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卖的是什么油?”那公子温和地问。
    阿勒过了几息才回过神来,悄悄掐了自己一把,把柜台上的一盘炸糕推了推:“这是南边来的棕油,能做菜,比那豆油还便宜两个钱,用来做炸煎炒都是好吃的,我这有炸好的米糕,您、您要不要尝尝?”
    “好啊,”那公子轻轻一笑,轻轻拈起一片金黄的炸糕,像是在拈起一片花瓣,尝了一口后,看着阿勒期待的目光,道,“炸得有些久了,略有轻微苦味,可以用将红糖炒成糖浆,浇于其上,便是一道好菜了。”
    “好,回头我便试试。”阿勒有些激动地道。
    这位公子又细心地问了油价和糖价,还有她的老家是什么模样,阿勒迷迷糊糊地,几乎把所有能说的全讲给她听,包括冼家、他们熟俚和山中的生俚,还有合浦对面那大岛上的俚族……
    说完之后,这位公子感谢了她,说和她聊的很开心,还买了她家二十桶棕油。
    这可是一个大单,她平时一个月也卖不了这么多。
    然后,这位公子便要告辞离开了。
    阿勒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怅然若失,但在他完全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间,她骤然道:“公子留步!”
    旁边的随从目光一冷,几乎瞬间就按在腰间长刀上。
    那位公子回头笑笑:“掌柜娘子可还有事?”
    阿勒鼓起勇气,拜了一拜:“公子一看便是权贵之家,小女有个问题,烦恼许久,却不知如何解决,想求公子解惑。”
    那公子点头道:“你说便是。”
    “近日来,小女常听说书人读报,那报纸上常常大谈开拓岭南……”她抿了抿唇,“可是岭南十万大山,俚人众多,这些人要是入山了,这些原先没有户籍的俚人又将如何自处?”
    她有一个疑问没有问出来,难道只能看着汉人像先前开辟甘蔗园一样,占据土地,奴役俚人么?
    那公子笑了笑:“当然是,读书啊。”
    阿勒更疑惑了。
    “山民懂中原人,汉人也不懂山民,”赵士程温和地给她解释,“如果有山民,懂得朝廷法度,或者本身就是朝廷官员,那便能提前将所占土地,在官府定契。如此,便是汉人,也不能随意侵占。同样,若有户籍,那随意捉拿民户,便是大罪。”
    阿勒还是有些迟疑:“可是,可是有了户籍,便要缴丁税了……”
    “小姑娘,”赵士程忍不住笑着指点她,“想得到什么,便要付出什么,这世间从不是你不惹我,我不惹你,便能好好生活下去的地方。每个人的权力,都是需要自己付出,才能挣来。”
    阿勒怔住了:“所以,交了税,才能算是大宋子民,所以,成了大宋子民,才能为官,才能护着俚人……”
    “不错,”赵士程欣赏地点头,“只有如此,才能为俚人在大宋治下争取一席之地,否则,便只能随波逐流,任人驱使。”
    阿勒忍不住道:“那么公子,我们要怎么当官,怎么入学呢?”
    这个就很复杂了,一时半会讲不清楚,赵士程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看这个姑娘,道:“你只是一个小姑娘,支应这小店便不容易了,管这么多,顾得过来吗?”
    阿勒鼓起勇气道:“您说了,想得到什么,便要付出什么,若是连怎么做都不知道,那不是胡乱折腾么?小女能遇到您这样好说话的官家公子,是得了福气,不一定有下次。”
    赵士程这是真有一点惊讶了:“哪怕我告诉你后,你便得关了这家店,回到你老家,你也愿意么?”
    阿勒迟疑了一瞬间,看着自己这费了两年时间,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店铺,目光露出不舍,踌躇起来,但看着那公子准备离开,她一咬牙:“我愿意,请公子解我疑惑!”
    店铺是她在族人支持下开起来的,只要族人还在她背后,她就能再建起来,但这位公子,怎么也的个官家人物。能与这般人物接触的机会太难得了,要知道,便是东京城的小吏,也是她要巴结的人,她的身份,连求见九品官吏的资格都没有。
    赵士程凝视她数息,看着这姑娘坚定的目光,问道:“你的俚人部族,是在哪一州?”
    “廉州。”阿勒立即答道。
    “好,那你便是廉州俚僚土司,任务是清点俚僚土地、人口,并入廉州户籍!”赵士程道,“现在,就看你能为自家俚人,做到什么程度了。”
    “土、土司?”阿勒惊呆了,“这、有这官职吗?”
