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两相对无言,半晌却听得唐顺之问道:“听说你在府学里发表演说,鼓动学子们以天下为己任?”
    “学生这是有感而发,”陈惇道:“在北京,学生看到忠公奉献、敢作敢为的人太少,而人人都是计较着官途、前程、命运,不敢做实事,连真话也不敢说。”
    “在我看来,这个世道,说一些真话其实也不难,”唐顺之道:“做一些实事才是真难。”
    “对,这就是学生的想法,”陈惇道:“我没有像吴启和一样的勇气,挺身直言,触怒君上,但我也并不是龟缩畏惧,而是想要留此有用之身,将他说的话,都付诸实现。”
    “你岂不知一句话,”唐顺之哈哈笑道:“想要安安稳稳地做官,就做不了轰轰烈烈的大事;想要做轰轰烈烈的大事,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做官?”
    “是啊,我观古往今来,兴革改制的鼎革之人,都一波三折,起起伏伏,有的身败名裂,有的人亡政息,善始善终的少。”陈惇道:“因为他们站在潮头之前,迎接他们的都是粉身碎骨的撞击!”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义无反顾地干下去?”唐顺之问道。
    “因为他们有一种一种无可逃避的使命感,从一开始就压在他们的肩膀上!”陈惇道:“他们有着报效国家的使命感,有着救济黎民的责任感。面对稠溏的国事、飘摇的政局,他们没有办法做到完全利己,也就注定了一生满心忧患,无所安乐。”
    “看来你志向不低,抱负不小,”唐顺之道:“而且已经知道,嘴舌的争议永远对这个国家没有丝毫益处,只有埋头苦干,以实际行动来改造这个国家,才是拯救大明的办法!”
    唐顺之赞许地点点头:“执事而为是为师对你的嘱咐,这一点在你身上尤为重要,因为你是前无古人的六首状元,你是一面旗帜,在你身后,有无数的人以你为目标,以你为榜样。你高歌猛进,则他们勇往直前;你裹足不前,则他们垂头丧气,效尤者甚众。”
    “而你的所作所为在众目睽睽之下,会被放大无数,”唐顺之道:“谤满天下,誉满天下都没关系,因为你现在暂且不会有任何的麻烦。因为你这个六首状元的光芒可太耀眼了,朝野瞩目,万众期待。如果你做得好,众人就道,名副其实,做得不好也无妨……只当你年轻没经验,不会将你一棒子打死。这所谓‘思危思退思变’的官场箴言对你来说,根本用担心。”
    出仕做官的,进取之前先思危,得意之前先思退,守成之前先思变,是金不换的箴言,然而对陈惇来说就暂时不用,因为他正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是大展身手、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他要是不作为,反而才让大家失望了呢。哪怕是他毛手毛脚,也只当他年轻,对他的容忍度要别其他人高很多。
    “我明白,”陈惇思来想去道:“我是不是像有元始天尊撑腰,手执杏黄旗、打神鞭的姜子牙,天下任由我折腾了?”
    唐顺之被他逗笑了,随即正色道:“你这免死金牌是暂时的,如果仗着这个为所欲为,把天捅了,谁也救不了你……要记着,荣进之路险于榛棘,恶直丑正,实繁有徒。”
    “学生谨记先生的教诲。”陈惇道。
    只见醉翁楼上又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人,一进来就厉声道:“赵文华又要下江南了!”
    听到胡宗宪的话,陈惇和唐顺之大惊道:“什么?”
    “这次陶宅用兵失利,皇上想要再遣人督师,”胡宗宪神色青黑:“严嵩在皇上面前说,江南人矫首望文华,说赵文华是东南六省的定海神针,是及时雨,当初离开江南的时候,百姓牵衣卧车不想他离开,他一离开,江南就乱了,所以这次除非文华回去,否则海疆不能平定。”
    “他是江南定海神针?”陈惇呸道:“他是江南的赵扒皮!所过之处,挖地三尺,见钱眼开,声名狼藉,连军饷都能贪污,你胡宗宪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佛,还能让他再回来祸害你?”
    胡宗宪道:“这一次赵文华弹劾李默,导致李党分崩而严党复起,严嵩感激他,便要让他来江南再捞一笔,还把工部采买的活计交给了他,听说永定城一个工程就能进账十多万两白银,何况万寿宫的修建?”
    陈惇怒道:“永定城外以工代赈的钱,就是从江南收上去的厘金,他截留贪污了一半不说,还想侵吞剩下一半!真是寡廉鲜耻,胆大包天!”
    “再让他来江南,我就真的是送神难了,”胡宗宪抓住陈惇的肩膀,寄希望于他,“梦龙,你想办法让赵文华别来江南!我虽然依靠他得到了江南总督的位置,可他的欲望无底线,在军饷上也想办法贪污,如此也就罢了,在军事上他也指手画脚,干扰我的决断!”
    赵文华对军事狗屁不通,但特别喜欢挥斥方遒的感觉,纯属外行指导内行,而胡宗宪对东南倭乱有全盘的谋划,却屡次被他插手,也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
    陈惇道:“严党重新执政,赵文华作为严党骨干,红得发紫,如日中天,如果要弄他,可真不容易。不过……”
    “不过什么?”唐顺之和胡宗宪问道。
    “不过坚不可摧的事物往往不是被外界打乱,而是被内部摧垮的。”陈惇思索道:“严党本身就是一群以利益纠合在一起的人,内部争权夺利也很激烈,而赵文华当初攀上严嵩,是自甘下贱认严嵩做爹,平白多了个大哥,你说严世蕃乐意吗?听说不光严世蕃不鸟他,鄢懋卿、胡植几个,跟赵文华关系也并不怎么好,只不过都栖息在严党这棵大树上罢了,一帮乌鸦、麻雀,什么鸟玩意……”
    顺口骂了一句,陈惇才道:“如果赵文华以严党功臣自居,得罪了人而不自知,再设法以计间之,让他失去严嵩、严世蕃的欢心,再要搬弄他,就容易多了。”
    “此司徒王允所以谋董卓、吕布也,”胡宗宪大喜:“计将安出?”
    “这事儿要缓缓图谋,”陈惇陷入思索中,道:“急不得,让我想想……王允能离间董卓吕布,因为这俩人都是贪花好色之徒,赵文华女色上一般,唯爱钱财,他是见钱走不动路,严世蕃是收钱不问来历,那就只能用钱来试了。”
    陈惇心中自有盘算,却问胡宗宪道:“听说徐文长已经成了你的入幕之宾?”
    唐顺之一口酒喷了出来,胡宗宪摇头好笑道:“话不能乱说,什么叫入幕之宾?”
