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到十分。当然,前来捧场的权贵越多,也就说明他站得越高,做的这种生意,他的人脉已经够他轻而易举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
    楼下喧喧嚷嚷,任宁远站在高层的房间里,透过落地玻璃看着这城市。
    底下的行人只犹如蚂蚁。他在这凌驾一切的感觉里,却总觉得缺了东西。
    隐约好像又听到那个人在喊他,仰慕的,信赖的。
    「老大。」任宁远摸索着,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其实已经一年了,早就该接受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何况那个男人在世的时候,甚至也从来都不是他的什么人。
    他没有立场悲痛得过久。因此他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一派如常。
    是的,那个人是什么都算不上,实在是太渺小了。和他比起来,也许只有一颗螺丝那么大。
    但是他心口的零件松了。
    他还是能运转,只是再也不安稳,少了那颗螺丝,胸口永远有噪音,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快要散了似的,连站也站不住。
    「任先生,下面还等着您……」任宁远背对着来人摆了摆手。几分钟以后他站起来,整了一下衣服,脸上已经是惯有的平静:「让他们把酒准备好。」今晚任宁远状态不是很好,稍微喝多了就不舒服,叶修拓陪他出去换换空气。车子开了一段,靠在椅背上的任宁远猛然直起身来:「停车。」车子迅速x住,任宁远用力开了车门:「我刚才看到他了。」叶修拓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抓住他胳膊:「宁远,你别这样,曲同秋早就已经死了。」在那男人葬礼后的第一个月里,任宁远经常会这样,他不相信那男人死了,在他眼里,来往的行人中似乎总有那个人的影子。
    的确清瘦的男人路上太多了,哪个看着都似曾相识。
    任宁远固执地说:「不,我真的看见他了。」然而车外什么也没有,旁边的便利商店都快要打烊了,这深夜时分,街头来往的行人并不包括那种居家的中年男人。车子停了一阵,终究开走了。
    胖子从便利店里出来,手里拿了袋关东煮。
    便利店要打烊,卖不完的关东煮都会处理掉,陪陪笑脸就容易讨得来。他换了一个地方摆摊,做这一行,一天不开工就一天没收入,之前歇了几天,已经是极限了。
    他不会嘴甜舌滑地招揽生意,能赚些钱全是因为他比其它人更勤快、更能熬。
    像这样冬天的晚上,没什么生意,大家就忍不住回去钻被窝了,街上没几个人,就只剩他还能在那耐心地坐着。人人都想回家的时候,只有他还能守得住,多卖一件是一件,他靠这加倍的耐性和坚持来维持生计。
    今晚特别冷,摆摊的人不多,顾客也少,胖子吃了些煮过头的丸子充饥,又坐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卖出去一样东西,连停下来看的都没有。
    终于有个人朝他这里走过来了,胖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摊子,视野里那双腿缓缓走近,最后在他眼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定住。
    胖子没有动作,只凝固了一般等着。那双腿往下曲了曲,蹲了下来,而后一只手拿起摊上一个做工还算过得去的打火机:
    「这个多少钱?」「十五块……」发音有些含糊,但这顾客竟也听懂了,掏出钱包付了钱,胖子低头找还给他零钱,而后那双腿又走远了。
