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松喉头动了动,抿了抿皲裂起皮的嘴唇,他甚至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张开双臂说道:“小荣?小荣?”
    “小荣,你在哪儿?”
    “回话啊,小荣?”
    沈如松瘸着腿往谢国荣那个还在滴溜溜打转的头盔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喊着谢国荣的名字,他不信,真的不信,打了一夜,这么凶险的战斗都活下来了,那有可能回去的路上突然就没的?
    于是沈如松张开手,放开了枪,枪挂在腰前来回撞着他疲惫不堪的躯体,一下一下撞着他的心脏,他还在继续喊着:“快回来,小荣!别耍把戏了!”
    沈如松拾起只剩一层破破烂烂罩布的头盔,裂开嗓子大喊道:“你在哪儿!谢国荣!说话!”
    眼见沈如松就要往雷场里走,其他人赶紧抱住了他,一人抱住他腰,一人扯过他武装带,甚至还有人拖住他的腿。
    “班……班长,小荣他回去了……”
    “我们得回去啊班长……”
    “班长……”
    足足花了三个人,才把沈如松拖走,谁也不知道受了不轻伤势的沈如松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几次挣脱开来,不顾一切地要奔到谢国荣牺牲的地方,仿佛他到了那里,像往常一样发一声喊,那个不太爱说话的小伙子就能回来似的。
    结果到头来,证明他曾存在过的兵籍牌都找不回。
    靴子踏过血浸过的土地,慢慢踏过,海兰江边泛起了一阵晨雾,将人们的身影隐去,然后会有一场小雨,洗过这里。
    洗掉战斗的痕迹。
    士兵们沉默地撤回出发地,这一夜是好样的,他们击退了兽潮夜袭,无论是以凶暴迅捷闻名的人皮狼,或是裹缠距离惊人的长舌巨蝇都没能打下这处街垒工地,反而被留守部队死死咬住,等到要塞机动部队完成合围,远程炮火和装甲推进下,杀得兽潮遗尸数百。
    但这只是一夜,延齐废墟里变异兽何止一百万?
    太阳初升,又只是新的一天罢了。
    ……
    沈如松被抬着回到了工地,一夜战斗他受创多处,情绪大起大落间终于叫他眼前一黑,半跪在地方喘息了很久才匀回了气,却吓得战友们以为他快要不行了。不由分说直接架了起来,一路咆哮着推搡开无数人,硬是把沈如松给塞到了医护兵前面。
    “伤口很深,创口发黑起脓,人皮狼毒素。”戴着红十字臂章的医官说道,她与其他复兴军医疗人员一样,标配着半罩式空气过滤器和护目镜以避免交叉感染。
    “二阶通用血清。”医官说道,随后用一支规格为0.9x38毫米的黄标注射器,向沈如松推了一针血清用以解毒。
    拉上帘子,沈如松听到隔壁帘子爆发出一阵哀嚎,血腥味和消毒水味直往鼻子钻,帘缝里他看到了推车上放着的截肢,血一滴滴地往下漏,一个个军绿色军装戴红臂章的女医护兵们匆忙路过。
    下一步要清理伤口,进行手术,沈如松大腿有一块已经表皮腐烂了,遭了长舌巨蝇的口器肉舌叮住咬住,没被拖走也要掉一块肉,最要命的是,沈如松被叮的比较早,剧烈运动下,毒素没往全身扩散已经很让军医惊讶了。
    “给他止痛剂,芬太尼吧,准备皮下探查,希望这是雄蝇咬的。”军医说道。
    沈如松忽然伸手拦住了要给他打药的护士,攥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眼睛说:“吗啡?”
    护士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挣脱,回答道:“不是。”
    “打多了会不会有瘾?”