    “我又没说你俩分桃断袖,”陈惇忍俊不禁道:“我是说他出入你的幕府为宾客,掌文书典籍,运筹帷幄。”
    徐渭已经果然下定决心放弃科举,被胡宗宪招揽为宾客,两人一见如故,徐渭的才华得到了胡宗宪的重视,将之视为左右手。徐渭以角巾布衣出入胡宗宪幕府,长揖纵谈。胡宗宪如果有事要询问他,哪怕是夜深了,也为他开戟门以待。
    “文长先生不仅才高,而且知兵,”胡宗宪赞道:“善于谋划,料敌如神。”
    看到文长能施展所学,一展抱负,不再是青藤屋里醉生梦死的酒鬼,陈惇十分高兴。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跟徐渭喝喝酒,就被嘉靖帝召回北京去了。
    接到诏书的陈惇那叫一个郁闷,说好的两月假期呢,这还没过完一半呢。他原本还打算跟陆近真出去旅游度蜜月呢,结果全泡了汤了。
    没想到传旨的行人还恭喜他,说他是今科进士中唯一一个以修撰兼任司直郎的人,所谓的司直郎,就是在内阁伺候大学士们,端茶倒水跑腿打杂的,算是秘书兼助理了。当然其实大学士们也是皇帝的秘书兼助理,不过人家前途多广大,而陈惇这个司直郎如果说好处,也就是能天天和阁臣们打交道,和皇帝见面,但坏处也在这里,要是有人看他不顺眼,那是很容易被穿小鞋的。
    既然接到诏书,陈惇不敢迟疑,立刻动身,他先快马加鞭北上,陆近真带着家眷再走水路,等他到京城的时候,刑部大牢刚刚传出一个消息,李默死了。
    据说是自杀,是刑部命家人探监的时候,李默讨要了毒药然后一饮而尽。
    但这个说法根本经不起推敲,李默的儿子难道不知道父亲讨要毒药是做什么吗?
    等他见到陆炳,就见陆炳病倒在床,已经两天不出视事了。
    原本陈惇还在猜测是谁害死了李默,等看到陆炳满脸灰败他就顿悟了,如果是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严嵩害死了李默,陆炳都敢闹到御前,为他的老师讨回公道。如今他却只能缩在家里,痛怒焦急、愧悔缠身却无可奈何,那就说明害死李默的不是别人,而是皇帝了。
    京师一场倒春寒降临,风云变幻间,严党回天有力,李党自救无能,只能任由重获圣宠的严嵩重掌大权。
    李默虽死,京察还未结束,嘉靖帝依首辅严嵩之意,命大学士李本暂管吏部事。于是,李本奏承严嵩的指意,大肆清洗李党,南京吏部尚书杨行中、南京礼部尚书葛守礼、南京刑部尚书陶尚德、户部右侍郎艾希淳、刑部右侍郎郑大同、工部左侍郎郭鋆等十五人,或被罢官闲住,或被勒令致仕,或被调外使用。
    李本又将三十八名科道官尽行罢免。被留用的御史,各杖四十。
    一时间,京城人心惶惶,百官人人自危,严党自然是春风得意气焰嚣张,其中又以赵文华为最。虽然严世蕃认为他没有什么功劳,毕竟扳倒李默的奏疏根本不是赵文华写的,只是借了他的名字罢了。但严嵩却依然以赵文华为头功,把他送回了江南继续捞钱去了。
    陈惇的官员生涯正式开始了,只不过他没经历一个上岗培训,有些事情还稀里糊涂地,比如他以为他的六品官服是朝廷发的,结果发现人家只是告诉你朝服的款式、规格,然后你自己找裁缝去做,朝廷才不付这多余的服装费呢。
    万幸京中的老仆已经都给他打点妥当了,才不至于有什么仪容仪表上的失礼。
    陈惇穿着自己新做的青袍鹭鸶官服,补子是一只长腿的白鹭,颇有几分悠游之态,完全不像第一天上班的陈惇,那忙得叫一个手忙脚乱。
    因为他在大内办公,所以要有宫禁的腰牌,从吏部出来,将腰牌小心挂在腰上,然后跟着领路的日值官员去文渊阁——
    后世的文渊阁是清朝的乾隆皇帝仿照浙江天一阁修建的藏书之地,与现在的文渊阁大大不同。
    这座文渊阁不是位于文华殿后,而是在三大殿东庑之南,为屋凡若干楹,高亢明爽,清严邃密,阁子里最显眼的就是正厅的孔圣暨四配像,开户于南,以为阁臣办事之所。后面还有好几座阁楼,乃是保存书籍档案的地方。阁前不远有东西两排平房,是为书记人员抄缮文件的办公室。
    在承载藏书、编书功能并用作“天子讲读之所”的同时,文渊阁还是阁臣入直办事之所,并随着本朝政治的发展,逐渐演变成为事实上的政治重地。“入阁为辅”,这个“阁”,就是指此时的文渊阁。
    只不过这阁子里只有一位大学士张治在办公,原本还有一个李本的,不过如今李本成了吏部尚书,所以在吏部衙门里办公去了。而首辅、次辅则根本不在文渊阁,他们办公的地方在西苑涵元殿两旁的直庐里。
    陈惇在文渊阁后的藏书楼里转了一圈,偌大的藏书楼从东到西陈列了数不清的书架子,每个书架子以千字文为编号,从天、地、元、黄、宇、窗、洪、荒到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整整五十六种编号,每一个编号对应三十个书架。
    第一个书架的第一本书是《大明集礼》和《大明会典》。
    他在书架前还没转一圈,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同门口的日值官说话:“……我是过来取《资治通鉴》卷三的,还是内府本耐看,前头取用的监本翻了不过三五遍,就脱了色。”
    陈惇探头一看,果然是冯保,一个年轻太监,却在看《通鉴》,而且听话音儿,好似还看了很多遍的样子,看样子的确挺有野心的,当然人家太监的终极理想其实和普通官员没什么不同,做官自然是为了拜相,而人家太监坐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那也叫拜相,拜了内相。
    “删削冗长,举撮机要。”冯保很熟悉地从书架上取了一本《通鉴》,咂咂嘴说道。
    “专取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一书,使先后有伦,精粗不杂。”陈惇就道。
    “哎呦原来是状元郎,”冯保喜道:“如今该叫司直郎了!”
    陈惇摆摆手:“都是蒙陛下恩典。”
    两人寒暄了几句,陈惇就道:“公公是来借《资治通鉴》的?”
    “《通鉴》是咱家自己看的,”冯保道:“是皇爷要看《古今祥瑞考》,我得赶紧找找。”
    陈惇就道:“是什么地方又出了祥瑞吗?”
