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阀位处岭南,却并非对天下局势一无所知,自宋悲风以来的避世岭南,与其说是逃避战祸,不如说是在静候时机。
    而世人对宋阀的认知多少还有些片面。
    若只觉得他们是一群领着俚僚联军,骑着山中虎豹抄着石斧铁剑奔袭的蛮荒之人,甚至受制于环境只能在春暖花开时节作战,那也未免太过小看他们了!
    戚寻已经打开了这样的局面,宋阀中必定有明辨时局之人,能将眼下的局面看个清楚。
    加之宋缺虽仍为少主,但陈述以利弊的情况下决策权也不小。
    若在如此情况下,宋阀还不敢奋力一搏,将这寒冬急行军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又如何敢叫做宋家军!
    按照此前他与戚寻制定的计划,一旦宋阀要动,那便要果断趁着南陈北伐之时从背后出击,直接就江淮跳板扼断山东,再以山东为屏障进取河南,趁着长安之乱和尉迟迥回兵的契机,在山东河南一带发展,借宋家水师打通沿海要道,而后缓步朝着关中推进。
    这条作战方略的前半部分有两个人用过。一个是刘裕,一个是朱元璋。
    事实上宋缺知道的只是刘裕的北伐,只可惜东晋内部局面的不稳让刘裕败在了西进关中的一步上。
    但宋阀恰恰没有这种内部架构的混乱。
    宋氏山城在这一百多年间在岭南的积威,已经足以让底下的俚僚军秩序井然,相比起来更该被称作一团散沙的自然还是长安城里被上足了眼药,挖出了一堆缝隙的关陇集团。
    所以当戚寻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宋缺沉思良久,确认唯一的问题或许只是他能说服父亲做出偷袭南陈的第一步。
    他此番行走在外,自建康到洛阳,又从洛阳到长安的种种,已经足以让宋缺在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给出一个回答——
    乱世之争中若是还要做一个道德完人,这样的人必定不懂得权衡,当此之时,唯有快速终结乱世才是正道。
    戚寻:“我为何要随你回去?”
    宋缺回道:“若是我父亲不同意我的计划,还得劳驾戚姑娘与我一道将相关人员给绑了。”
    席应抬了抬头,思索这到底是不是他应该听的。
    宋少主这话听起来行动力还是很足的,就是稍微有点让人觉得哄堂大孝。
    但显然戚寻也不是个寻常人,她沉思了片刻后回道:“我听说你还有两个弟弟,要是三打一都打不过的话,你这个天刀之名也可以趁早不必要了。”
    宋缺思绪跑偏了一瞬,在这个三打一里到底他父亲是这个一,还是他是这个一里反复横跳,又觉得自己好像并不必做出这等最坏的打算。
    再想一想,回岭南一行的确是他一个人便能做到的事情,带上戚寻反而容易让人以为他是受到了旁人的蛊惑挑唆。
    宋缺的眸光定定地落在了面前的送行酒上,杯中残影里倒映着一片暖色的烛光,也映照着他目光中的神采。
    他忽然觉得他会提出这个问题,或许并不只是想让前去宋阀说服长辈的人里多出一个来,这其中多少还有几分他的私心。
    他又旋即听到戚寻继续说道:“何况比起宋阀的行动,我更需要确保北方的各方按照既定的方向发展。”
    就像此前她以素月流天的烟花栽赃给宇文阀一个天降异象,在政治博弈上应变尤其快的宇文述会果断选择将此异象转嫁到朱满月的身份上一样,说是说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实在难保有些人会忽然做出什么让她猝不及防的灵机一动之举。
    也或者不是因为有些人太聪明,跳出了她一步步埋好的圈套,而是因为有些人的脑回路根本跟寻常人不同。
    宇文赟固然不像是那个以疯出名的北齐皇族,却也的确很能做出让人意外的事情。
    在宋缺回到岭南的这段时日里,她留在北方能比跟他一道南下做更多的事。
    她都这样说了,宋缺又哪里还有什么反驳的余地。
    “那便等我的好消息了。”
    宋缺举了举酒杯。
    他今日少见地没穿着一身乌衣玄氅,而是一件石青色的劲装,有种只比外面的夜空稍淡几分的冷然,映衬着他身侧的那把天刀,说不出的年少恣意,却也有了一种经历世道磋磨后的沉静。
