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安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不等人们反应,气温一夜之间骤降。昨天还穿的呢子大衣,今天江畔就被迫换上了裘皮外套。
    原本她穿着蓝萱花纹双圆襟旗袍,只罩了件羊绒外套,裹着手笼就打算出门。结果刚跟江淮打个照面,就被对方揪了回去。
    看着妹妹白皙瘦削的脖颈,江淮眉头紧锁,“你就打算穿成这样出门吗?你知道外面有多冷吗?”似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一阵寒风袭来,顶着江淮严厉的目光,江畔瑟缩着小声抗议,“我已经做了保暖措施了。”
    她的话一字不拉地落入江淮耳中。他不着痕迹地往前靠了靠,替江畔挡住冰冷刺骨的风。“不喜欢皮草?”
    前些日子江左权给江家寄来了不同颜色皮草和成衣,人人都有一套,就连江畔也不例外。
    江畔没想过包裹里有给自己的一份,江太太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把皮草分成两份,深色留给了老夫人,剩余的部分她刚吩咐下人送去裁缝店,按照自己的尺码做出来。
    被派来的副官却拦住了下人的去路,“请等一下,”他手停在乳白色的皮草上,略带尴尬地看了江太太一眼,“江太太,司令说,这套是留给江小姐的。”
    正在核对账目的江畔手一顿,她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话犹如丢进湖水的石子,在屋子里掀起巨大的浪花,首先被拍死的就是她。
    江太太的脸色青红交加,她拧着手中的帕子,但还是依旧笑容灿烂地让人把那匹皮草和大衣抽出来,亲手递给江畔。她柔柔地笑着,可是眼神就像是淬毒般盯着江畔,看得江畔心里发毛。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江太太情绪失控的样子。
    从那天后两人的关系一落千丈,虽然偶尔还会碰面,但是江太太眼里满是疏离和敷衍,江畔知道,她被讨厌了。
    那件大衣她直接塞到衣柜最下层,江畔本就对皮草不感兴趣,但如果她穿上这件衣服,对江太太来说就无异是在挑衅她了。
    江畔轻轻叹了口气,因为这场飞来横祸,自己连跟江竹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江竹与江太太不同,这个娃娃格外亲近她。江畔也喜欢这个灵动可爱的弟弟,每天换着花样做糕点喂他吃,时间一久,江竹远远地看见她就会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奶声奶气地向她要糖吃。
    手臂又往手笼里缩进些,江畔对江淮轻轻点头,现在她是真有些反感皮草了。江淮也不意外,但还是让江畔换一件更厚的外套再出门,不然就穿他的披风。
    不等江淮说完,江畔迅速回卧室换上白裘大氅,还多戴了双耳罩,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毛绒绒的白团子,临走前还对着江淮转了一圈。
    江门神视线停在她身上,伸手给她戴好帽子,轻轻拍了下团子的头,终于肯让出一条路,同她一起走出大厅,“记得早点回来。”
    直至她的背影消失不见,江淮才收回目光,让司机开车。周北延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家长官有些失落的表情,鼓足勇气说,“师长,我也有点冷。”
    “冷就下车,多走走就不冷了。”
    于是可怜的周副官真的就靠步行从城中心前往城北的军营。
    冬至这天,扬安落了大雪。鹅毛大雪扬扬洒洒下了三日,整座城银霜满地,云遮雾绕。今早江畔拉开窗帘时惊喜地发现,玻璃上印满晶莹剔透的冰花,枝枝饱满,花儿团簇在一起。
    江畔来到花园散步,入目四下都是银白的雪,天依旧是雾蒙蒙的,寒风在雪野上呼啸而过,毫不留情地刮在江畔的脸上,有点疼。
    这么厚的雪,太适合堆雪人了。
    江畔戴着露指手套,若是让吴管家知道她为了方便把真皮手套改成这样,估计会被心疼得不行。她在仓库中找到铲子,找到一处平坦的地形,将雪都铲到一起,同时让南尧帮忙堆雪人的头。
    没过多久,雪人的头和身体就都完成了。江畔此刻脸颊染着鲜艳的红晕,她低垂眼帘,长长的睫毛有些湿润,白雾从红润的唇中缓缓飘出,她搓搓手放在唇边哈气,接下来就是装饰了。
    当她带着雪人的五官返回时,她看到自己的足迹旁边,多了一串宽大厚重的脚印,是佣人来了吗?得快点去花园,万一雪人被铲走就不好了。
    快步赶往花园,确实有人来了,但不是佣人。高大的男人目光停驻在刚到自己胸口的雪人上,一阵挟裹着碎雪的风扫来,雪花沾湿他的睫毛,他却置之不顾,像是一尊静默的雕塑矗立在雪地里。
    江畔抬起脚,对方立即扭头看向自己,看清来人后,眼底的警戒逐渐消失,江淮神色动容,大概是站得久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哑,“这是你堆的吗?”