    “鄠县一个叫王金的道士,采得灵芝万本,聚成了一座山,叫万岁芝山,进献给皇爷,”冯保道:“皇爷龙颜大悦,想要查查这灵芝究竟是几等祥瑞,”
    像这祥瑞也划分一个三六九等的,以种类来说,有植物、动物、气象景观等之分,比如“嘉禾”,就是禾生双穗这样的就是植物祥瑞;出现白鹿、苍狼之类的就属于动物的祥瑞;还有景风、庆云之类的,把气象景观也说是祥瑞。
    以出现的珍稀程度来分,第一等的祥瑞就是出现麟凤之属了,也就是麒麟,凤凰、龙这种上古神兽,白狼神神兽,当然这种生物估计一辈子也找不到了,不妨碍有冒充神物的,比如以前交趾就进贡过一头犀牛,愣是能穿凿附会为麒麟。还有永乐时期,郑和下西洋带回来几头长颈鹿,也被指认为麒麟。
    第二等的总算是人们见过的动物,比如白狼,比如赤兔,比如锦雉,比如白龟等等。
    而比白狼赤兔跟好找的就是嘉禾,芝草,木连理等十四植物了,几乎每年都有献嘉禾的,不过灵芝确是第一次献,而起一献就献了个万朵灵芝,让嘉靖帝十分惊叹。
    嘉靖帝就是这样一个人,看到祥瑞他觉得老天爷是在奖赏他,看到天灾他却不觉得老天爷在惩罚他。对于这种老天爷颁发给他的勋章,他是极为乐意领受的。
    “灵芝怎么可能堆成一座山?”陈惇反正是不相信。
    就听冯保小声道:“悄悄跟你说,你可别外传啊……这灵芝可不是一齐长出来的,是那个王金四处求购来的,然后堆成一座山的模样,说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呸!”
    陈惇恍然道:“怎么没人揭发他?”
    “皇爷高兴啊,”冯保道:“而且皇爷还信了!”
    嘉靖帝把修玄当成是毕生之伟业,但修玄这东西,完全就是自欺欺人,你可曾听闻哪个人从汉武帝时候活到现在的?有生就有死,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人人都能接受的事情,但嘉靖帝接受不了,他觉得自己应该长生不老,位列仙班。
    但问题是修玄这东西,你自以为在跟上天或者神仙通话,其实就是在玩单机游戏,话说人在干一件事儿老不成的时候,就会陷入自我怀疑,修炼了几十年也没见自己能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嘉靖帝难道没有生疑过?
    当然有,但这时候大家为了给他增强信心,变着花样哄他,比如陶天师当初清除宫中“黑眚”的时候,一道符纸打过去,出现了血痕,那就纯粹是骗术,因为这“黑眚”本身就只有嘉靖帝看得见,也就是嘉靖帝的心理问题,这样明显的骗术但对嘉靖帝管用。
    除此之外,能增强嘉靖帝信心的那就是祥瑞了。不寻常出现的景象,历来被人为是上天对帝王的奖赏,所以皇帝都渴望有祥瑞来证明自己,嘉靖帝也不例外,自从嘉靖二年出现了“黄河清”的大祥瑞之后,嘉靖帝就如同打了鸡血似的,激动地一塌糊涂,从此陷入追求祥瑞的魔障中,而为了迎合他,手下人自然就捣鼓出祥瑞来,以期获得丰厚的赏赐。
    而这一次芝山的出现,让嘉靖帝高兴极了,想要遣官告太庙,并且让学士袁炜率廷臣表贺,袁炜的贺表写的是又快又好,但百官的贺表就迟疑了,因为哪个不清楚这芝山是怎么回事,甚至有官员从老家带回来的灵芝,被王金花钱买走了,传得沸沸扬扬的。
    要说以前有白雁、嘉禾、甘露的,大家一看这没造假,上疏称贺没问题,但现在这个芝山假的不能再假了,嘉靖帝还要让他们称贺,岂有此理?
    嘉靖帝还要授予进献灵芝的王金“太常寺卿”的职位,九卿的职位就这么给了一个造假冒献的道士,如此冷人心、滥名爵的举措,让百官如何能接受?
    陈惇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鹭鸶补子,心道一个造假的道士都能穿上三品的孔雀补子呢,我这都混了个啥跟啥啊?
    冯保拿着书匆匆离开了,陈惇转了一圈,也跟着日值官离开了藏书楼。
    过了西海子,是个小太监来迎他,将他带到了直庐前,道:“首辅大人还没有到,您要不然先去拜问徐阁老?”
    陈惇一想我要是越过首辅先拜了次辅,那首辅会怎么想?这官场上的礼节就是这样,看似很微小、很不经意的地方,其实反而是人最在意的地方。你比如文渊阁的五把椅子,头把椅子即使严嵩从来不坐,也没有人敢坐。
    他等了一会儿,就见严嵩慢悠悠地走过来了,步伐还算稳健,比一般七十岁的老头子年轻一点,又高又瘦,眉目之间很疏阔,而且抬头纹很重。
    见到陈惇他微笑道:“状元郎真是忠勤,这时候还没有点卯呢。”
    “下官拜见首辅大人。”陈惇行礼道。
    “不必多礼,”严嵩还扶了他一把,“不要见外嘛,状元郎进西苑也不是第一回,我也不是第一回见你,那时候你还是个白衣,现在已经是趿花及第人了。”
    陈惇不敢托大,道:“全赖皇上恩德,首辅大人加意运筹。”
    “我有什么功劳?”严嵩哈哈笑道:“你的状元是皇上钦点的,这个司直郎也是皇上的旨意,再没有比皇上更圣明的了,咱们大明不乏年轻才俊,但像你这样又有真才实学,又简在帝心的人不多,将来前途大好,”
    说着居然指了指自己的座位,感叹道:“二十年后,坐到这个位置上,也不是不可能!”
    陈惇吓了一跳,连连到:“首辅大人,这个玩笑开不得,下官的心脏可承受不来!”
    严嵩道:“有人十二岁拜相,有人七十岁封侯,只在起步早晚,以年龄来看人,必然不准。倘使你五十岁登第,二十年后做了这位置,人人不觉得不对,你二十岁登第,二十年后拜相,一样的时间,为什么会觉得在开玩笑呢?”
    陈惇只能道:“下官从未肖想过二十年后的事情,只想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规规矩矩地把眼下的事、手头的活做好。”
    严嵩很高兴道:“你看看,还这么谦逊,到哪里还没有出头之日呢?我们几个老家伙,空守着这阁子,不就是在等待你这样的年轻人吗?将来这肩上的重担,不就打算要托付给你们吗?”
