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惇在白云观转了一圈,大觉寺有千年的银杏、百年的玉兰,的确是一处名胜之地。幽雅宜人的环境让陪着陆近真进香的陈惇倍感心旷神怡,连续加班一个月才得到休沐一天,新婚妻子没说什么,倒是陈惇十分歉疚,这一日便别的不做,单陪着她玩耍,谁知陆近真也有打算,她要来大觉寺还愿。
    原来当初陈惇被锦衣卫带走,不知吉凶,陆近真就在道观中许愿,如果陈惇能平安归来,就重修三清四御殿。
    烧香的时间有点长,陈惇闲着无聊就拿起供桌上的筊杯,这是两个约掌大的半月形蚌壳,一面平坦、一面圆弧凸出。凸面为“阴”,平面为“阳”据说掷筊能获悉神灵的旨意。
    陈惇看着前一个游客点烛上香膜拜,然后拿起筊杯双手合十参拜,之后在香炉内的香上绕一圈,往地上一掷,即是一筊。如果一平一凸,则称之为“信筊”,表示神明认同,或行事会顺利。但如两平面,则称之为“笑茭”,表示行事状况不明;如果两凸面,则称之为“怒筊”,表示神明不认同,行事会不顺。
    这位游客连连投掷了三次,全都是怒筊,面上露出失望之色,叹息着离去了。
    陈惇看得好玩,也拿起筊杯来,随意往地上一掷。
    旁边的小道士就道:“施主,你要许愿才行。”
    陈惇本不信这个,也就玩笑道:“做个大官,最大的官儿,行不行?”
    这筊杯骨碌骨碌一翻滚,嗡嗡震了一下,然后出现了一平一凸。
    “哟,还真行啊,”陈惇哈哈一笑,道:“那要很多钱,几辈子花不完富可敌国的那种,行吗?”
    他随意一掷,却见这筊杯还是个一阴一阳的样子,而且跟方才的位置还一样。
    陈惇越发觉得好玩,便接连许了“子孙满堂”、“五世其昌”等等愿望,而筊杯也不负所愿地次次都是“信筊”,这神奇的一幕不仅让眼前的小道士瞪大了眼睛,也让身后的游客啧啧称奇。
    “你这筊杯不灵,骗人的玩意,”陈惇就哈哈道:“我说啥都应!”
    “不可能,”小道士断然否认道:“你一定也有不能达成的愿望!”
    “那还真有,”陈惇笑嘻嘻道:“我师父的《武编》能给我吗?”
    他跟刚才一样随手一抛,然而这一次却不是之前的结果,筊杯出现了两个凸面,就是不能的意思。
    陈惇笑容一滞,他随后又用这个问题掷了两次,然而有意思的是,两次还是不能。
    陈惇这下倒是有点玩味了,他心中又暗暗道:“工部侍郎赵文华……能扳倒吗?”
    赵文华贪官赃吏一个,又是严党排陷政敌的排头兵,其罪就是让他人头落地都是轻的,陈惇虽然深思熟虑谋划很久,但对这个权势如日中天的庞然大物,还是有几分犹豫的。毕竟双方不在一个等量级上,陈惇的谋划何异于蚍蜉撼大树。
    他祈祷自己能得到一些心理上的安慰,将手中的筊杯扔了出去。
    陆近真从台阶上下来,就见自己的新婚丈夫和两个小道士嘻嘻哈哈地玩耍着,仿佛一个孩子头一样,让她哭笑不得。
    陈惇好不容易等到陆近真出来,顿时迎上去道:“怎么样,完事了吗?”
    陆近真没有搭理他,反而对身后的一位年轻妇人道:“……不要担心,小儿夜啼许是因为受了惊,既然大夫都瞧不出毛病,大师也说无恙,那就没什么事情,等过些日子就好了。”
    这位年轻的妇人相貌和陆近真比的话,只能说是端正,而且蛾眉不扫,深深蹙在一起,面色发青,一看就是忧劳的模样。陈惇听她和陆近真说话,仿佛是家里有个不到一岁的小孩,每天晚上哭闹不休,请了医生大夫都不顶用,不得已来到这道观里头,求了一个什么收魂的“夜哭贴”。
    陈惇就附和道:“小孩对声音比较敏感,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的声音他不适应。”
    得了陈惇夫妇的安慰,这位一同在道观中进香的妇人面露感激,又在阶下拜了拜三清,便要登车而去。
    陈惇将陆近真扶上马车,却听到身后一个小道士追出来:“等一等,二位施主,你们的符忘拿了!”
    陆近真挑起帘子:“瞧我这记性……快拿来!”
    这小道士气喘吁吁将一个小纸包交给了他们,然后又将另一包交给了方才那个年轻妇人。陈惇见陆近真小心翼翼将这符装进了随身的香囊里,不由得问道:“你求了什么符啊,这么神秘?”
    本来随口一句,却没想到陆近真却顿时霞飞双颊,露出嗔怪恼怒的神色来:“你管呢,我才不告诉你!”
    陈惇一拍大腿凑了上去:“好个悍妻……必须要执行家法,以振夫纲了!”便伸手去呵她的痒,他早都发现她最怕这个了,果然陆近真笑得花枝乱颤,气喘吁吁,不得已摆出一副小模样,告饶道:“夫君饶命啊,我可再也不敢了。”
    陈惇当然不会罢手,在新婚的娇妻身上上下其手,不消片刻就将陆近真挠地浑身烫软,整个娇躯仿佛化成了一汪春水,浑不知魂在何处了。看着她这个样子,陈惇当然比她更难捱一些,只觉着自个仿佛置身烈火之中噼啪作响的干柴一样,浑身上下仿佛有一百个声音叫嚣着放纵一把。
    陈惇一边热吻着她,一边去解自己的裤腰带,说起来他和陆近真既是小别,又是新婚,那自然是干柴烈火,非比寻常,本来昨晚上回到家里陈惇就已经想好要度过一个如何美妙的夜晚,谁知因为一个月连轴转的疲劳让他洗着脚就睡了过去,再起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了,陈惇倒是还想继续昨晚上未完成之事,只不过陆近真面子薄,是做不出白日宣淫的事情,所以害得陈惇那是欲求不满,那叫一个郁闷啊。
    就在两人陷入忘我之境,车厢要做粉红销魂帐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婆子的声音道:“小姐,姑爷,回来啦?”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马车已经开到了自己家门口,这一声吓得陆近真猛地坐起,将陈惇推在一边,慌里慌张道:“不从大门进了,开去角门。”
    马车又笃笃地动了起来,陆近真这才松了口气,一边掩盖酡红的脸色,一边埋怨地瞪了陈惇一眼,陈惇心里越发痒痒地,又拉着她亲了好几口,只将她刚刚梳笼好的鬓发又一次弄乱了。
    “你别闹我……”陆近真羞红着脸躲闪道:“我这样还怎么出去见人,丢死人了……”
    陈惇还要闹一闹,却听外头又传来一个声音道:“姑爷,小姐,周掌柜来了。”
    陈惇从马车上跳下来:“让他去书房。”说着又回身在陆近真耳边窃窃私语了一句,换来陆近真一个嗔怒的啐骂,方才心满意足。
    陆近真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又是一个端庄的妇人模样了,只除了脸上还残余的潮红,不过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她瞧着眼前一众仆役,却忽然道:“你们不要再喊我小姐,这姑爷、小姐的称呼,如今都要改口,改成老爷、夫人。”
    陈惇在书房里见到了北京兴盛昌的掌柜周福和刚刚从福建赶回来的老仆陆忠。
    “都处理好了吗?”陈惇最先问陆忠道。
    “都处理好了,”陆忠道:“浙江、福建和南直隶的老号都不许再放高利贷,如今放贷利率最高也就是九出十三归。”
    “好,”陈惇点头道:“江北怎么样?”
