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里久违地走进孩子的卧房,里面布满她最喜欢的枫叶元素,色调也采用温暖的米黄色与落叶的红色为主,装潢像秋天的枫叶林,童话里的森林小屋,满溢童心,约莫是十岁的郗良的杰作。
    康里关上门,看着郗良坐在床尾有枫叶纹样的榻上,他也走过去与她坐在一起,心中不禁感慨,父女两个似乎从来不曾独处谈话。
    郗良还在抽噎,康里抬手抚摸她的脑袋,小心翼翼将她搂进怀里。
    “良,对不起。”
    康里知道自己有多对不起她,从当年知道她的存在开始,可惜过去十年,孩子长大,他始终也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
    然而一声对不起,并不能使时间回到七月份,亦或是回到十年前,一切重新来过……
    怀里的孩子在啜泣,在颤抖,康里心情复杂,自顾自道:“其实,只要你知道不能乱伦,就无所谓了,知道吗?”
    根本不需要去找个疯男人,还怀孕了。
    康里无法忘记这个事实,越想越气,但在孩子面前,他只有用平生积攒的涵养来压住想将安格斯这个狗杂种碎尸万段的念头。
    郗良抬起头嗫嚅道:“我不知道。”
    康里温声直白道:“就算你一直喜欢哥哥,你也是我的孩子,我是你的父亲,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可是,你们不会放心,铭谦哥哥也不会回家来住,我会再也见不到他……”
    康里不由得沉默了,一向受宠的任性孩子居然会说出这样没有安全感的话,直接证明了背地里确实有人心机叵测,洞悉一切趁虚而入,恐吓她,击溃她,侵占她。
    狗杂种——康里的呼吸变得沉重,搭在郗良背上的大手不禁握紧。
    郗良不算笨,但仅仅十八岁的她初出茅庐,根本不够刀尖舔血多年的安格斯玩弄。
    “爸爸,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和铭谦哥哥在一起,你不高兴,现在我不和铭谦哥哥在一起,和安格斯在一起,你还是不高兴。”
    郗良泪流满面,抽噎道:“我知道你和江娘都希望我嫁给霍尔哥哥,我可以听你们的,让你们放心,让你们高兴,但是,妹妹喜欢霍尔哥哥,如果我嫁给他,妹妹会伤心的。”
    康里微怔,为了他们,她决定放弃佐铭谦,为了阴成安,她决定放弃霍尔,这就是她现在胡乱说要和安格斯在一起的原因,退而求其次再退而求其次。
    “孩子,”康里悲哀沉吟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以为一定要找个男人在一起才行……”
    一开始,他就把她当成联姻工具,理所当然觉得她就该和霍尔成婚,这样的想法多年来润物细无声,她肯定也感受到了。
    “一个人也可以吗?”郗良不明不白问。
    一直一个人,她只能想到母亲之一,祁莲。
    郗耀夜也想一直一个人。
    康里颔首,迫不及待冷酷提议道:“良,听父亲的话好不好?做个流产手术,再杀了安格斯——”
    “杀了安格斯?”郗良惊讶地打断父亲的话,“为什么要杀他?”
    康里心里有个不祥预感,“他害了你。”
    郗良摇摇头,“他没有害我,他还说要给我当奴隶。”
    “傻孩子,他怎么可能——”
    康里的话音戛然而止,没好意思提醒她“奴隶”的“奴”字怎么写,转而改口道:“知道吗?奴隶就是给人任打任杀的,他要当奴隶,我们杀了他,就是成全他。”
    郗良听得呆呆的,感觉很有道理,而且终于可以杀人了,她梦寐以求,然而——
    “可是……”
    她泪眼犹疑,康里眸中的杀意黯淡下来。
    “你喜欢上他了?”
    郗良还是呆呆的,但两腮微微透出红晕,木然的神情里隐约可见几分少女心事,康里绝望了。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
    ……
    “母亲。”
    江韫之关上书房的门,转过身对上佐铭谦幽深的目光,她暗叹一声,若无其事道:“我们需要谈谈。”
    佐铭谦垂眸,旋身坐在沙发上,默默闭上眼睛。
    江韫之从他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心里的猜疑更确定了,她坐在他身边,搭在膝盖上的手掌轻颤。
    “你也喜欢她,对吗?”
    佐铭谦一声不吭,江韫之绝望扶额,“为什么……”
    “对不起,母亲,”佐铭谦微微抬眸,看见母亲难以接受的痛苦神情,他不忍地别开脸,“对不起。”
    不惧乱伦的畸形的人不只有郗良。
    得知郗良怀孕的一刻,佐铭谦听见自己心里庄严的建筑轰然坍塌的巨响,文明与教养随之跌入废墟,漫天迷雾中,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没有道德,没有伦常,没有廉耻。
    他早已迫不及待想回应妹妹的情愫。
    在大厅里,在凝视郗良的眼睛时,佐铭谦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想诱惑郗良,诱惑一向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小姑娘,好令她不会选择另一个男人。
    然而,“安格斯!”