    严首辅很亲切,语气又出乎意料的真心,让陈惇心里差一点都要油然生出一种亲近感了,他反复揣摩这一位的用意,然而思来想去,却很惊骇地发现也许严嵩真的是在示好,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陈惇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而严嵩已经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了。
    再干个十年,八十岁的首辅就算是前无古人了,就算那时候,陈惇也不过三十岁,最多能混到一个三品,还离首辅的位置远着呢,中间隔了一代人,严嵩对孙子一样年纪的陈惇有什么忌惮的呢?
    年龄的差距放在这里,年龄就像是段数一样,不到年龄根本不够跟严嵩玩一把,所以严嵩为什么不对他示好呢?眼看陈惇就是嘉靖帝重点培养的对象,是千挑万选出来留给子孙的人才,将来肯定能青云直上,但也是很多年之后了,严嵩能不能看到都是个问题了。所以不存在抢班夺权的问题,严嵩的态度自然相当美好了。
    目送陈惇告辞离去,严嵩对身边服侍的人就感叹道:“要是我家出一个这样的子弟,真是做梦都会笑醒啊。”
    “老爷,”伺候的人道:“他不过是个新出的状元,虽然名头响亮,官场上又有什么用?老爷何必这么纡尊下贵的,对他一个毛头小子这么关怀?他还是那一位的学生,怎么看都不会跟您亲近的。”
    “你以为我说的话都是假的吗?”严嵩道:“我说他是宰相,是打心眼里这么认为。我是今时今日的宰相,他是他年他月的宰相,两代宰相在一起说说话,也许将来还是个能写进书里的盛事呢……只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但严鹄严鸿他们一定能看到,我就是为了他们考虑,也要给他一个方便。”
    陈惇走出严嵩的直庐,擦了擦脖子后面的汗,心道严嵩这糖衣炮弹果然厉害,虽然知道他不可能对付自己这种小角色,但他的心却没有片刻放下来过,大概是他的心里已经对严嵩打了奸臣的标签,觉得他每一句话都在设套、每一个举动都要害人吧……但其实严嵩什么都没有做,反而流露出喜欢和欣赏的意思。
    其实换句话说,严嵩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谁会对一个二十岁。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另眼相看呢?除非你彻底长成一个庞然大物了,才有让严嵩为之一顾的可能。
    陈惇整了整衣冠,敲响了次辅徐阶的直庐。
    自从李默倒台之后,李默的直庐就被嘉靖帝赐给了徐阶,而徐阶也没有任何不情愿不满意的样子,高高兴兴满怀感激地搬了进来。不过里头的许多东西还是换了的,李默这个不拘小节的人和徐阶这种最重细节的人的品味,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
    陈惇在海子上就看到了徐阶直庐的灯火,不知道是早上一早点燃的,还是工作了一个晚上的,但看徐阶仍是神采奕奕的模样,而且见到他,一句话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你的老师唐荆川,身体可好?”徐阶摘下了眼镜,笑问道:“他之前跟我来信,说在船上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我托人给他带了药,也不知道收到了没有?”
    陈惇替唐顺之谢道:“先生收到了,用了之后症状减轻了不少,还叮嘱学生来到京城,再问您讨要一些呢。”
    唐顺之、聂豹他们和徐阶都是王学的门人,而且都是江右学派的,师承更近,大家同气连枝,自然比别人更亲近。这等于徐阶和陈惇原本就牢不可破的师生关系上,再添一道锁链。
    别看徐阶只是做了个主考官,主持了一下考试,批改了一下卷子,然而他的名下,自此就多了三百个类似拥趸的学生,因为官场的原则就是学生以座师马首是瞻,为他冲锋陷阵服其劳,而座师也要对学生提供保护甚至包庇,师生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大家确立名分,永不背叛。
    陈惇在立场上也该是天然亲近他的,当然也因为知道他是笑到最后的人。
    “司直郎的差事很重,”徐阶就谆谆教导他:“既要把内阁的意思通禀皇上,也要把内阁的政令下达各部。这当中难免会有龃龉不接的时候,全都要靠司直郎周旋化解。我就说皇上的眼光还是高明啊,你状元郎的面子,没有人不给,万事都好说话,而且你性子也好,我听说李默为难你的时候也不少,你却宽裕自默,一点也不计较……这就是风度,肚子里要有量,心中要有数,做得到这两点,你这个司直郎就没有问题。”
    内阁的权力很大,你想全国一千九百三十处驿站,两京一十三省的情况源源不断汇报来京城,什么风吹草动、大事小事都要内阁处理,比如北边俺答又开始抢劫了,南边抗倭打得如何了,广西的少数民族起义,广东的渔民偷渡,陕西的灾后重建,苏州的厘金收入,乌斯藏的贡使,辽东的水旱等等……还有各地上缴的钱粮、各省岁终的大辟,各地卫所的递减情况,内阁一共就这么几个人,还要陪着嘉靖帝修玄,就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所以司直郎的任务就很重要,要将大大小小的奏疏分门别类,紧急的归到紧急的里,比如北方的军情,那肯定刻不容缓。不急的放几天也无妨,比如哪个地方发现祥瑞、修建学宫。
    每天内阁收到的奏疏有至少二三百本,陈惇以一目十行的速度和超强的记忆力,将奏疏分出轻重缓急,然后等徐阶服侍修玄回来之后,他就将手上认为最重要的奏疏优先呈递上去。
    徐阶喝了一碗茶汤,擦了擦汗,拿起一本奏疏,道:“陕、晋救灾安民六事提请拨免钱粮疏?为什么要把这一本放在最上面?”
    “《尚书》中说,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又有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之言。如今各地旱涝天灾关乎百姓的生存,民生之所资全仰赖国家的安顿。学生觉得这样的事情乃是最要紧的事情,水旱只有朝告夕振,才无有壅蔽,如果拖一天,则百姓就有流离失所之忧,如果百姓得不到安抚,过不下去就会开始闹事,到时候那就不是花费一些钱粮安抚的事情了。”
    徐阶微微一笑,很快将在小条子上写了几句话,贴在奏章上面,这叫做“票拟”。
    随即他翻开第二本奏疏,道:“承袭军职定议疏?”
    他嗯了一声,问道:“我记得还有一本奏疏,是吏部文选司呈上来,说京察罢退官员应即刻出京,不得停留的奏疏……在哪里?”
