁,晶晶亮珠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
    她的身体经过这一遭狼狈的雨,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美好的酮体若隐若现,软玉一般的温润,她被愚弄得不知所措。
    正好停在三阶石梯上,一步靠近回廊的地板,终于有屋檐为她挡住这样大的雨。
    修长有力的手摩挲着伞柄,鲜明青色油纸伞撑开,遮住了他的脸。那伞水珠一滴滴攀附在伞骨筋纹上,也要跟着这场雨一齐妄为滴落。
    薛程远停在雨里,他们之间就隔了这三层不高不低的石阶。
    再靠近一点。
    他慢悠悠逼上一阶石梯,并没有收伞的意思,雨被带进来,伞柄莫名倾斜雨都向苏小宜那头侵去,一滴一滴,不紧不慢。
    凉意从苏小宜头顶发缝袭来,懒懒的滑倒在脸颊,又到脖子,再到胸脯,或者是更隐晦的地方。
    一如既往的,他还是坏心眼,故意要她难堪。
    两人视线正好齐平,交汇着彼此捉弄的玩笑。他伪装谦谦君子,荒唐的关心,再附上一双潋滟柔情的眼。
    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也听清楚原本应该被雨含糊的话。
    她说的是:“你这个贱男人。”
    (有人在暗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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