    周福就道:“江北高利贷本来就比不上江南……按照姑爷的吩咐,将复利什么的都取消了。”
    他说着有些犹疑,频频打量着陈惇和陆忠。
    其实他不太清楚苏州老号发生的事情,陈惇和陆近真夫妻两个,如今已经对兴盛昌有了更大的主导权。
    兴盛昌这三五年的时间里,连连发生两次挤提风潮,伤得不轻,让陆执章父子手忙脚乱,而陈惇握住兴盛昌在官银上造假、与王直贸易的实据,威逼陆执章将兴盛昌的一半经理权交给了陆近真,甚至江北数十家兴盛昌都完全充作了陆近真的嫁妆。
    陆近真有了话语权之后,便按陈惇的想法,对苏州的优质产业进行了大规模的收购,同时作为官府借贷的首席合作伙伴,兴盛昌的资本越发雄厚,当然这当中也遇到很多麻烦事,比如很多老号的人对陆近真的做法就不服气,甚至在一些人的指点下暗中对抗,不过都叫陈惇夫妻两个铁腕压了下去。
    老号对陈惇夫妻不满的最大原因就在不允许放高利贷上,兴盛昌的资本之累积地这么快,就是因为高利贷带来了庞大的财富,当然这种财富是血淋淋地,无数人在高利贷的催逼下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忠叔,赵文华收到银子了吗?”陈惇道。
    “收到了,”陆忠脸上露出恼怒的神色道:“赵文华贪得无厌,收了五十万两的银子,居然还不餍足,还想要敲竹杠!”
    据他说,赵文华收到银子本来眉开眼笑地,谁知不过几天却旁敲侧击,提起陆近潜曾经下狱的事情,想以此再敲诈兴盛昌。
    “五十万两银子本来是给严嵩的孝敬,”周福一惊:“怎么给了赵文华?”
    兴盛昌每年要给严嵩送上五十万两银子,但今年陈惇却将这笔钱给了赵文华,“我自有主张。”
    “可严嵩那里如何交代?”周福问道。
    “就说赵文华拿走了银子,”陈惇道:“实话实说呗。”
    且说裕王府中,裕王和王妃李氏小心翼翼地摇晃着摇篮里的孩子,两人唯一的孩子有个夜啼的毛病,整夜不能睡觉,哭得惊天动地,谁也没办法——伺候的人甚至把小王爷放在背上,在砖地上转磨儿,两只膝盖都磨出血来,也只能让小王爷稍稍喘口气。
    这些日子王妃李氏愁得眼泡都肿了,请了太医院的大夫来,开了几副方子都不见效,这一晚李氏稍稍打起精神来,将孩子抱到了自己身边,可没想到的是,孩子一晚上却睡得香甜,连身都没有翻一下。
    李氏和裕王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许多,后面几晚上发现只要孩子跟他们睡,就不会夜啼,裕王是个宽厚仁慈的人,只以为是孩子天生亲近父母的缘故,李氏可不这么觉得,查来查去才发现小孩对声音反应很大,屋子里稍微敲一下东西,这孩子眉头就拧在一起,而他的乳母是个睡觉打鼾的,还是那种打雷一样的鼾声,所以鼾声一响起来,孩子就受惊而啼哭。
    找到原因之后,小孩儿就再也没有夜啼过,那从白云观求来的“夜哭贴”就没用了,李氏从秀囊里取出这一张黄符,一看之下却不由自主一愣。
    只见这根本不是夜哭帖,没有什么“倒吊驴儿本姓朱,小儿夜哭不识羞,今夜晚上再来哭,钢刀斩断鬼驴头”的符文,而是一张三霄娘娘送子符,这让李氏不由自主想起白云观遇见的那一对夫妻,想来是他们求子的符,却被道士给送错了人。
    李氏随手就将符放在了一遍,接过仆婢端过来的杏仁露,喝了一口却感觉胃里翻腾不已,一下子捂着帕子干呕了几下。
    “娘娘,”身边伺候的婢女急忙撤下去杏仁露,又拿着帖子去请太医,唯有见多识广的老嬷嬷高兴起来:“是不是身上倦怠,怕是有好消息了吧?”
    李氏“啊”了一声,“不会吧,弘哥儿还不到一岁呢……”
    她说是这么说,心里却盘算自己来红的日子,因为弘哥儿夜啼的事情,就不曾注意身上,果然这两个多月似乎不曾见红了。
    等太医来了,不一会儿王府的小院子就喜气连天了,李氏送上厚礼打发走了太医,还不可置信道:“我这是……又有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桌子上的求子符上,心中却觉得这符仿佛灵验在了她这里,她回想着那一对夫妻的相貌,觉得这必定是她命里的贵人了,唯一遗憾的是未曾打听来历。
    且说赵文华南征督军,发尽天下大财,又蒙圣恩升显贵,一路所获馈赠,可谓金银珠宝,珍画古玩,应有尽有,着实合算。这是义父严嵩对他出力扳倒李默的奖赏,当然赵文华也要投桃报李,趁着严世蕃的生日,便将从江南搜刮来的宝贝奉上,以表兄弟情谊。
    赵文华给严世蕃的贺礼,果然非比寻常,请得精工巧匠,独用了黄白金丝,穿成一顶幕帐,又选上好的珍珠,串合拢来,精工巧制,赶制成宝髻二十七枚,专用来赠与严世蕃的姬妾。
    严世蕃是个极其贪淫好色之人,平时闻有美妹,千方百计,定要弄她到手。便是酒宴,也定要左拥右抱,由美妾相陪。晚间枕畔,更是夜夜新婚,由诸多美妾轮流伴寝。一月三十个日夜,向来是不吃“回头食”的。仅所钟爱美妾,便二十七人。侍婢不计其数,若要寻欢,信手拈来。
    而这二十七位爱妾,个个享受荣华,锦衣美食,寻常珍奇玩好,不足邀她们一顾。于是赵文华此次返京,便投其所好,连他二十七个宠姬,都一一馈赠宝髻。
    这日赵文华专程备轿,来严府献宝。严世蕃怪他昨日抵京,今日方才姗姗来迟,心中早已不悦,待迎入内厅,便笑语相讥道:“我只道兄长高开,只怕忘了兄弟呢。听人说兄长此次下江南,硬是肥了,黄金美女,应有尽有,敢令兄弟饱饱眼福?”