    胖子继续坐着,略微的轻松和走神。也难怪这位故人认不出他来,他已经变得又老又胖,比读书时候甚至更胖上一圈,整个人都是灰暗的臃肿,面目全非。在路边上摆着地摊,连自己以前的同事从他面前走过,也没想过要往他这里看一眼。
    实在等不到生意了,该是收摊的时候,胖子把东西收拾好,在肩上背着往回走。这么冷的晚上,他只想念回到住处以后能给自己煮的一碗热汤。
    他住的是一楼,严格说起来是半地下室,除了光线和湿度,其实没什么不好。在门口掏钥匙的时候,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说:
    「曲同秋。」胖子本能回了一下头,在他真正意识过来的时候,瞬间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来不及做出反应,男人已经到他面前了,那气势让胖子惊慌失措起来。手腕被一把抓住,他的手是冰凉的,而对方的滚烫,像是往他手上戴了烙铁做的手铐。
    「是你吗,曲同秋。」胖子被抓得疼得厉害,不由哆嗦道:「你、你认错人了……」男人仍然狠狠抓着他,力气之大,让他的腕骨都喀嚓作响,几乎要断裂。
    路灯投过来的光不够明亮,却也勉强能让他们看清对方的脸。
    男人依旧是端整得让人有压力的长相,任宁远就是任宁远,除了一点点时间的微妙痕迹,什么变化也没有。而胖子就是胖子,再普通不过,胖到这种程度,都是面目模糊,和许多其它的胖男人一样,没什么区别可言。
    「曲同秋。」男人用笃定的,却有些颤栗的口气。
    「先生,你认错人了。」两人紧绷地僵持着,任宁远突然松了一只手,强行去摸他的脸,脖子,而后胸口。心脏在手掌之下扑通扑通跳着,清晰的,也是真实的。
    「你活着。」胖子感觉得到男人在发抖,弄得他自己也跟着发起抖来。男人脸上说不出是什么样的表情,像是深夜在小巷里抓住一个游魂。
    「曲同秋。」胖子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挣脱男人的手,发足狂奔。他跑得不快,男人要再抓住他,他把肩上的包也砸在男人身上,而后逃窜着,钻进夜色中迷宫一样的巷子里。
    这些巷子曲曲折折,连老资历的出租车司机也未必绕得清楚。胖子左右乱钻了一阵,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终于再也跑不动,停下来,双手撑在膝上喘了半天。
    身后并没有人跟上来,他知道他已经把任宁远甩掉了。
    然而也觉得那个男人就像在他背后一样。
    他知道他平静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他得开始新一轮的逃亡。
    一年前他连夜逃跑过一次,其实他也不知道那时候他是要逃去哪里,反正还没有逃多远,就被人尾随,堵到巷子里打劫。
    对方样子是个逃犯,大概也是躲得急了,逮到他这么一个落单的,上来就拳打脚踢,打得他动也不能动,然后把他从头到脚抢了个精光,连外套鞋子都扒走了。
    后来他在路边看到电视新闻,底下是滚动的「死刑犯越狱」的文字提醒,上面就是高速公路车祸报导,受害车辆和受害人的特征描述。
    脑子里电光石火一般,一瞬间他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从这世上消失了。
    那个囚犯将会被当成他安葬,他已经「死」了。而从此以后,他可以无名无姓地重新活一回,这回再也没有人逼他,他完全的,摆脱了过去,和那些人。
    重新活过也不是那么容易。他被抢光了,连身分也没有了,又被打得不象样,既然「死」了,更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出没,不敢去和人打交道,白天都只躲着。
    他开始在那一带靠晚上翻垃圾废品过活,找些吃的和能卖的。这个行业脏臭不堪,百般辛苦,少不了要遵守行规,四处受气,收入却是比他想象的略微好些。