    “放在了不紧急的奏疏里。”陈惇道。
    “为什么武职要尽快批复,文职却可以拖延几天?”徐阶道。
    “回老师的话,”陈惇道:“每年三月,各地五品以上的世袭千户、佥事、指挥进京受世袭的官职,然后在兵部武选司蹉跎三四个月甚至半年一年,仍然得不到职位,不得不给武选司的官吏送上大量的钱财。武选司的官吏肥了不要紧,事情不能一直拖延,这些武人在京中长期逗留,得不到国家的安置,心怀不满,如果生事才是大问题,所以兵部武选司的奏疏应该快速批复,让他们各得其所。”
    “而吏部文选司的奏疏呢?”徐阶问道。
    “如果是往常,吏部文选司的奏疏肯定很重要,”陈惇道:“但现在文选司的奏疏反而要弃置一边,甚至可以不予理会。”
    徐阶道:“为什么?”
    “因为京察刚刚结束,罢退了一大批官员,留下来的空缺很多。”陈惇道:“自然有很多人都在打这些空缺的注意。而文选司的人此时推荐的人选,要么沾亲带故有关系,要么是送礼送的最厚的人,对国家一点用处也没有,绝不是真才实学之辈,所以文选司的奏疏,可以不看。等到过一段时间,将这奏疏发回吏部,让他们重新议定人选。”
    “而且,”陈惇道:“吏部命令罢退官员即刻出京不得停留……也很不妥当,学生觉得应该给他们一些时间,将手头的事物有个妥善的交接才好,不然新任的官员眉毛胡子一把抓,也很不便宜。”
    徐阶哈哈一笑,“你这么做,文选司的人可要恨你断了他们的财路。”
    他拿起第三本奏疏,道:“江南总督胡宗宪提请为抗倭有功之士表旌封赠疏?”
    今年一开年,东南倭寇情形就越发紧张了,徐海对官军恨之入骨,因为叶麻在他的老巢纠合了上千人跟他火并,徐海费了老大鼻子劲儿才把叶麻干掉了,最后才发现叶麻反叛是官军在背后唆使的,想要驱虎吞狼,渔翁得利。徐海自然大怒,率领倭寇一万余人劫掠浙江皂林等处,游击将军宗礼率九百壮士与之血战于崇德三里桥,宗礼三战三捷,斩倭三百余人。徐海心生畏惧,正要撤兵的时候,不幸桥塌,宗礼与镇抚候槐、何衡、义官霍贯道不幸遇难。
    这一场仗打得血流成河,宗礼所率皆勇士,以寡敌众,被人称为抗倭一来,“血战第一功”。
    除了宗礼,还有同知齐恩率水军迎战,斩倭一百余人。齐恩长子尚文,次子嵩、叔仲实,弟宝荣,侄慎、寅、友良孙童及家丁钱凤等二十余人,俱随军抗倭。
    而不幸的是,倭寇四面围攻,齐恩等二十一人都战死,一家人只有三个人幸存,可谓是满门忠烈。
    胡宗宪计功之后,为这些抗倭的官员、义士们上表,历数功绩,请求封赠。
    “学生以为,爵以赏功,禄以酬能,”陈惇心道我这其实是私心,但场面话还是要说:“朝廷使功使能,当不惜重赏厚赐,以褒扬忠义之士更加忘死,殒身不顾。”
    要陈惇说,汉唐之所以武功大盛,无非是以军功封侯,而到了本朝,靖难之役所封的公侯伯之后,很少再有以军功封侯的,而这些将门一代不如一代,却又沆瀣一气排斥以武举出身的平民,所以世兵制糜烂到底,从抗倭就可以看得出来,几个打得好的将军手下的兵,都不是都司卫所出来的,都是自己招募的兵。
    徐阶似乎看出了他的小心,却也没有说什么,票拟让礼部计录其功,然后进行封赠、追赏、建祠祭祀。
    徐阶往下翻了翻,道:“你这里漏了一本重要的奏疏。”
    陈惇其实心里有数,却道:“哪一本?”
    “礼部考据灵芝为嘉禾瑞草的奏疏,”徐阶道:“皇上已经问过我一次了,道士王金所进献的芝山是打算要定为祥瑞的。”
    陈惇就道:“老师,不能把芝山定为祥瑞啊。如果灵芝是祥瑞,那陛下日后下诏有司往元岳、龙虎、三茅、齐云及五岳等处采灵芝草,就跟去四川、湖广采木一样了,劳民伤财,穷竭民力。而灵芝长在深山穷谷,蛇虎杂居,毒雾常多,人烟绝少,寒暑饥渴瘴疠死者无论矣。其价虽一株百两,来到京城,为费何止万金!”
    这个时候也没有灵芝的人工栽培技术,所有的灵芝都是采自深山老林,如果嘉靖帝把灵芝当做祥瑞,那地方为了阿谀皇帝,派人采摘灵芝,又不知道损耗多少民力。其实灵芝这东西算屁的祥瑞,最多算是个药材,后世满大街都是。
    就像朝鲜人拿人参当萝卜吃是一个道理,岭南的荔枝到现在还算是珍果,无非是因为江北的气候不能栽种,灵芝若是能人工培育,嘉靖帝也就不会拿这东西当个宝贝了。
    徐阶道:“皇上听信王金的话,又从《道藏》里找到灵芝乃是草木之祥的证据,甚至还要给王金加封太常寺卿,我委婉劝谏,但皇上不听,又能如何?”
    陈惇道:“愿为老师分忧。”
    陈惇便将票拟过的奏疏,送到万寿宫进呈皇上御览。当然嘉靖帝即使修玄,却不肯放下手中的权力,他是事无巨细都要过目。
    陈惇来到万寿宫的时候,就见皇帝身旁坐着一个青袍道人,这道人眉目粗浅,一副油滑之相,却似乎十分擅长察言观色,不知道说了什么,让嘉靖帝露出满意的神色,看到陈惇来了,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臣陈惇叩见陛下。”陈惇道。
    “新任司直郎,”嘉靖帝哈哈道:“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说实话,嘉靖帝的这份恩宠还是别给的好,陈惇还想要回到翰林院享清闲去呢。翰林院没了李默,新任的编修庶吉士们的日子简直不要太轻松,每日追章琢句,诗酒唱和,那叫一个悠闲快乐。反观陈惇这个第一名,却像走马灯似的奔波周旋于皇帝、内阁、六部都察院之间,既要跑断腿,还要磨嘴皮,因为六部的人有时候对内阁的决议不满,陈惇这个负责传话的人就成了出气筒,还得努力解释安抚。
    “臣在内阁观政,”陈惇昧着良心说:“蒙陛下、阁老们悉心指点教诲,可谓受益匪浅。”
    嘉靖帝就道:“让你在内阁值守,不比翰林院。差事太多太忙,还非得要吃苦耐劳的人才行,别认为朕拿你一个状元干小吏的活儿是屈才了,当初严嵩、徐阶他们也都是这么来的。”
    陈惇顿时感激涕零道:“臣万万没有不平的想法,臣这个状元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也没觉得自己干的是小吏的活儿。”
    开玩笑,上峰赏识你,提拔你,就是再苦再累也没事儿,因为苦和累才是攀爬的阶梯,而悠闲度日的人哪里又有机会展现自己的才能呢?嘉靖帝要考察自己的才华,而内阁直庐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是懈怠惫懒还是忠勤谨慎,很快就能看出来。如果自己做的不让他满意,也难免圣眷不再,所以须勤奋努力,时时自警。
    嘉靖帝又哈哈一笑,却也不看他手上拿过来的奏疏,反而招手让陈惇过来,跟他一起看那摆在大殿正中,小山一样的灵芝。
    只见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灵芝密密麻麻攒在乌木树桩上,像挤挤挨挨的梨花一样密,大的有扇子那么大,小的也有鸡蛋大小,万朵是没有的,不过也的确有成百上千朵,看着的确壮观。
    “这是王天师进献的祥瑞,”嘉靖帝兴致勃勃道:“怎么样?”