    赵文华心知他岂只要饱眼福,怕是要饱私囊,幸是自己早有准备,为他备下厚礼,笑笑说道:“兄弟高情,安敢相忘,今特备此小礼,只道瓜籽不饱是人心,望兄弟与弟妹们笑纳。”
    且说严世蕃的爱妾宠姬们,听闻赵文华前来献礼,个个要瞧个新鲜,讨个稀罕,一阵说笑,呼朋引伴赶到内厅里来。与文华一一见礼毕,自有素来得宠的姬妾先自开口,对赵文华说道:“赵老爷听说去了江南多日,我们家大官人天天哄骗我们,道是兄长来时,有诸多罕世物件与我们瞧!如今来便是来了,果真如他所说否?”
    文华赔笑说道:“兄弟虽有此心,实是不成敬意。”忙把所带诸多珍宝,一一献上。先是将那黄白金丝帐幕献与严世蕃,道:“此帐名金缕玉帛销魂帐,皆请名工巧匠所制。奉献兄弟,只取个金屋藏娇之意。”
    严世蕃见这金丝幕帐,虽是精工别致,华丽无比,但不过是用黄金白金制作的把戏,并非绝世之物,心下很是不足,勉强收受罢了、待文华又一一将那奇光异彩的珍珠宝髻赠送与二十七个宠姬,哪知这些姬妾眼眶个个是大的,容不得这些小玩艺儿,只当普通首饰一般,冷着面皮收了。
    偏是那最先开口的姬妾使得出来,脸上冷冷一笑,信手将宝髻递与贴身丫环说道:“这便是尚书老爷的厚情重赐,给你做个玩艺儿罢了。”说罢掉转脸儿,气也不吭一声,竟自拂袖而去。
    赵文华见此光景,恰似被怞个耳光,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一时尴尬难忍,却又不好发作,而眼见严世蕃也不作一词,只好勉强赔笑告别。
    待回到府内,赵文华是夜不成寝,越思越想越是气恼,犹觉脸面上火辣辣不自在,暗思忖道:“我深得皇帝笼幸,加官至尚书,便是权位,也与严嵩相等。满朝文武大臣,哪个敢不孝敬?我今日将重礼馈赠你全家,所有珍物,也值数万金。没想到他严世蕃对着我,并不致谢,反装出一副恼怒的形容;更可恨那贱人,将宝髻给丫环当玩物,冷冰冰拂袖而去,情似在脸上啐唾沫一般,叫人如何忍受?眼见严氏,只不拿我当人看,天长日久,更不知怎样!”
    要说赵文华也觉得奇怪,这些珍奇宝物往常孝敬,绝不计会换来这样冷冰冰的脸色,他思来想去只觉得严世蕃对他呼来喝去,把他还同往日相待,甚至要故意打压他,是怕他威胁了自己的地位——
    而全不知严世蕃今日为何如此阴阳怪气,乃是因为数日前兴盛昌来人,说五十万两的孝敬全被赵文华拿走了。
    严世蕃一听赵文华居然敢截留兴盛昌孝敬给自己的银子,自然大怒,只道赵文华胆大包天,翅膀硬了,没想到这事情被严嵩知道了,反而来劝他,说什么文华在这次扳倒李默的事情上有大功,银子都任他拿去,又算的什么,严世蕃当时是被他爹劝住了,但这口气着实咽不下去,见赵文华“揣着明白装糊涂”,贪了五十万两,却只送上几万两的珠宝,自然要对着赵文华发作。
    赵文华哪里知道这都是陈惇的算计,誓要叫他和严氏父子离心?
    若是赵文华只是尝了脸色,那自然是不足以让他生出异心的,当然陈惇还有后手,且等着他呢。
    这一日赵文华入西苑奏事,陪着嘉靖帝修玄之后,被嘉靖帝恩赐了两枚金丹,方才心满意足地退下,然而他还没走多远,却听得身后有人唤他:“赵大人且慢!”
    赵文华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六品鹭鸶袍的年轻官员追了上来,定睛一看却拉下一张脸,不冷不热道:“原来是新科状元郎呐,你不在内阁好好办公,怎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陈惇就道:“下官见过尚书大人。”
    赵文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连个正眼也欠奉:“你有何事?”
    “下官是忝着脸向老大人讨要仙酒的,”陈惇就道:“下官愿以重金求购,恳请大人赏赐几坛。”
    赵文华一愣:“仙酒?百花仙酒?”
    他神色一变:“你怎么知道我有仙酒的?”
    赵文华的酒只献给了嘉靖帝,其他人并不应该知道,陈惇就压低声音道:“是皇上赏给我的。”
    赵文华一喜:“皇上赏赐你的?”
    陈惇点头道:“皇上给我赐了两瓶,果然是佳酿甘醴啊!”
    赵文华一听不对啊,他献给皇帝两瓶酒,怎么皇帝像是没有尝,全都赐给了别人呢?
    “皇上都赐给你了,自己没有喝?”赵文华就打探道。
    陈惇道:“酒瓶不曾启封,应该是没有喝吧……”他后面说的话赵文华就听不进去了,只想着自己进献的酒,皇帝为什么不喝呢?
    “啊,皇上为什么不喝?”只听陈惇道:“皇上怎么会随意喝别人送来的东西?不久前有个叫王金的人献上了灵芝万朵,皇上都叫做了灵芝酒,是等着太医院的老太医们都喝过了确保无虞,才肯服用的。您的酒虽然好,但皇上没见有人试用,自然不会喝的。”
    赵文华急道,“我就是先服用过的,才敢让皇上喝的呀!”
    “那您一人喝了不顶用,您是献酒的人,”陈惇就道:“以下官看,您找几个人先服用了,让皇上看到效果——太医院的太医们如何?”
    赵文华道:“百花仙酒是稀世之珍,三年才开出十坛来,哪里能给他们随便喝?”
    陈惇搔搔头道:“那下官就不知道怎么办了,除了太医,下官还真不知道谁可以让皇上相信这酒的确是稀世奇珍?”
    赵文华眉毛一挑,仿佛还真有了人选,却忽然上下一瞟陈惇,道:“司直郎这么年轻啊……这么年轻,就离不开百花仙酒了?”