    翻垃圾翻得多了,每日捡废品换卖,温饱之余,他也渐渐存了一些钱。有了点积蓄,他就学人去批发一些货,摆起地摊。
    在这样困苦的生活里,他反而吹气一样地长胖了。他什么也不想,他就只是吃饱,干活,再吃饱,再干活,生活劳累,但是很简单,他不需要负担太多。
    大家都觉得曲同秋死了。他也真切地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曾经的那一些人和事,都像是上一辈子的,而他已经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过去的人生被塞进罐子里,扔出去,然后他就能像全新的人一样活着。
    虽然这个新的人生,比以前更加的低下困苦,劳累艰辛,但他终于有了片刻的安宁。
    而现在他连这种安宁也不能有了。
    胖子在门上敲了三四下,屋内的女人就来开了门,贝贝看到他也很高兴,跑过来要他抱。女人看他形容狼狈,连东西都没了,忙问:「怎么了?是不是遇到抢匪啊?」胖子还在喘气:「我能不能,在这里借住一下?」女人给他倒了杯热水:「先喝点水。别跟我客气,你要住多久都行。」她知道胖子没有坏心眼,也见多了自己丈夫躲债时的样子,对这种逃避着什么的恐惧神情很熟悉。
    胖子在客厅里的旧沙发上窝着,天色从暗到极致,再到一点点亮起来,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抛弃的那段人生,现在在追着他,让他连呼吸也困难。
    连续几天都没有再见过胖子的人影,任宁远简直也要觉得自己那晚是喝醉了,而后做了个梦,在梦里试探着买了那人的东西,跟踪了那个人,而后只差一点点就能抓住他。然而胖子的包已经被他捡回来了,那些东西又都是真的。
    叶修拓和容六仍然不相信他,他们只觉得大概又是某个倒霉的路人被骚扰了。但任宁远从来也不怀疑自己。
    这世上如果只有一个人认得出那个男人,那一定是他。
    胖子不敢回家,也不敢再去摆摊,何况连东西都没了。
    他去应征了一份临时工作,是做清洁的,短期打工的履历核查不十分严格,伪造的身分证混得过去,他又吃苦耐劳,人家也就录用了他。这家t城最大的娱乐城刚开业,新奇玩意儿多,客人也多得不象话,来这里之前还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多有钱有闲的人。
    他这样的清洁员都是要从早忙到晚,还不能让客人撞见,累得腰也直不起来。
    工作是没完没了的搬运打扫擦洗消毒,休息的时候他吃不下,睡也睡不着,虽然知道t城这么大,再撞上任宁远实在很小,心里还是没法安稳,每天都觉得不踏实,惶惶然的,几天下来就瘦了一圈。
    这天下了班,胖子买了些菜,往女人家里走,他暂住那里,每天都会主动弄些饭菜。走到门口时撞上个男人,夜色里也不多留意,对方骂骂咧咧地走远了。胖子一进门,就见屋里像遭过贼一样,乱糟糟的,女人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脸上还有泪痕。
    胖子吓了一跳,忙去扶她:「怎么了怎么了?」「刚才阿超回来了,又来拿钱,他还是要去赌……」「拿钱?哪里还有钱给他啊。」「我是存了一点,可那钱是要给贝贝以后读书用的呀,她也该去念幼儿园了……」胖子把东西往桌上一放:「这怎么行!他是不是刚走的?我去追他。」「胖子……」不管女人在后面叫他,胖子转身就出了门。没追多远,也就赶上了那个叫阿超的男人,胖子从背后拉住他:「你站住。」男人不爽地回头:「干什么?」「你把钱还给阿美,钱都给你掏空了,她们母女怎么活?哪有你这么做人老公的?」阿超打起老婆是不手软,但有胖子这样的大块头在,他也心生顾虑,只先推了胖子一把,骂道:「关你屁事呀?」胖子脚下不稳,往后踉跄两步。阿超一看这人不是打架的材料,就放大了胆子:「死胖子,连站都没人样,管得倒宽呀。」