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子元跽坐下首,望着主座之上的嬴政,被不明人士殴打了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殿下。”墨者安抱着正用小脚丫蹬自己的脸蹬得起劲的小孩子,开口说道:“殿下,我观这位师弟他眼角有淤青未褪,想来是新近与人私斗过。”
    “说不定,他的烦恼,便是由私斗开始的。”安不怀好意说道。
    齐子元脸色倏然一黑。
    这墨者果然多事!
    他想着,叹了口气,把心一横,说道:“殿下见谅,非是子元不愿坦诚,只是,这事实在太过诡异,更兼之有失颜面……”
    “无妨。”嬴政玩味笑着:“你且讲来,朕会为你做主。”
    有失颜面……
    嬴政看着齐子元。
    齐子元,是归秦路上投效嬴政的六名儒生之中最懂得变通的人,以嬴政的眼光看来,他也是六名儒生之中,最能做事的人——无论是哪一家的学识,都要与现实结合起来,以现实为根基去改造世界。
    这也就是所谓的“我们有无数种方式来解释世界,但最重要的,是改造世界。”
    能做事、识字、有一点足以自保的武力,最重要的是在秦国毫无根基。
    这样的人,正是嬴政所需要的,所以他可以拿出一点耐心来面对齐子元。
    齐子元说道:“殿下近来忙于农会诸事,我等儒生并不知悉农事,因此未能帮上殿下的忙,于是便居于客舍之中,每日读书修身,勤行不辍。”
    假话。
    嬴政笑了笑。
    儒生们的一应生活都是蒙衍安排的,日间,朝食是日上三竿时候才吃,午食在傍晚吃,晚间,晚食在女闾吃住。
    安排的客舍,对于他们,不过是个放置行李和临时休整的地方而已。
    这种生活模式,别说“读书修身,勤行不辍”,怕是连出来看一眼农会杂事的时间都欠奉!
    嬴政想着,并没有揭穿齐子元,而是静静听着。
    “但去岁抵达咸阳开始,我等便频频遇到一些不知身份的匪徒,定时与我等切磋身手,初时,我等尚可抵挡一二,但来秦日久,我等身体多有疲累,不能适应秦地水土,渐渐便不能抵挡。”
    “我等儒生,本不愿与此类隐匿身形的匪徒多做计较,只是报了官寺知晓,秦法也亏为天下严明之首,秦吏动作极快……但每每我等报官,那一伙匪徒便立时销声匿迹,待秦吏离开,彼辈便立时出现,施重手,对我等行偷袭之事……若只是偷袭我等,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这种行径,教他人瞧见,算得什么?这分明就是在挑衅太子殿下尊严!挑衅秦法威严!”
    齐子元说着,脸上带了几分大义凛然:“还请殿下派遣一些侍卫,藏匿暗中,保卫我等,并且将那一伙匪徒擒拿,以正咸阳秩序,以昭秦法威严!”
    他说着,目光挪到了墨者安的脸上,想要瞧一瞧这名讨人厌的墨者的反应。
    墨者此时正与怀中精力旺盛的小男孩儿争夺鼻孔的使用权,齐子元并未能够在他脸上看到什么可用的信息。
    难道不是墨者?
    齐子元低下头去,等着嬴政说话。
    嬴政微微颔首:“这等事件,的确是对于朕的挑衅,更是对于秦法的蔑视,子元为何不早些报与朕知?”
    “这……”齐子元略微犹豫:“起初,我等是想要独立擒下拿伙匪徒,而后再报与殿下的……”
    嬴政有点想笑:“以后切不可如此大意了!”
    “要知道,你等六人,皆为朕之腹心,若是你等有所差池,朕心难安!”嬴政忍着恶心说着这样的假话笼络齐子元。
    齐子元知道嬴政是在瞎扯,但这并不妨碍他感到骄傲——嬴政以一国之太子的尊位,在以如此拙劣的话术拉拢自己!
    骄傲的同时,也有些欣慰。
    被无视了这么久,原来并不是自己没有被拉拢的资格,而是这小孩子不懂得改如何拉拢人!
    他这样想着,深深弓腰,低下头去:“臣多谢太子赏识,愿以此身此命,相报太子赏识之恩!”
    “快快起身!”嬴政走下主座,来到齐子元面前,将他拉起:“子元何必多礼。”
    “礼不可废!”齐子元说着,站起身来:“太子殿下须知,礼,乃国之本,乃王之本,乃太子之所以尊贵于士人庶人之本!”
    嬴政眼角抽搐。
    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了。
    嬴政的观念里,自己目前的立身之基是“血脉关系”,是依托于秦国政权的一种从血脉里带来的神圣与尊贵。
    虽说这种尊贵是骗人的,有着极强的不稳定性,嬴政一直想要改变它,但嬴政并不否认它的存在以及它能够为自己带来的好处。
    可是“礼”……
    那就是个笑话!
    礼从根本上讲,其实也就是一种简陋的“法律”而已。
    只不过这种“法律”对上不对下,保证权益而不追加太多的责任,相当简陋。
    这种基本上没有多少约束力的“法律”,秦国的贵族们多看一眼的心情都欠奉,更别说是遵守它了,至于它是立国之本、立身之本的这种鬼话……
    “子元教训的是。”嬴政微微颔首:“当务之急,还是需要想办法抓捕那一伙对子元有歹意的匪徒,不知道子元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齐子元点了点头:“自然是有的。”
    一边抱着小孩子的墨者安冷笑着看着齐子元,同时心底生出疑惑:钜子不是只派人打了这群儒棍两次吗?
    ……
    适抱着娘亲的胳膊,哭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块肉干递给娘亲:“娘,这是势偷偷为你留的,你吃。”
    他们母子两个,已经有十几天没见过面了。
    适是农会之中疾走比赛之中死去的豚尾的儿子。
    豚尾死去之后,适的娘亲便被太子政转嫁给了旁人,而适则被太子政亲自出钱找人抚养。
    比起一般的孩子,适是不幸的,他年纪轻轻丧失了父亲,也失去了母亲。
    但他的幸运之处便在于,他被太子政亲自出现抚育。
    于是一天三餐,餐餐有肉,衣服虽然并不多么华丽,但可以穿得舒适,鞋子也变成了量足定制的东西。
    就是每天需要学习写字,有些痛苦。
    除此之外,适最不习惯的,还是见不到娘亲,以及需要严格遵守吏室里的老师所制定的时间。
    母子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适背后便有一个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孩子跑出来高喊:“秦适,快点回去写字了,明日早间,老师要检查今日所教的二十个新字的!”
    适立刻惊觉,有些不舍地松开母亲的胳膊:“娘,我去写字了……你明天要来看我啊!”
    母亲依依不舍看着儿子离开。
    而不远处,有人静静地看着母亲目送儿子离开,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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