    陈惇在心里将这死老头骂得狗血喷头,面上不好意思道:“大人玩笑,下官是……下官这不是新婚嘛。”
    “少年人戒之在色啊,”赵文华仿佛语重心长道:“你以后是不能再喝了,你想想你可是在御前侍奉的人,若是喝酒闹出了洋相来,该如何收场呢?”
    陈惇眼见他哈哈大笑着离去,只道你赵文华下次面圣,我就给你的水里偷偷撒上一把泻药,看你赵文华的洋相好不好看。
    五月的夜晚,天上只有几颗明明灭灭的星儿,被一片片臃肿的白云遮住,还不如地上万家灯火的光辉。一场雨后,京城的空气清新了许多,耳边是青蛙与各种夜虫奏出的交响曲,是一个令人感觉无比的放松的夜晚。
    当然这个夜晚中,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放松和平静的。
    赵文华回到府上,晚饭也顾不及吃,斥退随身侍从,连夜扶灯草疏,言:“……臣有仙授药酒,闻说依方常服,可以长生不老。臣师大学士严嵩,试饮一年,很觉有效,臣不敢自私,请圣上如法试服,必可延年。”
    赵文华是一定要让嘉靖帝喝到他的百花仙酒的,原因很简单,他知道嘉靖帝如此宠信陶天师的原因,陶仲文身为道教之长,皇帝专属的炼丹专家,其工作便是搜集天下的奇珍异草,练成各种丹药,助皇帝延年益寿、袪病强身,还有助兴房中之事了。
    嘉靖帝在陶仲文的指导下,一连得了十来个子嗣,虽然大多数都没有立住,然而这比他一脉单传的皇考兴献王好多了,所以陶仲文深得嘉靖帝的宠信,也就是因为他能解决皇帝的性福问题。
    赵文华自然也歆羡陶仲文得到的恩宠,那是在他没有得到百花仙酒之前,如今他有了这种壮阳的酒,他自然也想获得皇帝更大的宠信,他不信这世上还有任何一种丹药能比自己手上的的百花仙酒还要灵验。
    当然他还有一个想法:“……虽是自家富贵全仗严家提拔,自古道盛极必衰,严氏倘若一倒,势必同归于尽,不如乘皇恩胜宠之时,另作主张,免得受制严门,只受严世蕃这龟孙的腌臜之气。”
    既然主意翻来覆去一回,便不由自主地想地更多,那原先根本没有想过的自立门户的想法,便如同窗外的虫鸣之声一样挥之不去。
    也在此时,陈惇躺在竹椅上,定定的望着天幕上稀缺的星子,老长时间一动也不动,显然心事极重。
    要说他这些日子心里的盘算,那就是如何不动声色将赵文华拉下马……一个六品的小官,想要干掉一个二品的大员,怎么听都像是痴心妄想,但陈惇倒也没有觉得自己蚍蜉撼大树,当初在徐海船上,他也是以一己之身挑动陈东、辛五郎之间的矛盾,和这一次挑拨赵文华和严嵩父子的矛盾异曲同工。
    所以他并不是对自己不自信。
    那么他犹豫什么呢?
    身上突然被盖上了一件薄毯,是陆近真瞧他在露台乘凉太久,担心受了凉气。陈惇朝她笑笑,拉着她的手,忽然道:“一个人是会变的,对吗?”
    陆近真点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苏州城里的小学子摇身一变,成了天下闻名的大状元,当然是会变的。”
    陈惇哈哈道:“你也从一个垂髫的妙弋少女,变成了操持家里的主妇了……”
    两人相视一笑,陈惇才轻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变成了自私的坏人,你会不会讨厌我?”
    陆近真哑然失笑道:“自私的坏人?这又是谁骂你了?”
    陈惇摸摸鼻子,“我自己骂自己呗……”
    “你自私,就不会孤身一人,把我从那么多倭寇手中救下来了。”陆近真道:“你自私,就不会出手救市,就不会只身去敌营游说,就不会保全吴启和了,那么多人因你而活,你要是自私的话,还有谁不自私呢?”
    “至于你是不是个坏人,”陆近真笑道:“这就难说了。你要是去问问你的那帮同学、同年,他们大概都有千八百件事控诉你……”
    陈惇无奈地摆摆手,却听陆近真道:“夫君,你是不是要做一件事情,却不知道对错?”
    “不,”陈惇道:“我很清楚我做的事情是对的……”
    陈惇要扳倒的这位赵大人劣迹斑斑,从贪污受以权谋私,到蒙蔽圣听,谎报军情,甚至争权夺利,构陷同僚,坏事可谓罄竹难书,所以扳倒他,是除去一害。
    而陈惇不确信的是,他是否和朝堂之上那些野心勃勃、争权夺利之人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一点也许还要他自己想,不过显然他的计谋是立竿见影的。
    且说赵文华的密奏呈上之后,嘉靖帝一听说严嵩每日服食,甚有效果,便也按照赵文华所写的服食方法,当夜饮下仙酒一盅。
    是夜宫人承幸者竟有三人,陈洪几个内侍在帐外可谓瞠目结舌,然而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第二日本该龙颜大悦的嘉靖帝却一点没有高兴的模样,冷冷道:“朕一向恩宠于他,如今竟如此待朕,真可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也。”
    陈洪、黄锦便劝道:“皇爷息怒,还望保重圣体安康。朝中之事,自有首辅大人料理,万岁不必过虑。”
    谁知嘉靖帝闻言益恼,道:“你们知道什么,正是严嵩负朕,可见人心难料!赵文华说严嵩服食此仙酒已经一年,他有此珍酿,未尝进献给朕,反而是文华独来奏朕,倒还有些忠心。”
    陈洪听闻此言,心下吃惊得紧,暗暗骂道:“文华老儿,如今长上翅膀,便吃爷了,首辅何曾亏待于你?小人之心,果真难防。”
    且说陈洪早就被严氏父子收买,果然也尽心,待为嘉靖帝调配药酒后,竟将赵文华的奏疏抄录一份,暗送到严府中来。
    严嵩见到这奏疏大怒,命家人立刻召赵文华进府。不一时将赵文华进了严府,见严嵩怒容满面,心下一惊,连忙施礼请安道:“爹爹召孩儿至府有何事?”
    严嵩只哼一声,冷笑说道:“哪个是你爹爹?”
    赵文华心下战战,赔笑说道:“爹爹何出此言,孩儿有何错处,爹爹尽管指教。”
    严嵩道:“指教哪个,怕你要管到我头上来了!我问你,我一手提拔你起来,何曾亏待于你,如今竟要坑死我么?”