女人也追过来了,急急地说:「胖子,你别跟他理论了……」男人看了一看,「哟」了一声:「我还说呢,关他什么事,原来你们有一腿啊。」「你别胡说!」男人涎着脸,走近胖子:「呵,说实在的,那点钱还不够我玩两把,我正愁钱不够呢。我老婆没钱,你这个奸夫一定是有钱喽?」女人哀求道:「你不要闹事了……」「有没搞错呀,我闹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胖子摸不着头脑:「我欠你什么债?」「什么债?你别耍赖呀,哪有玩了人老婆不给钱的?」胖子被说得满面通红:「你、你这种混蛋,不是人啊你……」这回没等阿超出手,胖子先一拳打在男人脸上。「混蛋,把钱还给她!」两人扭打在一起,胖子再怎么木讷,力气也不输给这瘦猴似的男人,在两人都鼻青脸肿之后,他终于一屁股坐在阿超背上,将对方的一只胳膊扭在背后,喘着气说:「把钱拿出来!」男人「啊哟啊哟」地叫痛,忙将一卷钱掏出来。胖子把钱接过来还给女人,擦了嘴角的血,也不管阿超还在背后骂骂咧咧,拉了女人一把:「回去吧。」女人边走边抽泣,胖子安慰她:「没事的,反正不管他怎么闹,钱就是不能给。有我在,也不用怕他打。」他和以前一样,并不擅长打架。但他比以前的自己,更容易在懦弱里生出义愤来。
    大概是因为他已经明白,这世上没有救世主,小人物只能靠小人物的那一双手。现实有时会逼得人勇敢。
    挨打的地方擦了些碘酒,第二天胖子照常去娱乐城上班,定点做完了清洁,又捡了些东西。废品还是可以变卖的,每日多一些些的收获也让他很欣慰。
    胖子给洗手间做完最后的消毒,正要出去的时候,刚好有客人进来。
    一般这种状况是算他没掌握好时间,弯腰低头退出去也就好了,刚退到门口,却听来客说:「慢着。」胖子一听声音就知道要糟,果然那人脸上还肿着,就是昨天刚互殴过的阿超。
    「高哥,就是他,」阿超对着身边的男人就十足的狗腿样,「他拿了我的钱,害我昨晚没赶上那一场,误了我们财运。」叫高哥的男人往胖子脸上看了看:「就是你抢了我兄弟的钱?」胖子还没说话,肚子上就被踢了重重一脚,眼前一时发黑,他一弯腰蹲下来,脑袋和背上又狠挨了好几下,一脚还踹在他鼻子上,血立刻就出来了。
    保安听见动静,忙走过来制止:「这位先生,请不要闹事。」高哥摊摊手:「闹事?你长眼睛没有啊。他是在擦地板,你看不见啊。」「不好意思……」高哥点了根烟,往地上抖抖:「地上有烟灰,你瞎了看不见吗?小心我投诉你呀。」来往的工作人员和客人也纷纷侧目,胖子这样显然是被找茬了,没人敢说什么。高哥这种有几分地位的流氓头子,谁也不想招惹。
    胖子跪在地上擦那掉下来的烟灰和鼻子里淌出来的血,他还在上班,穿着制服,只要对方没公然施暴,他们就得奉顾客为上帝,什么气都要忍,保持所谓的服务业素质。
    高哥又用鞋尖踢踢他的脸,恶意地说:「擦得挺干净嘛。死胖子,你几点下班啊?我们兄弟等着要请你好好吃顿夜宵呀。」话里的意思不用明说,听的人也都清楚,胖子今晚是要倒霉了,这种黑社会流氓没人性可言,为一件小事打死人的都有。
    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说:「什么事?」还是高哥先反应过来,忙转头对着那由几个人陪同着的男人,笑道:「任先生。」气氛立刻变得不太一样,这种事闹大了顶多请大厅主管过来,没想到能碰上老板。老板很少亲自下来视察这一层的场子,很多人在今天之前都不知道老板原来是长这样。
    男人大致看了看现场,脸上淡淡的:「高先生是对我们的服务人员有什么意见?」他没有护短的意思,甚至还带点笑容,但就连不知「任先生」为何物的阿超,在他面前突然也不敢开口说话了。
    高哥连连陪笑道:「没有没有,服务那是相当的好,我们只是随便聊一聊,抽根烟。」任宁远又笑一笑:「这边好像是禁烟区。」高哥二话不说,立刻就把手上那烟蒂塞嘴里吃了进去,又了自己一个耳光,笑道:「您看,我就是粗心。」任宁远什么也没做,那两人就老鼠见了猫一样屁滚尿流地走了。
    这样容貌端整平和的一个人,给人的压力却比什么都大。