    席应欣赏不来。
    因为他紧跟着就听到对他这个倒霉蛋最不友好的消息。
    让宋缺南下回返的前提,是在这场戏里要先将席应给砍伤,将他彻底逼退到关外。
    其实按理来说他先前琢磨起了他拉扯起情报事业的可能性,出关躲避仇敌这种理由拿出来是很合适的,但……
    “戚姑娘,你确定宋少主不会借机将我了结了算了?”席应问道。
    “他又不是岳山……跟你也没有私仇可言。”戚寻回道。
    “……我只是现在方知道,亏心事做多了,实在是会遭到报应的。”席应苦笑。
    事实上宋缺的确没有真将这个什么天字忌讳放在心上,席应成功在“险些”挨了一刀
    后挣扎着北行遁逃,借着“出关”的理由消失在了围观此番追捕结果的人眼中。
    他又在不多时后顶着另一张脸与戚寻和祝玉妍会合。
    而宋缺则在放话席应若是胆敢返回中原,他必定不遗余力追杀后,骑着快马南下而去。
    这场戏便算是彻底落幕了。
    戚寻目送着宋缺的背影,忽然想到这家伙此前刚见到的时候,其实还带着一份厚重的行装,原本是想给岭南的那些个土产找个销路的,现在……
    “其实也不失为一种解决措施嘛。”戚寻小声嘀咕道。
    就是不知道等到宋缺回到岭南的时候,那个在他的说法中,时不时便将岭南之外的消息摆在案头分析的二弟宋智,听到宋缺带回来的消息会是个什么想法了。
    总觉得宋二公子会觉得很头疼的样子。
    但戚寻也暂时顾不上宋缺的回家劝说一行进度如何。
    她滞留此地的时间是有限的,说不定宋缺一发兵她就得退出副本了,她必须确保这个世界随后的发展中,宋缺起码能支撑起一个临时的锚点让她故地重游。
    即便因为如今的等级摆在这里,在副本中停留的时间也随之延长,或许可以拖长到两三个月。
    但谁让此时还不是杨广执政的时间点往后,在如今并不存在一条京杭大运河沟通南北的情况下,宋缺若要回到岭南,按照古代的车马行进速度,可实在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
    宋氏山城中的决策下达,再到整装待发的指令发布到整个岭南,再到行军出征,这段过程所需要的时间起码也在一个月以上。
    好在这个进度也不算太慢。
    正在戚寻和宋缺制造这个追杀席应假象的时候,安隆负责带着吴明彻回返建康顺带游说南陈,也还身在顺流而东的行舟之上,此时也不过是堪堪过了北江州而已。
    长安城中的另一边进度,有阴癸派的眼线不断将消息传达过来,也不难看出,在这种涉及到家族兴衰的事情上,要下达决定并没有这么简单。
    戚寻原本想着要不要再趁机往长安城里添一把火,却又想想大家都不是蠢人,这个时候多动也就等于多错,还不如静观其变。
    而在她一路想着长安城中进程的时候,相州的消息也被改头换面的席应给送了过来。
    在众人的饭后谈资中本应该远遁关外的席应,自然不能再像此前一样身着青衣,甚至让他的紫气天罗功法形成瞳孔的特殊特征。
    否则按照传闻中的说法,宋缺便应该杀个回马枪了。
    但他也没按照此前躲避宇文阀查探时候的样子穿个女装,而是仗着此时是冬日,将自己往安隆的方向打扮,最后倒腾成了个身形敦实的车夫模样。
    “这位狄军师实在是个人物,”车马在雪地上飞快驰行,席应翻阅着下属送来的快马飞信,将与相州相关的部分递给了戚寻,“相州之地,位处黄河以北,笼辖了清河、阳平、安阳这些重镇,北慑定州冀州营州一带,尉迟迥胞弟之子又代为管辖青州胶州光州这些地方,这个范围不小。”
    “此地多的是北齐新亡不服管教之人,宇文赟将收拢事项尽数交托给尉迟迥来处置,对应的便是此地屯兵人数着实不少。要我说尉迟迥何止是个兵马大元帅,便说是个土皇帝也不为过。”
    “这样的人若要遴选出个幕僚,不说过五关斩六将了,经过的手续关卡必然不少,也罕有将信任胶交托给外人的情况。但偏偏也不过是一月光景,这位狄军师做到了,甚至让尉迟迥对他信赖有加。”
    “相州大权倒是还在尉迟迥的手中,但冀州瀛洲一带的内政庶务却都尽数被交托到了这位狄军师手里。”
    “冀州瀛洲,渤海湾啊……”戚寻唇角露出了一点笑容。
    宋家
    军的水师是一支很特别的力量。
    这支力量在隋末的时候可以拿下南海派,控住一条退路,发兵的主力则随同寇仲一道逆江而上进攻辅公佑的队伍,可见水性不差。