    赵文华不是个傻的,听此言就料定密呈药方事发,一时惊得冷汗遍身,面如土黄,两腿筛糠般抖动几下,扑通跪在地上,叩头答道;“孩,孩儿怎敢。”
    严嵩冷笑一声道:“如今还敢狡赖?你在皇上面前,献的何物?”
    文华心下慌恐,嘴里支吾道:“没,没有什么。”
    严嵩益发恼恨,只哼一声,却不言语,从袖中取出一纸,冷冷撇在他面前,文华捡起看时。从头至尾,哪差一字,果是自己所奏密折,唬得魂都飞了,似啄米般只是叩头。见他狼狈之状,严嵩愈加蔑视,喝一声道:“无义之人,如今你还有甚话说?”
    文华连连叩头道:“孩儿该死,孩儿该死,求爹爹息怒。”
    严嵩见他痛哭流涕,只是叩头,心下厌烦,严世蕃从屏风后面出来,冲家仆挥手喝道:“宰相座前,不配畜生跪伏,将这畜生,与我拖出去!”
    文华只是求饶,哪里便肯走,然而严府的仆役闻主人命令,哪个管他,如拖死狗一般,架出门外,掷于街道之上。又惹得许多人群前来围观,皆掩鼻哧哧而笑。
    文华狼狈回府,也是罪有应得,盖因他患得患失,心愈苦,计愈苦,送宝髻反结怨,献酒方复得罪严嵩,横亘方寸,处处难行。长安街上发生的事情,竟不消片刻,传得六部九卿俱都知晓了,都知道赵文华是遭了首辅大人的厌弃,竟被赶出严府,那素来与他看不惯的人拍手称笑,而那素来与他称兄道弟、奉承阿谀的人也都视他不见,一时间让赵文华灰头土脸,又气又苦。
    此时方才知道他之前的什么打算,全都是梦幻泡影、白日做梦,可怜他回府之后,吃不香,睡不着,惶惶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连几日,怏怏去严府赔罪。
    与在江南之时大不相同,昔日赵文华高贵显赫,神采飞扬,一呼百应,何等威风。如今不见了那满身傲气、贵气,却是一副哭丧模样,脸如灰纸,黯然无色,低眉垂脸,恰似霜打的赖茄包。
    偏是那门上的豪奴也势利,昔日见他之时,打拱作揖,爷长爷短。如今见他,脸儿也长了,眼也斜了,耳朵也聋了,任他低声下气,央求通报,只当不听见,睬也不睬,只抬头望那门前树上的鸟儿厮打,等赵文华去询问,便斥一声道:“相爷有命,若是人时,尚可通禀,若是畜生,只是不见。”只差一口气把他噎倒在地。
    且说这赵文华屡屡吃得闭门羹,学得乖巧了许多,跑去了后门,未曾开言,先悄俏取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来,递与门人,这门人不像大门上的人难说话,见到银票还真放他进来了。
    赵文华好不容易进入严府,先见了严府家奴的头目,叫做严年,号为萼山。单说文华进府见了严年,分外客气,袖中出了日升隆的银票二千两,方才忝着脸打听道:“爹爹这几日可好?我虽是无心,也着实冒昧唐突,惹爹爹生气,你我兄弟旧交,还望从中周旋。”
    严年摇首道:“赵少保,你也太负心了,相爷恨你地很,不要再见你面。就是我家公子,也与你有些宿嗛,恐此事未必转得圆哩。相爷与公子的脾性,你也知晓,只怕不肯开情面。”
    赵文华听他有推辞之意,顿时将那上万两的银票塞入他的手中,只一个劲地作揖道:“萼山兄,你也是一手遮天之人,无事不可挽回,此次总要你周旋,兄弟自然感激。”
    严年便收起了难色,眉开眼笑,轻轻咬耳献策。赵文华听罢,眼前一亮,连连点头,称谢不已。
    几日之后,东城的大觉寺中,欧阳夫人礼佛完毕,正坐上了轿中,却见一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猛地扑上来,惊退一干轿夫仆婢,嘴中只喊着:“母亲救我,母亲救我!”
    欧阳夫人大惊之下定睛一看,只见这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干儿子赵文华,惊讶不已:“文华,你这是怎么了?”
    赵文华抱住欧阳夫人的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只将自己说的无辜无心,一时冒失,害得干爹严嵩误会了他如何如何的,还说如果干爹干娘不肯原谅,他就跪死在这里。
    欧阳夫人自然架不住赵文华泼皮无赖的哭诉,只因这个干儿子一向算是孝敬,金银宝贝的孝敬都是寻常,主要是赵文华知道老太太想要什么,把自己真做成了一个孝子贤孙,全力以赴地巴结,把个老太太哄得团团转,拿着他比亲儿都亲,自然真心护着他。
    “好啦,不就是几瓶酒的事儿吗,”欧阳夫人果然信了赵文华的鬼话,“你干爹一向疼你,待寻个机会改过认惜,还计较你什么?”
    这日值严嵩休沐,九卿进谒之后,严党的骨干们也俱携重礼来进谒,盛宴之上,严嵩夫妇,高坐席首,剩下严世蕃及鄢懋卿、胡植之流,围坐两旁。家仆丫环,斟酒上菜,来往如穿梭。大厅之中,正是畅饮得痛快的时候。
    只见严年至厅内上席,悄悄对欧阳夫人咬咬耳朵,欧阳夫人暗暗点头,半晌说道:“今日老爷休沐,阖座欢饮,大家都来了。怎么我看了一圈,是缺了个人呢?”
    严世蕃问道:“缺谁?”
    欧阳夫人道:“我那义子文华,怎么不见?”
    “那个负心贼,还说他做什么?”严嵩提起他,还有怒容。
    躲在窗后的赵文华暗中一惊,忍不住怦然心跳,又在窗孔中偷瞧,见严嵩余怒未消,正自盘算,又听欧阳夫人说道:“文华一向还算孝敬听话。前次过失,原是一时冒失。俗话说得好,‘宰相肚里能撑船’,相公何必常念旧恶呢。”
    严嵩正要答话,却看欧阳夫人手一挥,那窗后竟跳出一个人来。
    原来赵文华见到干娘的手势,大着胆子闯了进去。也不管阖座之人用何眼色瞧他,走至严嵩席前,扑通一声跪倒,俯首哭道:“爹爹一向待孩儿恩深,便是生死难报。孩儿一时昏蒙,惹爹爹生气,实是无知该死。今日孩儿悔过,还望爹爹宽恕则个。”
    满座之人想他前时趾高气杨,何等威武,今日却现这狼狈之状,个个哧哧而笑。严嵩欲待再责,被欧阳氏夫人扯下袖儿,使个眼色止住,那意思是在众人面前,给他留个脸面。
    严嵩板着脸不说话,还是欧阳夫人道:“文华来了,恰是满座,今日大家欢喜,有何话,待宴后再与你干爹说吧。”令丫环执杯箸添置席上,命文华就座饮酒。一面又劝慰道:“你干爹一向疼你,今日改过认惜,干爹还计较你甚么?”
