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平邑侯闵堪想不通,其实有许多人也想不通,为什么所有的诸侯都回去了,皇帝却单单留下了闵堪。
    车郎中将班登又在琢磨皇帝是不是喜欢老的,形象出众的执戟郎张奋看着自己新上身的锦衣,心中十分郁闷,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对闵堪这种老家伙如此热情,却对他这个青春少年视而不见。
    他们年轻经的事少,没什么政治头脑,可大汉朝堂向来是个人精汇聚之地,一些比较敏感的大臣已经从中看出了苗头,恐怕皇帝不是舍不得闵堪那么简单。
    广宁侯耿况已经搬出了馆舍,住进了在长安的新宅,这所宅子宽敞阔大,宅院重重,一看就价值不斐。皇帝的出手够大方。
    耿况善于交际,在年轻时就能结交到王莽的堂弟,开启了耿氏在上谷的发迹史,如今回到大汉都城长安,耿况更是如鱼得水,虽然搬家不足一月,但是耿宅已是门廷若市,访客多是长安权贵。
    这天平邑侯闵堪到他的府上造访。
    在寻常时期,诸侯如果都就国的话,朝廷几乎像防贼似的防着他们,对其管理是很严格的,诸侯想要出封国串个门很不容易,一旦与别的诸侯有了联系,或许就被扣上什么暗中合谋的帽子。可是在如今的长安,这种问题根本不存在,诸侯互相来往是很正常的行为。
    耿况热情地将闵堪迎了进来,两个人挽着手边走边谈,那个样子一看便让人觉得是多年的老朋友,完全想不到这两人之间其实有很大的过节。
    鲍永进攻代郡的时候两个人曾经并肩作战过,当时闵堪对于耿况的出手相助很是感激,可是到了后来,耿弇从代郡南下太原,闵堪比较悲催地夹在中间,受了不少窝囊气,以致于两家反目,闵堪率先投向长安,断掉耿弇的后路,使其陷入太原郡成了孤军,差点送掉性命,两家的梁子就此结下了。
    等到耿况也归附长安,耿闵两家同朝为臣,上谷和代郡又是邻居,这下子就比较尴尬了。
    闵堪来拜访,多少带点修复关系的意思,因为当年人家帮过他,后面他黑了人家一道,闵氏多少有点理亏。而且闵堪在长安也没什么亲朋故旧,比较熟的还就是曾经并肩战斗过的耿况,他也想借这机会打探点消息。
    两人寒暄过后,闵堪道:“陛下对耿公极是器重,似耿公这种国之栋梁,正可执掌边郡,保境安民,为国家分忧,耿公却离开上谷,迁至长安,难道竟是被长安的繁华所惑,忘了征战沙场的雄心?耿公,你是想做这大长安的富家翁了吗?”
    耿况笑着摆手道:“老了!我老喽!闵公,不瞒你说,上谷太冷了,我这腰啊腿啊都受不了,长安暖和啊,我在这住着舒服。”
    “耿公只不过长我五岁,哪里就老了?你要是老了,我也该离开代郡,回长安养老了。”
    耿况脸色一正,说道:“闵公千万不要这么想,前次与陛下闲聊,陛下还夸闵公公忠体国,有统帅之才,说是要重用闵公呢!要不为何诸侯都走了,陛下单单留下了闵公?”
    “唉,说实在的,闵某也在疑惑,为何陛下独独留下了我,想必陛下认为闵某不堪所任,想换个代郡太守。闵某正想学耿公,也上奏求迁,来长安享福呢!”
    “闵公才干优长,政绩卓著,怎么会不堪所任呢?据我所知,陛下不只一次夸赞闵公,说不定是要委以重任。”
    耿况的身子向前倾了倾,声音也压低了些,“闵公,我琢磨着,或许陛下要在幽州有所作为,很可能要发代郡、上谷之突骑,五原、朔方之兵骑,攻略幽州。”
    闵堪心里一动,这与他的猜测完全吻合。在北方开辟一个战场,加大对于邯郸的压力,是一步显见的好棋,但是无论从太原或是从上党和河东,都要经过高峻的太行山,山路太长太难走,中间又有重重关卡,不好突破。
    更重要的是,直接进攻冀州基本上打不动,看田况强势出击,最后又被打回来就知道了。在邯郸附近,建武朝廷的兵力投送能力和后勤保障能力都很强。要在其中心地带有所作为难度太大。
    如今建世汉取得的战果基本都在大河以南,只有一次趁着洛阳大胜突进到大河以北,却立即被赶了回来,可见刘秀河北防守之牢固。因此再向北从幽州包抄冀州就成了刘钰的最优选择,自幽州从北向南突击,既没有高山阻挡,又没有大河相隔,一马平川,地势开阔,最适合突骑驰突。
    代郡和上谷是有突骑的,再加上并州兵骑,用骑兵去突击河北,对刘秀来说是很要命的事情,因为目前他的骑兵是越来越少了,洛阳一战,他所带的骑兵几乎被打秃了,吴汉在淮南的骑兵也多有损失,如今在骑兵数量上,建世汉占绝对优势。
    闵堪道:“朝中皆知陛下看中令郎的才华,若是在幽州作战,令郎必是独一无二的领军人选,定会担当大任,闵某在此先行道贺了。”
    耿况叹气道:“犬子刚经一场大败,锐气受挫,很难一下子委以如此重任,要用他恐怕也是一只偏师,不可能猝领大军。陛下宠幸于他,也是因为他年纪较轻,都是年轻人嘛,总是互相说得来一些。不过若论到为国征战,执掌大军,还是年岁大一些可靠啊!”