    现在既然要拿山东地界,便也的确可以走莱州湾渤海湾一带登录。
    狄飞惊一边获取尉迟迥的信任,一边以坐镇后方的架势示意自己绝无夺权之心,却实则拿捏住了一出相当致命的要害之地,果然是好谋算。
    “你此前说,你在尉迟迥身边留了人,便是这位?”祝玉妍留意到了戚寻神情中的异样,出声问道。
    “若非如此,他的来历不是早应该被人查出来了么?”戚寻回问道。
    她这话一出,席应原本还想念出的此人来历不明的话又给吞了回去,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为何在他收到的消息中,狄飞惊会被净念禅宗一度追查过下落,这么一想,他还真是在戚寻打上净念禅院的那件事后才出现的。
    “那他能有此等过目不忘,管理庶务有若可以一心二用的本事,却此前完全没有传出任何的声名便可以理解了。”席应摇头感慨道,“不过尉迟迥也实在是个心大之人,这样的本事人也敢在不明身家背景的时候启用,还是重用,这种决策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不知道戚姑娘能否给我解惑,他要用什么理由才能混到这个位置?”
    “尉迟迥的长史是什么人?”戚寻一边看着送来的消息上一边回道。
    “小御正崔达弩。”席应想了想后回道。
    “尉迟迥今年年岁几何?”
    席应掰着手指算了算,“六十又三。”
    “尉迟迥年过六十精力衰退,却督兵在外,不得不任用崔达弩这样没甚本事的齐人,放在长史这个位置上,可见尉迟迥想以齐人代管齐地的想法已经毫不掩饰了,这是无能的情况下才会做出的被迫之举。”
    “若在此情况下有人能帮着他处理妥当事务,又不涉军事,不领军职,随时可以将此人打回原型,这种帮手便是个敌方派过来的卧底,也大可以先用着就是。”
    但狄飞惊是不必有实权也可以开展他的行动的。
    他的差事办理得越是漂亮,也便越是体现出崔达弩这样的人言行无状,甚至是无知,也就能一步步地影响到尉迟迥的行动。
    自相州后退到冀州瀛洲之地,也同样是一步以退为进的妙招。
    一旦宋缺这边的行动不曾失手,必然与尉迟迥留守相州势力隔黄河对峙,走冀州越黄河也好,走渤海湾入瀛洲也罢,都是一步快棋。
    戚寻总觉得如今的狄飞惊所做的还不只是在席应这里收到的消息中所写的,在给人当个好用的公差苦力而已。
    苏梦枕何以将狄飞惊视为平生难寻,一旦无法联手便必定要铲除的对手,正因为此人对细枝末节的把控有种静水深流无声渗漏之感。
    别看他现在什么都没从尉迟迥的手里要,甚至充分发挥了他给人当二把手的经验,但真到他动手去讨要的时候便很危险了。
    何况他还是抱着影响到尉迟迥出兵的目的而来的……
    马车过相州,只在过尉迟迥开府的时候稍事绕了一圈。
    戚寻看了看此地还并没有什么出兵征兆,来往的多是些身形单薄的小吏,便没在此地多做停留,而是转道去了狄飞惊如今暂居的冀州长乐郡。
    比起寻常的北齐覆灭后跻身北周门庭的官员,狄飞惊并无一个官职在挂,只从尉迟迥的相州总管和柱国大将军开府之下领了个军师别名,于是住所也看起来并不怎么出奇。
    不过到底还是要显出一点与寻常官吏之间区别的,否则政令措施的推行只怕也不一定被人听得进去。
    戚寻坐在屋顶上听了会儿
    壁角,发觉狄飞惊倒也不愧是狄飞惊,朝他上报消息的属官在与他说事的时候,在话中油然露出了几分尊崇之意来。
    等到退出去后,这人关上房门的行动里也透着十成的恭顺。
    至于是打服的还是靠着人格魅力折服,戚寻又没在狄飞惊这里安装个监控,自然不知道这档子事。
    等人走了她这才翻身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堂而皇之地踏入了屋内。
    毕竟是两州之地,加上其中又一度有王朝兴替,摆在狄飞惊案头的卷宗绝不在少数,几乎将屋中的烛光都给包围在了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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