    赵士程回头,微笑道:“现在有了。”
    第346章 新人与旧人
    阿勒直到那位公子离开, 都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走时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一直到权知开封府尹派人将她带到府衙中,亲切地问了她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勒不敢隐瞒, 将先前的事情讲述了一番,对方神色复杂,长叹一口气道, 才道:“阿勒姑娘, 你先前见到的公子, 正是当今圣上,世上也仅有他, 才能轻易添加官职。”
    没理会那个震惊的差点晕过去的姑娘, 他想着朝廷里刚刚传来口谕, 要设的“土司”一职,权责是以夷制夷,帮助朝廷管理夷人的户籍、土地、税赋,其职说轻也轻,说重也重, 全看是哪里的部族, 有多少人。
    这事并不是大事, 如今岭南开垦越发的频繁,汉人与山民的接触越来越多,对夷人的管理已不能还是先前羁索州的状态。
    “土司”的权力大小完全和夷人部族强大与否挂钩, 于大宋而言, 这是一个用于沟通两方传话人罢了, 不值一提。
    阿勒懵懂地跟着这位叫李光的知府, 在他安排下, 进入了吏部, 她需要经过一定的训练考评,才能去西南任职。
    而新添加的官职,在朝廷里也引起了不小的波澜,这个官职不过八品,且是管理夷人,在职的和候选的臣子们对这个“土司”的兴趣,远没有这个姑娘来的高——居然能让官家专门为设立一个官职,虽然只是一个西南蛮荒之地的蛮夷首领,但这也是官家第一次对一位女子如此上心。
    一时间,朝廷里许多的官吏都以各种借口路过,远远地看了一眼这位姑娘。
    然后发现这是一个普通的、麦色肌肤、眉眼爽利的小丫头罢了,识得字,但不多,什么书经更是一窍不通,但夷人也不必学这个。
    他们心里盘算着,这姑娘看着长得虽还行,却十分野性,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气质,这样的女子封妃是不够格的,但一个美人之类位置,也是好的……
    可惜的是,他们如此期盼着,那位官家,却没有再见这个姑娘,仿佛这萍水相逢的一次缘分,是风过无痕。
    阿勒倒是知道她的职责,朝廷会帮她做户籍,定地契,但其它的,并不会怎么管理,她的部族怎么发展,全凭她自己,有需要帮助的可以寻当地知县。
    本来对阿勒来说,这些就已经足够了,但随后她发现,事情远远不是这个样子。
    她是过了皇帝眼睛的人,岭南的世家大族驻京城的管事知道后,几乎是立刻就前来求见,与她结识,纷纷保证都会给她面子,不会与她的部族为难,甚至还为主动提供资助的资格打了起来。
    这个自觉见过世面的姑娘,接下来的时间里,才知道她所见的“世面”是多少狭小。
    ……
    赵士程是知道这些细节的,不过他没再管。
    土司制度起自元朝,有效地拉近了各地部族与朝廷的关系,为后来的改土归流打下了基础。
    他准备先尝试一下,先用土司制度摸排清西南的宗族、丁口,再考虑取消土司,使用流官的制度。
    而阿勒那姑娘,就是他的一次试探,成亦可,不成亦可。
    至于朝廷里让他立后的呼声,他当然是满口答应,然后转头忘记了,就拖着嘛,多大点事。
    他把这事抛在脑后,继续处理朝廷大小事务。
    如今各地的工坊都已经上了正轨,只是涨势渐渐缓了下来。没办法,市场饱和了,那些农村土地的产值终是有限的,没有更多的钱粮来购买更多的产品,他也没有放水兴趣。
    只能等土地开垦、南方的蔗糖、油料取代一部分粮食,还有土地开垦,生产更多的农产品,从另外一个方向提高大宋的税收。
    最好航海技术有大的突破,能更快将南洋的稻米等物资送到大宋,养活更多的人口,才能解放更多的劳动力,扩大市场 。如今的工人数量太少了,按今年的统计,也才八十多万,和过亿的大宋人口比起来,真的是九牛一毛了。
    赵士程一边想着,一边翻看着奏书,他已经禁止朝臣没事把家长里短的小事让他判决,同时把死刑需要皇帝最后审核的事情下放给了宰相,只有宰相也拿不定主意的案子才能交给他。
    他如今的事情很多,需要减轻负担。
    各州官吏的任命,各地工业的规划,每年印钱的多少,打击纸币造假,北方军州的财政支出,偏远州县的补贴,运河的疏浚修缮,南北的各种水利工程,灯塔修筑,硝田的产量分配……这些都是他的工作。
    除此之外,他也可以从朝臣递上来的各种数据中,判断各地的经济情况,从工坊产值,大略推断出当地消费,就算是在东京城里无法离开,也能从这些信息里判断出国家的大致情况。