    严嵩听夫人话语,不好再责难。文华大喜过望,叩谢而起,入座饮酒。
    等陈惇听到消息,已经是这父子二人和好如初了,他知道自己一番谋划,算是成了泡影,不过却也不觉得懊丧。
    赵文华是不会轻易被打倒的,因为严阁老已经习惯了力挺他。虽然在陈惇看来,赵文华是个狂妄自大,脑袋长草的人,但严嵩就是看中他的稀里糊涂,这样的糊涂蛋跟他是一条船上的,不管在仇鸾的事情还是李默的事情上,都忠心听话,甘为前驱。
    哪怕这一次,陈惇的计谋戳在了严嵩的点上,但震怒过后的严嵩依然没有彻底厌弃赵文华,就是因为知道这个糊涂蛋是个有心无力的,这么多年仗着严嵩的庇护才张牙舞爪,没了他严嵩的庇护,那就是丧家之犬。
    而且陈惇这一次的计划机关算尽,却漏算了欧阳夫人,他忘记了赵文华之于严嵩,还有一层若有若无的义父子的关系,之所以得到严嵩的看护,除了听话卖力肯送钱之外,还有一招杀手锏,便是依靠欧阳夫人的关系,在严嵩耳边吹枕边风。
    严嵩这一辈子只有欧阳氏一个老婆,欧阳夫人对严嵩的影响力极大,赵文华正是瞅准了这一点,当初才要拜欧阳氏为干娘,这么多年的孝敬也没有白孝敬,关键时候欧阳夫人出马,竟将严嵩也劝的回心转意了。
    这个办法不顶用,陈惇只能转而寻找其他的杀招,他通过对朝堂局势的敏锐观察,知道在对付赵文华的事儿上,以徐阶为首的徐党是不能提供任何帮助的,因为徐党的盟友李党已经倒下,正是自顾不暇的时候,而且他们即使想要扳倒赵文华,此时也没有一击之力。
    那么谁能跟他有相同迫切的愿望,而同时又具有巨大的能量呢?
    只有陆炳了。
    陆炳和严嵩,本来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陆炳的心思却不在严嵩这里,只不过是因为当初两个联手干了坏事,一个倒霉一个也要完蛋。
    在李默的事情上,严嵩下了死手,陆炳也无可奈何,但不代表他能忍气吞声咽下这深仇大恨,那可是他视如生父的人,惨死在严党的迫害之下,他焉能不恨?
    你让他报复严嵩是不可能的,报复皇帝那就更不可能了,但赵文华这个严党最大的排头兵,同时也是直接上书害死李默的凶手,陆炳可就没有什么忌讳了。而且重要的是,干掉赵文华,严嵩即使恼恨,却也无法和陆炳翻脸。
    所以在探望“生病”的陆炳的时候,陈惇就旁敲侧击道:“都督卧病已久,难道没有良医医治?”
    陆炳还真的是病容满面,一脸憔悴,眼看着自己的老师被严党构陷而救援不得,的确是一件让他深受打击的事情。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这是什么病?”陆炳捶着自己的胸口道:“我这是心病,心病!”
    陈惇道:“常言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小弟不才,倒有一副专治心药的方子。”
    陆炳凝视他道:“你?那么多杏林国手看不好的病,你个野郎中能有什么方子?”
    陈惇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岂不闻偏方治百病?我这个办法有没有效果,都督试过了才知道啊。”
    陆炳反而叹气道:“本就是无解之疾,你哪儿来的偏方呢?”
    “此言差矣,”陈惇道:“我知道都督你郁结所在,想那严氏父子气树大根深,阴险狠辣,都督你没有办法也就罢了,可赵文华这样仗着严嵩势力、气焰嚣张的草包,难道都督也没有办法对付吗?”
    “说的轻巧,”陆炳郁闷道:“寻常老百姓觉着衣卫百无禁忌也就罢了,你这个在官场上混的人难道看不清楚,锦衣卫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私下搞一些小动作可以,但要是堂而皇之介入朝堂斗争,攻击一二品的大员,那是不可能的。”
    陆炳权力如此煊赫,面对仇鸾,也只能等他死了才进行落井下石的揭发。
    “况且,赵文华的罪名我烂熟于心,”陆炳摇头道:“没有一件,是能真正置他于死地的。”
    这位赵大人劣迹斑斑,说他贪污受贿,刮地三尺,说他以权谋私,谎报军情,说他排挤迫害同僚,放到任何人身上最轻也是落职为民的罪责,在赵文华身上却都不足以要他的命。
    因为贪污受贿是老生常谈,谎报军情就会牵连到前线的胡宗宪,迫害同僚更是会让弹劾者死无葬身之地,因为下李默大狱,逼迫李默自尽的不是别人,正是嘉靖帝。
    所以赵文华即使满身靶子,却让射箭的人不能命中。但这也提醒了陈惇,因为他看到了斗争的关键点,不在任何人身上,就在嘉靖帝!他的一语可决定任何人的生死,可改变任何人的命运,从夏言到李默,哪怕是树大根深的严嵩也不在话下!
    如果嘉靖帝要赵文华下马,赵文华就只能下马,严嵩也捞不住他。作为乾纲独断自信果断的皇帝,嘉靖帝的眼里不容沙子,他未尝不知道赵文华是个怎样狂妄自大的草包,但无论是看在严嵩的面子上,还是这些罪责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只能说明用寻常的罪名是无法参倒赵文华的。
    而且关键还在于,嘉靖帝性格反常,他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聪明,没人能骗得了他,现在却被告知从一开始就被赵文华欺骗蒙蔽,你白当冤大头,嘉靖帝的反应也不是一般人那样恼羞成怒,而是宁肯将这个多事多嘴的人杀掉,也不肯认错。不仅不会拿下赵文华,还会让他活得好好的,以显示他的正确性。
    所以对付赵文华的办法只有一条,那就是不能由别人告诉皇帝他受了蒙蔽,而是要让皇帝自己发现,而且说其他任何都不管用,必须是一条和嘉靖帝切身最相关的,让他能彻底推翻对赵文华认知的事情,就像当初李默坐实“谤讪”的罪名一样。
    “……你要我收集赵文华侵吞木料的罪证,”陆炳疑惑道:“可这罪名又算什么?”