    胖子一直低着头,毫不起眼,把掉了的制服帽子戴上,捡起打扫的工具,转身要悄无声息离开,任宁远看着他,突然叫了他一声:「你站住。」从来都服服贴贴的胖子这次竟然像没听见,拿着工具自顾自往前走,没两步就被从后面扭住,保镖已经把他当可疑人物抓着了。
    任宁远示意保镖放手,而后说:「辛苦了,你今晚不用做事,去领点药。」胖子含糊地「是」了一声。任宁远只看得见他的帽子顶,偏了头想去看他那肿得不象样的脸,他就把头垂得更低。
    任宁远突然低声说:「曲同秋。」这回他没能再跑得掉,任宁远一伸手就拦住了他,胖子挣扎着,甚至挥着手里的工具,而任宁远已经从背后把他给抱紧了。
    「曲同秋!」保镖们愣了两秒钟,也赶紧上前去帮忙,终于把拼命反抗的胖子给制服了。在众人呆若木鸡的围观里,胖子简直是被五花大绑地送上楼去。
    房门关上,保镖们也退了出去,胖子一旦能动弹,呼哧呼哧喘着气,起身就给了任宁远一拳,任宁远倒也没躲开,只因为那力道而后退半步:「曲同秋……」胖子又补了几拳,造出些声势,好让任宁远知道,他躲着他,不代表他怕他。
    人到了他这地步,真的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何况仗着他现在的胖,任宁远甚至没法对他怎么样,起码拉不动他。
    「曲同秋,」任宁远试图抓住他,「我知道你恨我。你想怎么报仇都可以。但先给我们一点时间……」胖子挣脱他的手,再把他撞翻在地,骑在他身上,压也要压得他动不了。
    任宁远只望着他:「曲同秋,你受伤了。我先给你上药。」胖子不予理会,揪住他的衣领,咬着牙,要往那虚伪惯了的脸上狠狠再来几拳。
    但被任宁远那样盯着,不知怎么,发泄的拳头最终还是只落在他肚子上。
    任宁远挨了打,也没说什么,仍然看着他,只苦笑一声:「你现在真是不轻。」胖子满脸通红,刚想说话,突然感觉到身下的男人有所动作,而后他就保持不了平衡,仰天倒下。而任宁远迅速翻身起来,把他压在下面。
    他因为胖,不容易动弹,四脚朝天地躺在那里,一时都翻不过身。
    任宁远俯在他上方,按了按他的肚子,胖子像小丑一样那么躺着露着肚皮,被按得有些发慌了,忙说:「你干什么!」任宁远很温和:「都有瘀痕了,痛吗?」「……」「我给你涂点药酒。」即使不情愿,衣服也被强行解开,任宁远压着他,摊开他缩起的手脚。胖子挣扎着,但还是被上好了药,脸上也涂了药膏。
    而后任宁远把他的手分开按在头侧,这样不需要花多少力气,就让他起不了身,只能那么躺着。胖子越发慌张,都不敢看男人的眼睛。
    任宁远低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松了口气似的,低声喃喃道:「你真的还活着。」「……」「你这一年,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为什么不来找我们,你东西都没了,一个人要怎么讨生活。」胖子闭紧嘴巴,不打算和他说话。
    任宁远又看了他一阵子,终于还是柔声说:「好,我不问。只要你活着就好。」胖子虽然没什么可怕的,但被他那样看着,不知怎么的,还是觉得有些害怕,躺着叙旧的感觉也很怪异,忍不住挣扎道:
    「放、放我起来!」任宁远像是想了一想:「你一起来,就又要跑了。」「……」「曲同秋,你不要躲着我。躲也没有用的,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出来,只是迟早的事,我比你更有时间。」胖子因为愤恨而红了脸:「我没有欠你什么,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我?」「我只是想补偿你,」任宁远从上往下望着他,「你当然可以不原谅我,但请你给我弥补的机会。」胖子焦躁起来,挣扎着:「我不要你的补偿!」「就算你不想要,逃避也不能解决问题的,曲同秋,」任宁远顿了一顿,「曲同秋,你给我一点时间。」「……」「你已经逃了一年了,你也给我一年,」对着男人憋红的脸,任宁远又放软了声音,「或者一个月都行。你给我们一点时间。」曲同秋这回真的没跑,他只辞了职,又回去摆他的地摊。