    大宋依然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虽然工业火种正在点燃,但农业天然的稳固社会还在顽固地影响工业发展,做工坊的坊主大多能富起来,因为农业土地的扩张,市场总体是在扩大的。
    各地雇农的生活有所提升,这点从人丁每年的上涨数量就能看出来——穷到吃不起饭的家庭,是养不活那么多孩子的。
    江南的经济上升是最快的,四通八达的河道让那里已经出现精细化的分工,已经出现了全镇做织户,出口丝绸的外贸商镇。
    许多山地开垦成了桑林,缫丝技术和纺织机的发展,让大量生丝拥有了市场。
    甚至还出现了专门做通草花的镇子,依靠用绸、绢、纸、绒做的各种仿真花来供应全国,大宋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簪花,普通的花时节短暂,假花则没有这个问题。
    而这些地方因为商业发达,土地都被拿去给雇农租种,牛耕是绝对的主力,到了农忙时,原本的工坊会放农忙假,帮助各地抢收。
    如今江浙的税收正在追赶大宋第一富庶的蜀中,让蜀党和浙党之间的气氛十分紧张。
    前些日子在端午樊楼的文会上,蜀党和浙党为甜棕和咸棕哪个好吃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争论扩大席卷了南北士子,他们打了起来,最后被言官一本掺到自己面前。
    “唉,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赵士程感慨了一番。
    不过,能为这些鸡毛小事吵起来,就代表大环境十分宽松,没有敌国外患的日子确实十分好过的……
    他又拿起一本河东路丰州传来的军情,才看了几眼,不由得无奈摇头。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奏书里说是完颜娄室要求西夏称臣,献上牛羊草料,否则便要兴兵惩戒,兵锋直指河套之地。
    关外耕作不易,西夏能种田的地方本就不多,都在黄河沿岸,如果让完颜娄室占了河套,西夏能一瞬间丢掉半条命。
    这可是大事,不过,完颜娄室居然没有去占萧干所据的东胜州,是想做什么?
    不对啊……
    赵士程微微凝眉,西夏虽然对大宋称臣,但那反骨从来都没有下去,动辙侵入大宋边境,娄室是金国名将,不至于让自己同时拥有两个敌人。
    更大的可能,会不会是,只是演给我的一场戏?
    西夏如今国中穷困,已经快被大宋吸干血液,哪里可能给出娄室牛羊草料,倒是有更大的可能,与娄室勾结,打着金国的名头,袭击宋土。如此,西夏既可以赚一笔,也能不得罪娄室大军。
    当然,这些只是猜测,只要看娄室攻打西夏时,西夏有没有大举反抗就知道了。
    不过,娄室这支大军,总放在后方,也是个麻烦。
    赵士程指点轻轻点着桌面,目光落向地图之上,撑起头。
    泼韩五上次被降了职,这次,是他将功补过的时候了,另外,西军的吴玠兄弟、张俊、曲端、王禀这些次一点的名将,也该是时候展现他们的实力了。
    他的国土很大,不可能每次都只派岳飞出场,大量的中层、二批次将领,才是开拓万里疆土的根基。
    这次,让谁去统帅呢?
    赵士程思考了数息,决定让张克戬统筹此次大战,也不要求他们一战灭之,娄室的大军,应该是西军磨刀石,有了这只强军,以后对金国、大漠、西域才能有足够的控制力。
    不过……
    他眉头微微皱起,大宋刚刚打了一场大战,国库已经有些空虚了,再支持一场西北大战,钱该从哪里来呢?
    可真是伤脑筋啊。
    好在这次是夏天,物资压力没那么大,秦凤路、河东路也有足够多的常备兵员。
    想到西北兵员的素质,赵士程又头痛了一会,西北兵员在十几年绝对是大宋的王牌,是禁军里唯一能保持战斗力的军队,但做为一只旧式军队,其中的吃饷喝血一样不少,其中勋贵更是盘根错节,他难道又要用一次大溃败来裁撤士卒?
    赵士程微微摇头,这次不像上次那么紧急,还是慢慢来吧,打仗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
    他只需要当好后盾,赢了,给他们奖赏,输了,给他们收拾场面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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