    护士看向军医,后者完全看不到任何表情。
    “会,不过你要清理腐肉,不麻醉你承受不了。”
    沈如松躺在用桌子拼成的临时手术台上,要塞储备了大量医疗物资,但那些重症危急者已经送回去占满了,医疗车也满了,这里是战区,不是基地。
    沈如松看着灰色的帐篷布,在他眼里就是灰色的。
    几秒钟里,他脑海里又浮起刚出地下城服役时,那些坐在卡车上、戴着钢盔看不清脸,送下来治辐射病的基建兵。
    现在他懂一点了。
    “万事开头难。”沈如松仰起脖子说道。“把我帽子给我就好。”
    沈如松张大嘴,咬着自己的军帽,那枚紫星叠在布帛后,带着一种尖刺扎着他的口腔。
    “这比中弹更痛,咬紧了,小伙子。”
    等到沈如松躺到病床上,他就像是刚洗完头了一样,头发湿漉漉的,脸庞毛发都沾着汗珠,松弛下来那一瞬间,哪怕耳边嘈杂无比,他也立马睡了过去。
    没有梦也没有梦呓,只是黑沉沉的觉。
    ……
    沈如松睡着的时候,街垒工地里一个帐篷中召开了小型作战会议。
    连长夏小源,贴切一点说,应该是战斗群指挥官夏小源上尉,召集了所部排长和几名资深军士长,详细复盘昨夜突如其来的遭遇战。
    问清了事情原委,得知是一个女兵失踪,继而动员部队开始夜间搜寻,然后撞到了蓄谋袭击的兽群。可以说部队没有料到兽群会这么靠近,直接掳走了一个人,兽群也没料到部队这么激进,宁肯发起一场仓促至极的行动。结果两相在互不情愿的状态下打了一场遭遇战,最后由组织度更高、打击力量更充沛的复兴军胜出。
    一场惨胜。
    汇总了伤亡,118人阵亡了12人,重伤14人,负轻伤但无法行动者7人。永久损失了一个班的兵力,但实际上减员了33人,相当于整个战斗群10%的兵力。
    而兽群,无人机巡视战场,粗略估计击毙人皮狼130~150头,其余炮灰性质的变异兽至少500头以上,街垒工地击毙了2头人甲狼畸形种。
    复兴军战报从来不算变异兽,只算符合战斗标准的强力兽种,这么一来,交换比是1比5。
    乍一看非常好看,如果这样的交换比放在东线西线,那么统帅部做梦都能笑醒了,但这里是内陆,之所称之为清剿行动,不称之为变异兽战争,原因就在于军队倾向于视为这只是2线战争,不是从前那样非要动用主战机甲、野战军的黑暗种战争!
    打这样的清剿行动,交换比最少都该1比20!难道配备了重火力的团、营、连,去打一群个头更大的老鼠、狗、狼、熊,也要伤亡枕藉吗?
    即便诸如延齐废墟、凤林废墟、奉阳废墟这样仍盘踞有黑暗种的地带,战斗异常艰难,复兴军定的交换比也在1比10左右,联盟这几十年的确元气恢复地很快,但这是基于联盟五十年前的1500万人,而非联盟战前的9亿人。
    4000万人分布在广袤的一千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在大龙山地区一季度又能成年多少人?补充多少合格兵员?补进多少从十二岁起就开始军事训练的志愿战斗兵?
    这牺牲的12个人,还有那些不得不截肢保命的,这十几封阵亡通知书,夏小源写起来难道不心痛?
    心痛得他像平白挨了一拳。
    帐篷里安静无比,所有人低着头,只剩下通讯员在不停地拔线交换和偶尔的电码译传声。
    夏小源低不可闻地叹了声气,然后一敲地图桌,抬头看向众人,说道:“战斗,就有伤亡,没有格外说头,一场夜战,团里都是新兵,换别的部队来,打得也不会更好了。”
    “街垒守住了,在外的两个排打散了重新编组,组织反攻,没夜战武器能坚持到援军来,说明训练到位了。”
    “特别是那个最早反应的,组织人手反突击的,更是好样的,有人知道是谁吗?”
    “一排二班长沈如松,是他先领着人反突击,亲手打死了三头人皮狼。”一排长王贵水回答道。
    “给他记一功,行动结束一起算上去。”夏小源说道,见一排长不说话,面色微变道:“该不会……”
    一排长忙摆手道:“那没有那没有,这小子历来命大,这次也就皮外伤,上次千山维护任务都没奈何了他,躺了几天就活蹦乱跳了。”
    “那就好。”
    损失了十几人到底不耽误整体进度,而且这场夜战收获也不小,人皮狼狡猾非常,白天几乎抓不住,即便陆航派出武直清场,也不见得大有成效。一口气打掉了百多头,这片区域的人皮狼轻易不敢妄动。为保证施工速度,夏小源决定要求要塞机动部队接管护卫职责,战斗群所有步兵参与到施工,务必赶在期限前推进到第一个人皮狼巢穴。
    “散会。”夏小源简单敬礼道。
    入夜,沈如松饿醒过来,他当然不知道他这两次受伤在排长嘴里变成了“几天的皮外伤”,但排长确实没说错,他很命大。
    外出一天就又送回了要塞里,沈如松拒绝继续躺在床上,他支着拐杖自己跑去食堂去吃自助餐,甚至帮着厨子收拾。
    到底是年轻力壮又兼皮外伤,每天吃好睡好加上特效药,一周半过去,沈如松的伤口虽然没全好,但也结疤了,而经过一次夜战和几次零星突袭后,街垒工事非常顺利地推到了预定目标下。筑在一栋破败大厦内部的人皮狼巢穴。
    得知自己的班被陈潇湘的班故意欺负,这几天都在给谢国荣和刘薇薇这两个阵亡/失踪人员的家里写信的沈如松登时大怒,扯下绷带,次日清晨就跟着补给车往前线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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