    他和任宁远之间像是勉强达成了一份沉默协议。
    他不跑,任宁远也就不追;任宁远不逼得太紧,他也就在原地过自己的生活。两人各自安宁。
    这种安宁也只是一根绷紧的弦,有人轻微一动弹,它立刻就崩裂了。两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都只能尽量默契地维持着这份微妙的平衡。
    第三章
    这段时间天气凉,贝贝身体不好,夜里吹了风就发起热来,女人得在医院照顾她,曲同秋就白天去帮女人卖东西,晚上回去,帮她做些饭菜,去医院探班。
    这天摆着摊,又看见那男人走近过来,曲同秋有些颤抖,但忍着没逃跑。
    任宁远也没做什么,只在边上那么看着他。
    然而有任宁远在,谁也不敢过来买东西了,都只盯着看。
    曲同秋渐渐有些忍不住:「我要做生意,你不买就别挡着。」任宁远抿抿嘴唇,还真的挑了几件东西,付了钱,曲同秋也默默找了零钱,把货品装好递过去。如此重复了几次,一下午都在跟任宁远「做生意」,曲同秋再也受不了了,索性收了摊,背了那一大袋东西往回走。
    任宁远在后面跟着他,他也不能怎么样。他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他的坏脾气是有限的,发不出那么多的火。
    回到住的地方,一路进来,住户们都对任宁远这种类型的来客,表现出极大的惊讶和好奇,算不上围观,也相差不远了。
    曲同秋开了房门进去,他尽量忽略身后的男人,自己开始动手弄东西吃。桌上还有剩下的一大盒的米饭,一盆子梅菜扣肉,谈不上好,但能让人吃得很饱,也难怪会胖。
    但任宁远在屋里站着,就算他已经饿了好几天,也是说什么都吃不下,坐了一会儿,忍不住说:「你想干什么?」任宁远看着他:「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我挺好的。」他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人没有了期待,也就没那么些担惊受怕。
    任宁远打量着这狭小的半地下室。四面徒壁,加上天花和地板,只觉六面都是墙,墙角放了张床,没有什么家具,有也塞不下,椅子就一把。
    屋里光线昏暗,只靠头顶的一盏节能灯,也不通风,虽然有个半露在地表之上的小窗户,但显然是不太打开的。
    刚才一路走来,阴暗过道里蛛网般的晾衣绳和挂满了的衣服,已经让任宁远开了眼界,屋里这关门都挡不住的阴冷寒意,也让他觉得身上的大衣并不那么保暖。
    他从来高高在上,现在才看得见这城市的繁华之下,有许多在底层犹如蚂蚁般坚韧地工作和存活着的人,而这男人现在也是其中一个。任宁远又把屋里和他都仔细看了一遍,说:「我有几处房子空着,你要是不介意……」曲同秋忙说:「我不用你帮忙。」他现在什么都可以靠自己。
    「你这样不容易。」「没有不容易,我过得很好,」曲同秋扒了两口饭,吞下去,「我不会为了让你愧疚就作践自己。要怎么过是我自己选的,我现在这样真的挺好,你不用想太多。」除了住得不太好之外,其它地方他都不亏待自己,尤其是吃。他比以前要肥壮得多的身材,就能证明他说的话。
    他觉得他能理解任宁远的负疚感,人做了错事,难免放不下,会想来看看他。
    其实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反而是死不掉的,就算天塌下来,只要还留有一丝缝隙给他,他就能活得下去。
    他尽力让自己想得开。一年过去,他有时候也觉得,他已经不那么恨任宁远了。
    那时候在巨大的痛苦里他恨透了任宁远,他什么也没有了,他需要有一个罪人来为他被毁掉的大半生负责。
    而事实上,有谁能替他负全责呢?