    半晌没听见陈惇回话,嘉靖帝皱着眉头回过头,就见陈惇一脸惶恐,竟躬身请罪道:“陛下恕罪,臣……不知道这是祥瑞,把祥瑞给吃了!”
    嘉靖帝一愣:“把祥瑞吃了?”
    陈惇惶恐道:“臣小时候生病,医生开的药方里有一味药就是灵芝,臣的父亲花费数十两银子从药店里买了一朵来,臣稀里糊涂就吃了,今天才知道,原来灵芝是祥瑞……”
    “灵芝可以服食吗?”嘉靖帝竟然不曾听说灵芝可以服用。
    道士王金眼珠子一转:“抱朴子中提到长生不老的仙药芝草主要是五芝:石芝、草芝、肉芝、菌芝、木芝。石芝即石珊瑚、石笋、滑石矿;肉芝则是肉太岁,木芝指树脂一类树的分泌物,如飞节芝等,菌芝则是蕈类。而草芝指的就是灵芝,所以灵芝可以服食,且久服可以轻身延年。”
    “所以灵芝是可以吃的,”陈惇这才如释重负:“臣还以为自己吃掉了祥瑞,罪该万死呢。”
    “不过,敢问天师,”陈惇又作出不解的样子来:“灵芝既然能吃,那还叫祥瑞吗?”
    以王金的水平,还暂时不明白能吃和祥瑞的关系,就听陈惇道:“既然灵芝能吃,且有延年益寿的功效,那不就是一味药材吗,只不过珍稀一些……如果灵芝是祥瑞,祥瑞怎么能吃呢?”
    王金被他问得彻底糊涂了:“什么?”
    “祥瑞是祥瑞,没听过祥瑞还能吃的,”陈惇道:“鲁公见到死麟,也没听说将麟吃了,而是将之供在庙里。西苑饲养的白龟、赤雁、玉兔,也没有吃他们的肉,甚至嘉禾,也没听说哪个帝王将嘉禾吃了,也都是上供在庙里呀。既然天师说灵芝是祥瑞,那就应该禁止天下人吃灵芝,可抱朴子里既然提到灵芝能服用,那么古人一定是吃过了灵芝,似乎《神农本草经》里也有灵芝入药的记载……古人把灵芝当做一味药,采摘来就吃了,跟天师说的石珊瑚、石笋、滑石矿、飞节芝没什么区别,灵芝还算是祥瑞吗?”
    嘉靖帝神色恼怒道:“朕就知道,灵芝如果算是祥瑞,也只能出现一两个,跟白龟一样难寻,岂能一出现就是一座山这么多?”
    王金目瞪口呆,不明白刚才还和颜悦色准备嘉奖他的嘉靖帝,怎么被眼前这小子三言两语一说,就一反前态,龙颜大怒了呢?
    就听陈惇道:“抱朴子提到了两类草药,第一类金石矿物类。如云母,明珠,雄黄,太乙禹馀粮,石英,曾青等,第二类芝草类,即王道长所说的五芝,灵芝也包含在其中,如果其中灵芝是祥瑞,没道理其他草本金石不是祥瑞,难道云母也是祥瑞,石英也是祥瑞?臣实在是见识短浅,粗陋寡闻,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王金这时候可顾不得什么仙风道骨了,急忙道:“陛下,灵芝是可以服食的草药不错,但数目如此多的灵芝聚合在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是祥瑞是什么?”
    嘉靖帝也这么问陈惇。
    但见陈惇莞尔一笑道:“……非臣不恭,臣见药房里,灵芝也这么堆成山。”
    嘉靖帝且笑且怒,陈惇就道:“灵芝既然被归在草药之中,王道长就直接说是进献珍奇草药就行了吗,何必说进献祥瑞呢,臣以为灵芝久服轻身,王道长进献灵芝,利于陛下修行,应该奖赏。”
    嘉靖帝就道:“草民无知,妄献祥瑞,朕不追究他的过错就罢了,还给他赏赐?”
    “臣以为太常寺卿给不了,”陈惇一本正经道:“但太医院御医一职,王道长当之无愧。”
    黄锦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嘉靖帝骂道:“促狭鬼,下去吧,别在朕眼前晃悠了!”
    陈惇麻溜地告退,又听嘉靖帝道:“把这芝山也带走……送到太医院去,让太医们研究研究服食灵芝的方法!”
    “遵旨!”陈惇一挥手:“抬上芝山,去太医院!”
    严嵩听到外面的声音,从直庐里晃悠悠走出来,正看到陈惇从大殿出来,指挥着五六个小太监搬运东西,而搬运的正是早上才被嘉靖帝定为祥瑞的芝山。
    “梦龙啊,”严嵩揉了揉眼睛,唤他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陈惇毕恭毕敬道:“相爷,陛下要用灵芝作药,让把这芝山交给太医院。”
    “哦,好好,”严嵩道:“好,你去吧。”
    看着陈惇走远了,严嵩又慢慢踱回自己的直庐,看到紫檀木官帽椅上坐着的严世蕃,道:“陛下对这小子,还真是不同寻常。要是换个人跟他讲灵芝不是祥瑞,不可能不吃挂落。”
    “陛下现在拿他当个宝贝,无非因为他有着六首状元的光环,而进献的厘金这个主意,又见了成效。”严世蕃睁开眼睛,冷笑道:“他要是不知好歹,以为陛下真的对他言听计从推心置腹,那就等着有好果子吃吧。”
    “新科进士,骤然登第,年少意气,应该志得意满才是,可你看看他,不见一丝骄纵,”严嵩叹道:“反而越发规行矩步、小心谨慎,如果不是他夙性老成,就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他当然不会知道,陈惇身后,可不止一个高人也是贵人在帮助他,陆炳、黄锦甚至陶仲文,都对他心存好感,暗中帮助。
    “那又怎么样?”严世蕃怒道:“他只不过是是一个六品的芝麻官,捏死他还不比捏死只蚂蚁简单?”