    耿况说着也不看他,只低下头去喝水,闵堪心里却砰砰乱跳,难道,难道陛下留自己在长安,有用自己出战幽州的意思吗?
    闵堪不是一个平庸的人,他本不是官方任命的代郡太守,而是当地豪族大户,当天下大乱之时,代郡几乎处于无主状态,闵堪联络郡中另一豪门石氏一道起兵割据,屡克外敌,保持代郡的稳定,使其成为大乱中原之外的一方安宁之地。
    闵堪对自己的统兵之才自恃甚高,当年鲍永大兵压境,兵马数量数倍于他,开始时几乎占据整个代郡,但后期闵堪用诈降之计,乘其不备,一战击溃鲍永,夺回代郡,仗打得也相当漂亮。
    因此耿况虽然并没有明说皇帝就是要用他,但闵堪自己却不知不觉地往上联想。从耿府出来之后,一路上他的心里都七上八下,一时想耿况没说实话,皇帝肯定会用耿弇,老耿只是给自己灌迷魂汤,一时又想自己如此将才,也说不准陛下就会重用,否则为什么不让自己回去呢?
    不管怎么说,等到陛下旨意下来,一切即可见分晓了。那么,自己要不要上书求战,向陛下陈述自己的幽州战略构想呢?
    他走之后,耿况将两个儿子叫到身边,对耿弇说道:“闵氏不知进退,恐不为陛下所喜。本来陛下攻略幽州,可能会以他为将,让耿氏和闵氏共同领兵东进,可闵堪既要保住在代郡的家业,又要朝廷放他出去征战,陛下岂能放心?如此看来,这征战幽州的大将军非你莫属,你在幽州之时,要对代郡多加防范,最好在那儿多驻扎一阵子,占据要津,以观其变,若耿氏有什么错处,正可趁机做些文章。”
    耿弇上次被闵堪坑得够呛,此时有点咬牙切齿,“闵堪小人!待我统大军北上,必要攻灭闵氏!”
    耿况斥道:“闵氏乃是朝廷官员,陛下钦封的列侯,岂能容你自行处置?莫要胡行,为耿氏招祸!”
    耿国疑惑道:“天下诸侯多了,河西窦融比闵堪势力大了几倍,交州诸侯距离长安更加遥远,陛下若想收边郡之地,大可以将他们全部留下,为何只留下了代郡闵堪呢?”
    耿况道:“不只是陛下,任何一个帝王都不能容忍有人在边郡割据,但是天下尚未一统,还没到收边郡的时候,此时应全力向东征伐,为此要保持国境安稳,不宜大做更易。窦融在河西很有威望,有他在,河西就稳稳当当,外可以抵御胡人,内可以安定百姓,要是换个人,还真不一定能做到。可代郡不同,陛下要伐幽州,需从上谷出发,上谷身后就是代郡,兵马行进运输转运皆需从代郡走。上次你兄长下太原,闵堪断了他的后路,这次若他再伐幽州,闵堪仍然掐着他的后路,代郡处在如此紧要的位置,而闵堪不肯全心归附,仍怀着自立的野心,陛下是必要有所行动的,咱们只需等着看就好了。”
    皇帝在调兵遣将,他下旨在边郡的并州牧鲍永回到长安,复以他为司隶校尉,算是将鲍永挪了个窝,鲍永这几年基本将并州边郡进行了整合,成效显著,但是他的军事才能太过平庸,麾下虽有强大的并州兵骑,却一直打不出去。
    州牧这个职位不是常设的,只在特殊时期临时设置。因为这个职位的权力非常大,一个州牧总揽数郡的军政大权,就像是一个小号皇帝,时间长了容易形成割据。此时朝廷对并州诸郡已经形成了有效统治,这个并州牧的职位用不着了。
    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门各郡的步骑兵源源不断地向东,陆续进入代郡和上谷,与此同时,河东和太原的粮草也向北调动,代郡和上谷都屯聚了大军。
    北部兵马和粮草的调动频繁,明显是要有大动作,但是主将人选却迟迟未公布,众人也都是在猜测。
    这时候平邑侯闵堪上书,陈述平幽州的策略,从战略到战术,都详加剖析,洋洋洒洒写了足有上万字。
    这封书摆上了建世皇帝的案头。
    刘钰看过之后,说道:“此人也算是个人才啊,可是怎么如此不识时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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