    第一次,郗良当着佐铭谦的面,叫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没有回头地朝那个男人跑去。
    刹那之间,佐铭谦猛然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个傍晚,郗良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惊喜地朝他扑来。
    “牧远!”
    “铭谦,你告诉我,不是真的。”江韫之悲哀地恳求道。
    “不是真的……”佐铭谦苦涩一笑,“母亲,也许这些年,良都不是真的喜欢我,但我却是真的喜欢她。”
    江韫之难以置信,泪水涟涟地摇着头。
    佐铭谦垂眸,神色复杂,却淡淡地笑着。
    “母亲,对不起,让你知道这件事。”他温和的语调逐渐恢复常态,低沉而淡漠,“你尽管放心,我会克制自己,今天的失态,以后不会再出现。”
    江韫之的天都塌了,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哪怕父母离世,丈夫背叛,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平静面对,唯独儿子乱伦……
    昔日,郗良一直有不该有的情愫,江韫之不怎么当一回事,因为她是如此地相信自己的儿子,相信他正直、善良、斯文、克己。
    “你还要喜欢她?”
    佐铭谦微微歉疚地看着母亲的眼睛,毫不否认道:“你有多喜欢父亲,我就有多喜欢她。”
    江韫之绝望地低下头,泪水止不住涌流而出。
    “母亲,别哭。”
    佐铭谦拿出手帕帮她拭泪,看着她哭得好像他执意要和郗良乱伦一样,他沉思片刻,安抚道:“我知道我和她永远不可能,所以往后,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当一个不那么在意妹妹的哥哥,也许日久天长,会真的变成一对寻常的兄妹。”
    “怎么可能……”
    “母亲,你别忘了,她会和安格斯在一起。”佐铭谦沉声道。
    “你父亲不会让她和安格斯在一起的。”
    “他会让步的。”
    江韫之怔怔抬头,“他怎么会让步?”
    佐铭谦的暗眸透出一股理所当然的意味,江韫之恍然如梦,却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康里会让步,因为郗良已经怀孕,安格斯看起来也势在必得,上一辈的仇怨也早已用了一个家族的鲜血勉强平息,以及,一对有乱伦倾向的兄妹亟需分开……
    “你呢?”江韫之不放心问道。
    “是我叫安格斯来的。母亲,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不用担心。”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说出口的时候,佐铭谦感觉自己似乎也被说服了——他能杀人,不能乱伦。
    江韫之木然点了点头,“你长大了。”
    他才二十岁,晦涩的暗眸却早已能将心思深藏不露。江韫之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里面再没有天真的求知欲,只有深不可测的黑暗。
    “嗯,我长大了,母亲不必再担心我。”
    江韫之忍不住又流下眼泪,“你是我的孩子,不管你多大,我这辈子都没有办法不为你担心。”
    “母亲,对不起。”
    一切仿佛回不到过去了,佐铭谦知道从此以后江韫之都会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的孩子发乎情,却无法止于礼,做出令人不齿的事来。
    她会惴惴不安度过余生。
    “母亲,”佐铭谦沉吟道,“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良的时候吗?”
    “记得。”江韫之努力平复情绪,道,“在车站,我遇见他们,还把他们带回家。”
    “之后是我第一次和良见面,她叫我‘牧远’,把我认成以前的玩伴。”
    江韫之怔怔回忆,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
    “在那之后她就很喜欢我。起初,我没有别的想法,比起她,我还更在意当时愿意叫我老师的安格斯,觉得有一个比自己年纪大的学生,很有成就感。”说着,佐铭谦轻笑一声。
    “后来,每到下半年,她就出现了,不厌其烦地说她喜欢我,我仍然没有别的想法,也没有回应她。可惜那时候没有想起来,她所谓喜欢我,其实是喜欢‘牧远’。如果那时候和她说清楚,也许我们早就是一对无论如何都不会越轨的兄妹。”
    江韫之听着,下意识问:“你觉得她喜欢的,一直是她以前的玩伴‘牧远’?”
    佐铭谦颔了颔首,“即便真的是我,我也只是‘牧远’的替代品,这是事实,她该早些明白,我也是。”
    江韫之捏着潮湿的手帕,默然抱住自己伤心的孩子。
    “今天我看着她跑向安格斯,我知道她不再执着‘牧远’了。”佐铭谦抬手搭在江韫之背上,道,“母亲,你相信我,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放下她的。”
    江韫之连连点头,即便她心里不相信,郗良喜欢的一直是“牧远”,哪里有这样长情的傻女孩,人都见不到了还爱得要死要活的?而且以郗良的性子来说,当年到江家后见到佐铭谦的一刻,应该就是她放下“牧远”,转而喜欢佐铭谦的时候。
    但傻儿子这样觉得,江韫之决定不明说,就这样,郗良会和安格斯在一起,日久天长,她的傻儿子自会移情别恋——
    他毕竟有康里的基因。
    令江韫之放心地离开书房后,佐铭谦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欣慰的笑意。
    “母亲,对不起。”
    他是个可悲的替代品,那又如何?
    这一辈子,就算他只能远远地看着郗良,他也无法放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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