    大家都错了,连他自己也做错了,人生这笔帐是算不清的。
    其实连杨妙也骗过他,楚漠也虐待过他,庄维也强迫过他,抛弃过他。那些人一样是欠了他,但他并没想过要向他们把债讨回来。
    所以他好像也没理由每一天都只反复恨着任宁远一个人。
    他在他那逆来顺受的脾气里,对这些大人物,拿出他小人物的宽容。然后才能少一点煎熬,多一点平静地一天天活下去。
    但是,虽然在心里已经恨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可真正面对着任宁远,就让他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心都乱了,吃不下,也坐不住。他学不来任宁远那种面不改色的镇定。
    「曲同秋,」任宁远看着他,「你想小珂吗?」男人像被刺了一刀一般惊跳起来,红着眼睛瞪着他:「你,你什么意思?」他竭力想要忘掉的东西,一瞬间就又都回来了。又可能其实他一直以来什么都记得,什么也没有忘记过。
    「你跟我回去吧。小珂她很想你。」男人咬牙切齿的:「你、你不要拿她当工具!」「她现在怎么样,你都没有担心过?」「你难道不会好好照顾她吗?」「有我是不够的,」任宁远顿了顿,「我没有告诉过她。她也只认你一个父亲。」男人呆愣着,目光都有些呆滞。
    「你真的就不要她了吗?」「……」「你敢说你一点也不想她?」「……」「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她有多伤心。」男人像被念了紧箍咒一样,弯腰抱住了头。
    「她还不知道你活着,如果你肯回去见她……」男人几乎是惊恐地:「不行!」他害怕被曲珂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他哪里还有半点她记忆里那个「爸爸」的影子。
    「她年纪还小,没有你她不行的。」男人两眼通红地看着自己粗糙得不象样的双手。
    任宁远只望着他:「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三个人可以生活在一起。」男人眼睛红通通的,任宁远抓住他拼命在往回缩的手:「小珂她需要你,我也……」「胖子……」女人推门进来,见了屋里的景象,略微的吃惊。
    任宁远也有些意外,让男人把手抽了回去。
    「啊,我是来给贝贝拿个毯子,上次放你这儿了。」曲同秋忙站起来,转身去开柜子,勉强用手背擦了把脸,而后将折好的毯子找出来给她:「贝贝今天,好点没?」「烧还没退,不过胃口好像好了点。」「我等下,再熬点汤给她带过去。」「那真是麻烦你了……」女人拿好东西出了门,剩下的两个人一时都有些沉默。
    还是任宁远先开了口:「你女朋友?」曲同秋一愣,他没往那方面去想过,毕竟阿美是有丈夫的,但平时大家开他们的玩笑开得不少,两人带着贝贝也好像是一家人,一时想着,也就没出声。
    「所以你不要小珂也没关系?」曲同秋有些愕然:「啊……」「有了新的,过去的你就可以都不要了,是吗?」「……」「这算什么呢?」口气并不算激动,也许连质问也算不上,但他那种气势,一下就让人瑟缩地起了鸡皮疙瘩。曲同秋看那男人一步走到自己面前,自己就被笼罩在阴影里。
    喉咙有些发紧,勉强想说点什么,就看任宁远低下头来,曲同秋只觉得那人的脸在视野里逼近,还没想明白,嘴唇就被堵住了。
    有一刻的窒息,嘴唇的触感是湿润柔软的,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但就像劈下来的惊雷一样,劈得他全身僵直。曲同秋大脑一片空白,过了有两分钟,才奋力挣起身,发狂一样没头没脑地打任宁远,嘴里胡乱骂他:「变态!你这个变态!」他不是不知道任宁远会碰男人,但无法想象自己成了这个样子,任宁远还能对他做出这种事,那画面即使旁观都会觉得像在看异形电影。
    任宁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盯着他:「曲同秋。我们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男人还在呼哧呼哧喘气,被吓出了一身汗,比在巷子里被任宁远发现的时候还要惊悚,一个劲只想往外跑,什么也不顾了。
    「你不要再逃避了,曲同秋,没有用的。」男人这回怎么也镇定不下来了,用尽力气推得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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