    “我为什么要捏死他?”严嵩反问道:“我动一动他,皇上不乐意,陆炳不乐意,徐阶不乐意,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就是为了干掉一个对我一点威胁都没有的小娃娃?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以前你跟他的旧怨不过是笔墨之争。文人之流,明嘲暗讽都是常事,那王世贞为蔡京、章惇写传,我也就当没看见,文人不成事嘛。现在入了官场,一切按官场的规矩来,只要他安分,你何必还要找事?我老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再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时候了,年轻那时候,我是任何人都不怕;现在我谁都怕……你不要再给你老子添麻烦,否则你就给我从直庐滚出去,我不见你还能多活几年呢。”
    严世蕃怏怏道:“爹,你怎么跟霜打了似的,李默不是叫咱们掰倒了吗?”
    “你知道明天张默、王默会不会出现,”严嵩道:“会出现的……只要皇帝讨厌咱父子俩了,很快就有无数个李默出来跟咱们作对了。不要老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你老子再能干,也干不了多少年了,到时候我两眼一闭走了,你又是什么打算呢?”
    芝山到了太医院,太医们引经据典,按古法炮制灵芝酒,据说效果不错,明显几个老太医以身试法,每天喝得红光满面,返老还童十岁不止。
    陈惇要不是害怕喝酒误事,他也想问太医院要两瓶灵芝酒来补补元气了,自从他做了这个司直郎,每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在内阁、六部、大理寺、都察院这几个地方轮回转,一趟差事忙完了连片刻都休息不了,立马就有另一趟差事等着他来办。
    陈惇那身官服本来就是按照他正常的尺寸剪裁的,没想到穿上不到一个月,就显得空荡荡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来好几斤,家人给他带来换洗的衣服的时候,陈惇别的不要,就要多几双鞋子和袜子,因为他已经磨破了三双鞋袜了。
    比如今天,陈惇又要去户部衙门,要今年国库的预算,今年因为开年的地震,哪怕是苏州织染局提前上缴了三百万两银子,也挡不住流水一般的花销。不久前户部尚书方钝就给内阁哭穷,徐阁老便派陈惇过来看看,看银子都花哪儿去了。
    陈惇坐上龙舟,这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西苑环境清幽,倒也不觉得特别炎热,一出西苑,太阳当头一照,陈惇才发现北京的夏天的难熬了。
    陈惇站在岸边等着小船开过来,却见旁边的龙船也解开缆绳准备发船,便道:“陛下今天要出游吗?”
    早年修建宫室的时候,有多余的木料,太监便按江南画舫打造了花船,而且御用监还有今年上元节扎的一个数丈高的灯棚,放到了龙舟上,上面布置各种灯彩,燃灯数万盏,嘉靖帝有时候就坐在这艘龙舟上游玩宴饮。
    “倒不是,”太监道:“皇爷打发咱家用龙舟迎接贵妃娘娘和宁安公主来西苑。”
    陈惇哦了一声,心道也好久没见这小丫头了,就听太监道:“赏赐也是咱家去迎,可是贵妃娘娘说公主快要出嫁了,得好好拘一下性子,就推辞没有来。皇爷想念公主了,就问公主怎么不来看他,念叨了好几回呢。”
    陈惇道:“公主快要出嫁了?”
    “还有三个多月吧,”太监道:“宫里已经和礼部商量婚礼的事情了。”
    陈惇坐上小船,出了西苑来到户部衙门里,他老远还没有走进大门,就听到里头噼噼啪啪的声音,这是户部独有的声音,因为里头从上到下,人手一把算盘,两人说话没多久,就开始互相拨拉算盘,当然户部的职责就是总核国家钱粮税收,不把账算清楚可不行。
    陈惇走进衙门,看到他的人都纷纷跟他打招呼,因为这一段时间下来,他往返户部不知道多少回了,大家都认得他。
    所以他也就不需要什么腰牌通行证了,刷脸进入尚书方钝的办公室,就见六十多岁的老头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陈惇见他这样子还真像吸了大麻似的,就道:“方尚书?方尚书?您怎么了?”
    “哎呦,”方钝长出一口气:“上辈子不修,这辈子做户部尚书,六十多岁的人了,天天一身的铜臭味,跟人说话三句不离银子,自己都嫌弃自己!”
    管着大明的钱袋子的户部,看上去银子出入如流水,应该是个油水衙门,但实际上,户部从上到下都穷得一塌糊涂,因为银子一押解到户部,就被其他各部的人提前讨要完了,这个说我有不得不要钱的理由,那个说我有必须要拨款的原因,各个花招百出,在户部衙门面前上演全武行。
    刚做尚书的时候,方钝被这样骗了几次,总算得了教训,把钱捂地死死的,任何人来要也不给,没想到这些人神通广大,直接从皇帝那里讨要了圣旨,照样把钱骗走了。
    自此以后方钝就知道了,自己这户部衙门其实就是个转运站,由他户部来经理钱粮那就是个笑话,他最多只负责发放了京官的俸禄,而那把钱要走的部门都是大爷,户部可怜地只能跟在各部屁股后面做预算,就这样大家的怨气还都冲着户部来,因为眼看着那么多钱进了户部,怎么就连京官的俸禄都发不下来?
    方钝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官帽下面的脑袋上,发际线又往后缩了一圈,陈惇估计要不了两年,就可以和和尚比肩了。
    “五更起,三更眠,”方钝道:“经理户部,心劳计绌,精疲力竭,再干下去,我方钝就累死在任上了!你这个状元郎有见识,你跟我说说,当年太宗皇帝南修武当,北建宫殿,下西洋、打鞑靼的功业,怎么还国用不绌呢?那时候的户部尚书夏原吉,是怎么维持的,又有什么办法,我照做还不行吗?”
    陈惇道:“那时候主要是能开源,苏杭绸缎,江西瓷器,福建茶叶,集装出海,换回来真金白银,若重开市舶司,保海路通畅,则我大明之万里海疆,都可以成为生财之地。”
    “以前我也信了那下西洋劳民伤财的鬼话,”方钝点头道:“认为下西洋根本就是虚耗国力、炫耀中国富强的无用之举,但现在看到苏州织染局每年净利润二三百万两,就可想而知市舶司当年曾给大明带来多少收入。”
    “是啊,这还只是苏州一地的收入,”陈惇道:“等倭寇平定后,多开几处通商口岸,大明的财政就不至于如此艰难了。更何况还有厘金,厘金在苏杭之地,收入了七十万两白银,二月份才刚刚运来,难道这么快就用完了?”
