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拼命的一跳,让那几位警察震恐不已,咕呜地铁轮声里裹挟着他们的齐声呼喊。由于他们在我身后,看不清列车前面,皆以为我已经葬身于车轮之下,想着数秒之后,列车驰过,即能看见我在铁轮下被碾成肉酱、血肉模糊的惨状,全身竟蓦地激起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我心里颇感意外,没有想到这几乎是自杀之举的一跳竟然轻易奏效。原本我只心存一念:即使惨死于车轮之下,也强于枉死在郭真超、尹文彬的帮凶们的手上。受郭尹二人影响,我早将所有警察都当作了草菅人命的恶魔。再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也来不及去分辨警察的好坏。只好统一将他们当作郭尹二人的帮凶,能逃即逃,能躲便躲。

    列车飞逝,车窗里射出明晃晃的光芒照在我身上,车里的人全都站起来了,惊恐地望着我的方向,指指点点,还有几个小孩一掠而过后,将脸在窗玻璃贴成平面回头张望,就好像看到了地底下冒出来的怪兽一般。

    车窗在我外面前如相框一般一格一格地掠过,每一扇窗户的玻璃都像一面流动的镜子浮动着我的影子。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面色苍白,瞳孔大睁,左肩上满是血污。由于我在列车右侧与列车同行奔跑,看不到我身体右侧的景象。

    我顾不上看顾车窗里不断闪现又消失的人们的表情,右手伸至右侧腰际,发现那里并未流血,只是肿起一块。这才想起刚才跳下月台时,右脚滑下铁轨,身体一歪,右手支地,右腰一软撞在了枕木上,是在那时受的伤,并不是被子弹射中了,心里不由地一宽,身上的力量也增强了不少。可能当时我全心放在双腿上,想着如何发足狂奔,并未注意到腰际撞伤。等到左肩被子弹擦着,腰际疼痛加剧,一时便误以为是腰际中了枪。

    如今列车夹在我与那四名警察之间,挡住了那四名警察的视线,一旦列车驶走,我便再无法遁形,再度成为他们的猎物。必须抓住这数秒的机会做点什么。数步之外有一个紧急消防入口,我疾跳到入口门前,用力拉了两下,那门竟纹丝不动。时间紧迫,间不容发,我继续发足与列车朝同一方向飞奔。

    我的双臂在身体两侧大幅摆动,足尖如弹簧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不断地放下弹起。

    人在险境中爆发出的力量真是让人吃惊。百米之内,我的速度竟与列车不相上下。

    车窗里射出的灯光轻纱一般飘落我肩头,又旋即滑落,在我身后曳出数道白烟。

    车窗上映出一张小女孩的脸,睫毛长长的,手里拿着一支缓缓转动的风筝。她身边的成年人皆满面惊恐,她却安静的、纯纯的、开心的笑着,似乎很乐意看见我和列车赛跑。

    列车不知疲倦地飞奔着,我却渐感力有不支,一步一步地落后了,小女孩梦境般的笑脸渐至远去。她回头望向我,举起小拳头,小嘴用力地张合着,一对羊角辫在她头上上下翻飞。她好像是在喊加油。突起的车窗将她的脸遮挡得越来越多,她将脸用力贴在玻璃上,直到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弦月般的半边脸庞。那只眼睛变得浑浊模糊,我分明从那里面看出了失望。

    我凭着毅力,咬紧牙关,在幽暗的隧道里拼命地追蹑着风一样的列车。

    我的喉咙火灼也似的疼痛,肺部像麻袋一样揪紧,双腿越来越吃力,脚底与地面撞击得越来越重,嗒嗒直响。我的身体与列车尾部的距离却在不断缩小。

    小女孩的脸庞换成了无数别的面影:白发老人,青春少女,佝偻老伛,懵懂少年……,各种表情:恐惧,冷漠,惊异,无畏,疑惑,鄙夷……层出不穷的表情让我感觉自己正处在一颗陌生的星球。因为我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是一个异类,一个本该被消灭的病毒。

    列车毫不留情地向隧道深处疾驶,身后拉出两道缥缥缈缈的白练。我突然明白自己肯定追不上那个小女孩,就像跟不上飞奔的命运。

    那四个警察荷枪实弹,而我手无寸铁。前方不远处有一把红色的斧头挂在墙头,我赶过去拿在手里。列车最后中一截车厢已将我抛在一米之外,突然发现车厢侧面有一道门,可借门上的把手登上车顶。我积聚全身之力追赶,可由于我手里拿着重物,竟然无法缩小与列车的距离。列车似乎越跑越快,一转眼就将距离拉大到一二十米,消失在弯道里。

    我在心里埋怨自己反应过慢,没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如果登上车顶,我就可以顺利地逃到下一个站点,彻底摆脱那四个警察的追击。正在狠骂自己,隧道里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人喊道:“快,别让左焰从出站口溜了。”

    另有三人应声回答。

    正是那四个警察的声音。

    我纵身跳到人行走廊路基下的暗影里。

    原来,那四名警察在列车驶过后,惊恐地在铁轨间搜索左焰的尸体,可走了数十步也没有看到半滴血,遂知左焰已随车逃离,便沿隧道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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