    陈惇当然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只是提醒陆炳可以早做准备,剩下的事情,便要看他如何引动嘉靖帝的心思了,只要能勾动皇帝的心思,哪怕他这种小人物,也可以干翻二品的高官。
    “虽然一尺让它高,松柏也有掀天力。”陈惇默默给自己加油打气。
    陈惇依旧默默的奔波在内阁和六部之间,仿佛一点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看到赵文华因为进献百花仙酒而得了嘉靖帝的重重赏赐,心中估摸着差不多了,方才打起精神,觐见皇帝。
    陈惇见到皇帝,当即道:“陛下精神健旺,一定是陶天师的丹药顶用,恳请陛下也赏赐给臣一些。”
    嘉靖帝心情大好,道:“你不是不能吃丹药吗?”
    “臣不能吃,但臣可以给外公服用,”陈惇道:“臣的外公高寿,今年年初生了一场病,如果有陛下赐予的灵丹,一定能调补身体,延年益寿。”
    嘉靖帝哈哈道:“那你的愿望可落空了,朕这些日子没有服用丹药,喝的都是赵文华献上来的仙酒。朕不是赐给你两瓶吗,你没有喝吗?”
    陈惇欲言又止,面露羞涩道:“臣喝了,但是……那酒仿佛是培阳的啊。”
    嘉靖帝大笑道:“就是固本培阳的,怎么,你的新婚妻子没觉得很管用吗?”
    看嘉靖帝仿佛兴致勃勃地想要和自己探讨一下壮阳酒的效果,陈惇那个汗啊,忙道:“陛下,这个……臣还年轻呢,现在就喝壮阳酒,肯定要遭人笑话的。”
    “朕给你的那两瓶酒,可是得来不易的灵酒,”嘉靖帝道:“你什么时候喝都行。”
    陈惇就露出一个疑惑的神色,道:“得来不易?”
    “这可是数百种珍稀药材酿制的灵酒,三年才能开出十坛来,”嘉靖帝道:“知道珍贵了吧?”
    陈惇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脱口而出:“怎么可能?这酒在不说是满大街都是,却也是寻常人家都能买得起的酒。”
    这话半真半假,邵芳手握百花仙酒的秘方,直接产销一条龙,渐渐打开了壮阳酒的市场,当然这种酒是有水分的,真正的仙酒自然是价格万金,也不轻易售卖,因为制作工艺根本没法俭省,也没法压缩时间,所以更多的是噱头,卖出去更多的是掺杂兑水、并且少了几道繁琐手续的二等仙酒,这种仙酒也有壮阳的效果,但效果决计不如真正的百花仙酒,但因为制作周期短,能批量生产,所以也打着仙酒的名头,十分畅销。
    嘉靖帝犹疑道:“朕问文华要了几次酒,他说这酒十分珍奇,有价无市,原先进贡了几瓶,后面再要也不给了,这是怎么回事?”
    陈惇心知肚明,赵文华不是藏私不肯给,而是邵芳不给他供应了。
    这也是陈惇的手笔,百花仙酒的秘方掌握在邵芳手里,他在赵文华的威逼利诱之下,也没有交出去,赵文华只能从他手里拿到酒,他一断货,赵文华就没有酒能上贡给嘉靖帝了。
    看着嘉靖帝风云变幻的神色,陈惇又补了一把刀:“陛下,臣万死启奏,臣在坊间喝过一种叫‘天子酒’的美酒,味道和这仙酒一模一样。”
    “天子酒?”嘉靖帝一听就觉得不对。
    陈惇点头道:“卖酒的人打出的名号是,天子喝过都觉得好的美酒,据说销量好的不得了,臣不敢妄言,不知道这天子酒和百花仙酒……究竟是什么关系。”
    天子酒就是赵文华在京城里售卖的二等百花仙酒,赵文华本性贪婪,眼中只能看得到钱,他从邵芳那里要走了长江以北的销售权,却多了个心思,没有立即售卖,而是希望能借着皇帝的名气,打出更响亮的名头,然后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
    所以陈惇是不怕锦衣卫查验的,因为查来查去只能查到赵文华身上,这家伙钻到钱眼里了,为了赚钱连皇帝的名头都能拿来用。
    嘉靖帝脸色铁青,一点也没有刚才的笑模样了。
    陈惇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嘉靖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充满怒气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却忽然听到黄锦的声音:“皇爷,公主来了。”
    陈惇这个外臣只好站了起来,嘉靖帝对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陈惇后退几步刚要离开,却和冒冒失失疾步闯入的宁安公主撞到了一起。
    陈惇只是略微歪了歪身形,宁安却摔了个屁墩儿,抬头的时候见到是陈惇,自己先怔愣了。
    陈惇只好躬身道:“臣无意冲撞殿下,请殿下恕罪。”
    宁安眼里露出热切的神色来,不自觉上前一步:“状元郎别来无恙?”
    陈惇被她的语气惊了一下,“臣……谢公主不加罪,臣告退。”
    宁安看着她朝思暮想的人擦肩而过,眼睛都没有瞧一眼自己,顿时不管不顾地叫起来:“状元郎留步!你、你可知……”
    头顶上传来嘉靖帝威严的声音:“禄嫃,你要说什么?”
    这声音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陷入幻想中的宁安一下子醒了过来。她想起母妃用前所未见的严厉语气对她说过的话:“要是让你父皇知道你这个见不得人的心思……”
    宁安并不是个真傻的人,她从小到大的确是嘉靖帝最宠爱的孩子,嘉靖帝对她与平常百姓家的慈父几乎一样,但并不代表她没有见识过她的父皇刻薄寡恩、无情冷酷的一面。
    嘉靖二年、嘉靖十年选秀上来的老人大多数已经亡故,葬在了金山,但关于她们的故事却在宫廷里悄然流传着,那被一脚踢流产的陈皇后,那为张家兄弟求情而被废的张皇后,还有、还有壬寅宫变中惨死的宫人们,以及无端遭受牵连的、她的亲身母亲曹端妃……
    还有嘉靖二十六年的大火!
    坤宁宫的火灾之中,嘉靖帝坐视方皇后烧死在宫里,却不吩咐宫人救火!
    宁安对这场火灾的记忆模糊,她记得是建极殿的火灾蔓延到了坤宁宫,但当她再问起来的时候,母妃却说她记错了,是大高玄殿发生了火灾,方皇后在火灾之前就薨逝了……
    她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但是她知道,这宫里鬼气森森,她父皇不住在大内是有原因的。
    她看着眼前的状元郎,想告诉他,自己的确没有见过父皇杖责外廷的官员,但她偷偷见过太监对宫人施刑。
    她看见一个宫女子,被强迫脱掉了全身的衣服,连一件底衣也没有,就这样被摁在地上,由旁边两个黑壮的太监杖臀!
    肉末横飞,鲜血四溢!开始还能大声哀号一会,不多久就头发委地,咚咚地用头狠狠砸着地,尘土塞满口中,然后跟着血水从口里喷溅出来!