    提到这个问题,方钝的老脸登时垮下去,道:“今年因为地震波及的地方太多,七个省全部减免赋税,蠲免夏粮,导致朝廷的收入锐减,而且灾情严重,有些地方一府之地啊,全部震垮,无一人生还,这要重建,银子就哗哗拨出去了……往年总有个三四百万两银子的进项,今年加上织染局的银子和厘金,统共不到二百万两银子。”
    “我再跟你算一算啊,”方钝掰着指头道:“山东大旱,要赈济,要修河渠,要给百姓发放种子、农具,辽东却又发了大水……广西、广东都有苗民起义,调就近的卫所官兵镇压,不到一百人造反却打了两个月,直接花去二十万两……还有河南、湖广、江西兴造王府,讨要欠俸,财力不赡……”
    方尚书接下来便大谈特谈大明借据的财政状况,其实陈惇早就看过了他的奏疏,对他说的情况自然是知道的。
    又听方钝继续道:“还有宫室,一百万两银子根本打不住……”
    陈惇实在忍不住道:“宫室一直在修,修了多少年了,花费了多少银子,怎么还没修完呢?”
    “从嘉靖二十七年开始修,修到今天,”方钝哼了一声,道:“刚开始修出个模样,皇上说以太朴俭,改作雕峻,刚修完万寿宫,又要修斋宫、又要修秘殿,又修凝翠、昭和、崇智、光霁诸殿,御马临、钟鼓司、南城新房、火药库,没有一个不修的……每年花去平均一百五十万两银子,这么多年用银几乎累积到二千万馀两,役工匠一万馀人,岁支工食米二万三千馀石。其余还有陶甓,工匠造作,以万万计。”
    陈惇被他说得头昏眼花:“看来咱们大明,用钱最多的地方居然是工部……”
    “你才知道吗?”方钝嘲笑了一下,将一本账册扔了过来:“工部才是六部中最富的一个……”
    陈惇翻开账目,就见上面写着“修城墙所费银四十万”,不由得道:“永定门我去过,南线城墙长度六里,被地震震垮了一半。怎么这上面说要修十里呢?”
    “你相信工部的账本,就等于相信李默之死是自杀,”方钝道:“他们说要修十里,最后能将震垮的三里修好就不错了!而那被震垮的城墙,还不是他们干的好事!”
    永定门外的城墙太黑了,砖石木瓦偷工减料,惨不忍睹。按理来说,修城墙的转头要非常牢固,敲之有声,断之无孔,坚硬茁实,不碱不蚀,才能抵御战争或者其他冲击。而永定门外的城墙转头敲击发出的声音,简直就像是敲打空心鼓一样。
    而之所以砖头会发出这种声音,因为砖料里面堆放的是没有加工的大石块,空隙处就用小石块填充,石灰浆砌不满,灰缝太薄,里面都是空气的缘故。
    方钝狠狠啐一声道:“年年修城墙,前前后后竟花了朝廷上百万两银子,不知道有多少流进他们的腰包了!”
    他说的是实话,在京城有一个流传久远的故事,一直被当做笑话讲,说是有一个外地的官员初次来到京城,看到永定门的城墙,问道花了多少银子的时候脱口而出,说在他老家,三万两就修好了十里城墙,然后这官员很快就被牵扯进一件官司里,莫名其妙地被咔擦了。
    三万两银子能不能修十里城墙,陈惇看来是绝对可以的,顾鼎臣在昆山加固城墙,把老废的城墙修地固若金汤,将昆山围地铁桶一般,抵御了倭寇的进攻——才总共花了不到二千两银子,而当年工部给永定门城墙做预算,也是在十万银子左右,只不过之后上任的工部侍郎严世蕃以多种理由,将这个工程生生弄成了无底洞。
    一个城墙就能从中渔利上百万两银子,何况皇帝的宫殿呢,西苑的宫殿用银累积到二千万余两,但陈惇在西苑里还是看到了好几处地方残垣断壁,没钱修整。
    想起这事儿陈惇便问道:“下官在南运河坐船的时候,也看到从四川湖广之地运送来的大木料,合抱粗的樟木也是有的,怎么修宫殿的时候却没看到?”
    方钝冷冷一笑:“你去蜈蚣街上的赵府看一看就知道了!”
    赵府应该就是赵文华的府邸了,陈惇若有所思,却见方钝脸上懊悔之色一闪而过,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尴尬。
    陈惇心中一动,他知道方钝是后悔说多了。虽然方钝这个老头子不是严党,但他也不敢惹怒严嵩,他背后议论严党发牢骚也可以,但他肯定是不想这话传出去的。
    陈惇就道:“户部吃紧的事情,下官知道了,回去会跟徐阁老好好回话的,老大人宽心。”
    方钝见他不提其他,不由暗暗松口气……自从李默因一言失身之后,暗自警醒的人可不少,谁也不希望被抓住一句话而身败名裂,方钝最怕陈惇这种年轻人不知轻重,脑子一热胡说八道,给他带来无妄之灾。
    最后方钝还把陈惇送出门外:“你应该也知道,咱们朝廷寅吃卯粮已经好些年了。国库里向来没有存银,能勉强维持就行了……”
    陈惇从户部出来,没有立刻返回西苑复命,他觉着有必要去赵文华的府邸看看。
    赵府所在的蜈蚣街在北京东城区,这条街道始建于元朝,南北长约800公尺,东西各有8条对称的胡同,整齐地排列在两侧,从外形看犹如一条蜈蚣,所以名“蜈蚣街”。因其地势中间高、南北低,如一驼背人,也名罗锅巷。
    这条街巷的周边胡同里各种形制的府邸、宅院多姿多彩,是一处大富大贵之地,挤满了达官显贵,王府豪庭更是数不胜数,陈惇一路走过去,看到英国公府邸、成国公府邸,最后在景王府邸旁边,看到了赵文华的宅邸。
    赵文华的府邸四门大开着,进进出出不少人,陈惇曾在运河上看到的砖石大料,正在若流水一般运送进去,眼见正大兴土木呢。
    他再登高一看,赵文华的府邸流金幻彩,果然是这一片城区里,最豪奢富贵的,甚至还有高达数十丈的亭台阁楼,俨然人间仙境。
    陈惇心中有数了,他再算了算日期,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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