    她把盒子塞到他的手里,江淮不明所以,她却不做解释,顺着他的动作打开盒子,拿出两颗黑珠,挖出雪人的眼窝,给它安上一双乌黑的眼。
    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江畔拍拍手,仰头注视着江淮,脸上浮现促狭的笑,“要一起吗?”女孩明亮的眼是江淮在这冰天雪地间唯一的亮色。
    他蹲下身,江畔往旁边挪了挪,指导江淮如何给雪人点缀五官,他僵硬地拿起胡萝卜,担忧自己是否会用力过猛而插不好。
    江畔却说如果不用力就安不上,她让江淮站到雪人身后,自己扶住雪人的头,让江淮从后面插进来。
    鼻子安的很成功,随后江淮掌握了要领,两人默契地装饰着雪人,江畔想要解下围脖却被江淮制止,他把自己的围脖仔细地系在雪人的脖子上,并不许江畔给它戴帽子。
    她问江淮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帽子给雪人带,他挑起右眉,挑衅地回答,“那它也得有能戴军帽的本事才行。”
    江畔还想争辩,却被一双寒冰般的大手捂住双颊,强烈的刺激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江淮这混蛋竟然从她身上取暖!她愤愤不平地瞪着江淮,却撞进一双满是笑意的眸中。
    掌心传来迟缓的暖意,女孩的双颊被寒风吹得鲜红,他刚才就在想象是什么触感,现在他知道了,柔软又温暖。
    趁她还未回神的时候,他的指尖浅浅擦过右颊的酒窝,仅仅一瞬,他心如擂鼓。
    以往冬日,江淮只在别人家见过雪人。父母眼中堆雪人是玩物丧志的表现,下人们要尽快把雪扫走,给主人开路,更不会陪他玩耍。
    儿时的他也羡慕过其他孩童可以在雪地里肆意玩乐,但是长大后雪天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是否会影响行军速度的因素。
    当他在窗边看到一抹小小的身影兴致勃勃地走向仓库时,他鬼使神差地沿着她的足印来到花园,看到一米多高的雪人时,儿时的回忆蓦地涌进脑海。
    如今,江畔帮他弥补了童年的缺憾,他终于明白,原来堆雪人不是浪费时间,是享受时光,是喜悦的,值得的。
    那个由二人共同完成的雪人,居然完好地保存了半个月。而当天下午,军区门口堆起了一个三米高的大雪人,看起来高大威猛,除了帽子什么都有。
    路过的人忍不住打量巨大的雪人,甚至当天晚报和次日报纸上都报道了这个神秘的雪人。江畔看到消息时就知道这事出自江淮之手,她拿起面包,却迟迟没有吃,她低下头,肩膀不住地颤动,唇边的酒窝深陷,最终还是笑出声。
    江淮是个执着的人,对他来说,人生没有失败二字,如果有,那就踏平它。
    除夕夜,江畔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清算着过年时要给下人的赏钱。祖母已经睡下,江太太为了照顾江竹也早就回到房间,预备好祭祖的食物和物品后,她让下人们都回去守岁休息,只留自己呆在这里。
    忽然一阵寒气袭来,吹乱了桌上的账本。她抬头与江淮四目相对,  “怎么回来了?”  江畔以为他今晚会留在军营过年的。
    听到她的话,江淮眉心微蹙,“不欢迎我?”外面的雪下的实在是太大了,他放弃了乘车,并拒绝副官的跟随,自己就这么徒步走回家。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只是觉得,今年有个人或许在等自己回家。
    江畔摇头,缓步靠近江淮接过他手中的披风挂在衣帽架上,“就你自己吗?”这么远的路,万一他出事只怕都没人发现。
    “嗯。”江淮既然敢一个人回来,就肯定不会以身涉险。这条路他走过太多遍了,熟悉到街景有什么他都能对答如流。
    他要陪江畔守岁,江畔开始清点收支,身边的沙发陷入一角,江淮看着一桌的红包,默契地开始分装赏钱,并在上面标好姓名。
    外面风声猎猎作响,屋内炉火旺盛地烧着,静谧的大厅偶尔会响起算盘清脆的响声,银钱装入红包的沙沙声,以及不真切的低声絮语。两人都没有开口,却都心照不宣地享受着这片时光。
    最后一笔账目算完后,江畔伸了个懒腰,微微扭动酸痛的脖子,她瞥到壁橱上的时钟,已经接近十二点。
    她赶紧跑去关灯,期待地趴在窗边,眼底是止不住地兴奋和激动。吴管家告诉她今夜会有盛大的烟花,最亮的烟花升起时甚至可以照亮整个扬安城。江淮模仿着她的动作,跪坐在窗边,双臂放在窗沿上,头缓缓枕在臂弯里,歪头盯着漆黑的夜空。
    随着钟声响起,璀璨的烟花如约而至,天空绽放大片火树银花,将夜空燃得如同白昼。此刻的夜幕被花焰点燃中心,灯枝则照亮四周。
    江畔被震惊到说不出话,忽然她感觉发尾一沉,转头的瞬间与江淮四目相对。男人的面容近在咫尺,俯身凝视着自己。
    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入目是江淮认真而直白的眼,烟花照亮了他的脸庞,她看到他的薄唇轻轻翕动。
    他说,新年快乐,畔畔。
    声音很轻,但是江畔全部听到了。她的眼里闪着亮亮的光,眼底的惊诧逐渐填满喜悦与感动,她捂住粉嫩的唇,随即展露灿烂的笑容,仰头专注地望着自己,这一刻,仿佛全世界他们只剩下彼此。
    江淮把她揽入怀中,头微微倚在女孩柔软的发上,鼻间萦绕着熟悉的花香,有些人注定就是会相遇,天再高,路在远,都无法阻止他们的相遇。
    遇到江畔,就是他命中注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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