    偏偏那棍子大打得刁钻狠毒,专往女子最娇嫩的地方打去,十几杖下去,地上就积聚了一滩水渍,原来打得便溺是家常便饭!
    再七八杖下去,就一动不动了。昏死过去。任你杖风赫赫,也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只是因为这个宫人在斋醮的时候发出了响动,扰了她父皇的清修——烂桃子似的屁股是她最后的印象,从此以后,宁安再也不吃桃子了。
    “你父皇是绝不会允许的……你违逆他的意思,他就不是你的父亲,是天下的皇帝!”
    陈惇看着眼前叫住他却又不说话的小姑娘,这姑娘其实长得不赖,柳叶眉琼荔鼻,依稀能看出她亲生母亲曹端妃当年的美貌,不过性格骄纵,不知道当年曹端妃是不是也恃宠而骄。
    宁安这两个多月来,被沈贵妃圈在阁子里,七八个嬷嬷一起上阵,誓要把她的想法纠正,把她的性子磨平。好不容易让她寻到机会出来,但见到嘉靖帝的那一刻,她琢磨了许久的话,却不敢说出来了。
    “父皇,”宁安抿了抿嘴,撒娇地扑向嘉靖帝怀里:“儿不想嫁人,不想嫁人嘛!”
    嘉靖帝笑道:“女大当嫁,哪儿有不嫁人的公主呢?”
    “有啊,”宁安就道:“唐朝不是有许多公主都不嫁人,做了女道士的吗?”
    她说着就对陈惇道:“状元郎博学多识,知道金仙公主、玉真公主的事情吧?”
    陈惇只好道:“唐朝是有公主出家为女冠……”
    宁安就道:“我也要做女冠,陪父皇修玄!”
    陈惇看这父女两说笑,悄然退出大殿,回到内阁。徐阶见到他唤他过来,将一张喜帖交给他:“初五严世蕃过寿,你同翰林院的庶吉士去拜会一下。”
    陈惇接过喜帖,“没听说过寿还要发喜帖的,这是让人人都来捧他的臭脚啊。”
    严世蕃漫撒请帖,正是这个意思,然而接到他喜帖的人也没有办法,不敢不去,他是最喜欢这种热闹场面了,想想满朝文武、高官显贵无不奉承谄媚,那感觉肯定是洋洋得意。
    另一张喜帖自然是给徐阶的,不过徐阶自然有不去的理由:“初五我轮值,你将我的贺礼也一并带过去,人不到,礼还是要送到的嘛。”
    等到了日子,陈惇就将寿礼齐备,跟林润、诸大绶这一帮翰林院庶吉士们,给严世蕃拜寿。只见西长安街上,车水马龙,挤挤挨挨。堂堂相府,阁起凌烟巍峨;赫赫门庭,势焰万丈生寒。门庭若市,无非公子王孙;终朝谒见,九州四海官员。
    六部尚书,无不低头奉迎;三边总督,各个俯首趋谄,但见赴宴官员,在门前如鱼贯蛇行,个个乘八抬八簇肩舆明轿,头上乌纱颤颤,身穿猩红吉袍,腰横荆山白玉,陈惇看时,自有那礼部尚书张治、兵部尚书赵锦、工部侍郎赵文华、都御史鄢懋卿、侍郎胡植等,都是官职显赫,在门首下轿,递上红拜帖,又都抬了金币礼物进去。
    陈惇他们也跟在后面,交了帖子进去,过几座门,转几个弯,无非都是雕梁画栋,且无数彩灯灿烂,亮如自昼,又隐隐听鼓乐之声,如在天上一般。
    到得宴席之上,只见众多官员,无论官职大小,俱候于厅上。厅内鼓乐喧天,笙歌聒耳,花茵铺地,宝烛辉煌,不一会儿便摆开桌席。
    只见酒饯桌围,锁金坐褥,皆是吃一看十的宴席,山珍海味,玉液琼浆,百味佳肴一齐送上,但没有人敢入座,只听着厅外歌妓弹唱竹枝新词太平乐,啧啧称赏。
    不一会儿几个公侯也进来,陈惇他们新科的庶吉士就被挤到一边,倒是让他瞧见了一个熟人。
    “青霞先生,”陈惇急忙打招呼:“你也来了!”
    陆炳托病没有前来,沈炼就代表锦衣卫上下前来贺寿,但显然这位先生横眉冷对,对眼前百官阿谀奉承之景极为不满。
    “哼,好个除却当朝天子贵,自是天下第一家啊!”沈炼性格刚直,也不避忌,冷冷嘲讽,所幸宾客众多,人山人海,将他的声音淹没了过去。
    陈惇刚跟他说了几句话,就听见外头喧闹起来,果然是严嵩、严世蕃父子姗姗而来。
    众官员不敢怠慢,全都上前拜见:“见过元翁!”
    待到诸官上前相见礼毕,严嵩才笑道:“不必多礼,且都安席。”
    正在此时,严世蕃的目光停在了角落里的一个人身上,他便高声道:“状元郎也来了,真是蓬荜生辉!”
    在场的状元有好几个,李春芳、唐汝楫等等,但大家都知道严世蕃指的是哪个,纷纷朝陈惇看去。陈惇只好拨开人群站出来,道:“贺小阁老寿诞,千秋长乐。”
    “千秋长乐这种祝寿词也太老套了,”谁知严世蕃不打算放过他:“难道堂堂六首状元,也陈词滥调,没有新的祝词吗?”
    陈惇心道这可是你让我说的,便道:“下官不才,此情此景还真想起了一句诗来。”
    严世蕃得意道:“哪一句?”
    陈惇摸了摸鼻子:“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不知您以为如何?”
    严世蕃怒火中烧,所谓的“大鸡”不就是指他们父子,而“小鸡”就是眼前这些恭敬谄媚的官员们吗?大鸡洋洋得意地进来,小鸡就屏气凝神地等候,可不就是眼前这一幕吗?
    在场无不是三公九卿的大员,自然都听出了这话的意思,有的愤怒,有的面露羞愧,还有沈炼这样的,拍手大笑不已。
    赵文华当即怒道:“小子敢口出狂言……”
    谁知道严嵩愕然之后,却忍不住哈哈大笑,白胡子一颤一颤地,“状元郎才思敏捷,这都能联想到韩昌黎的诗上去……”
    见严嵩不以为忤,其他官员便面面相觑跟着赔笑,气氛又缓和起来。
    严嵩笑了一会儿才道:“人素来嘲笑江西人为鸡,你们可知道原因?”
    江西人占据朝堂半壁江山,怎么会不知道这个绰号的来历,但都要捧场,各个都说不知。就听严嵩道:“地方官员进京啊,多携带地方的土产四方馈赠,然而江西人到北方,一般都带腊鸡为土仪礼品,从元朝开始,官场上就把江西人称作腊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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