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上海下起雨来,夹着雪花,细细碎碎地飘洒。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

    她的婚礼。

    酒店顶层,他静静地站在走廊,背对着落地窗,灰蓝苍穹皆是背景。

    白云苍狗,时光匆匆而逝。

    隐约还能想起,青葱年少,她赖在自己怀中絮叨琐碎的跟他一遍遍叨唠,叮咛,

    她说,梁薄,等我们以后结婚了,咱们要到离天空最接近的地方,或者……呜,海边,森林也可以,你要给我设计婚纱,要最好看的!对了对了,咱们还要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给他们背上小翅膀,给咱们撒花花……喂,你有没有在听嘛!

    那么,事到如今,究竟什么改变了?什么又留下了?

    灯火辉煌,人群鱼贯来去,最终微微叹气,推开了那扇门。

    “mary,找到了么?就快要来不及了。”

    她正埋首于妆枢之下,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道。

    黑色的丝绒盒子递到她面前,她有些诧异地看着托在盒子的那只手,立刻转身看向来人。

    “为什么要来?”

    “收了请柬,总不能浪费了。”

    “请柬不是我送的。”

    “我知道。”

    “……”

    “他敢请,我为什么不敢来?”

    “你想做什么?”

    “不要紧张。”梁薄笑了,眼角微微泛红,抬手,温柔的摸了摸女人的头纱,“我只是想看一看,我最爱的小女孩,若是披上我亲手设计的嫁衣,究竟会有多美……顺便,砸个场子。”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有点促狭意味,叶臻不太能分的清真假,本能便退了一步,差点被繁复的裙裾绊了一跤。

    “看你吓的。”他赶忙拉住她,“都快要嫁人了,还那么不稳重,不过一句玩笑,听听便罢了。”

    叶臻仓惶望着他略带疲惫的眉眼,只觉喉中□,发不出声音。

    忘记曾经究竟有多少次,她偷看他的侧脸,然后被他逮了个正着,目光相撞间,她总是不争气地红了脸。

    而如今,她看着他,仍有犹豫,却不再避让。

    “都还好么?”梁薄问。

    “嗯。”她出声,下意识地反问,“你呢?”

    “不是很好。”他的语气淡淡地,并无埋怨的意味,好像是在陈述一件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情。

    她呼吸为之一滞,终究无法太长时间的承受他深沉的目光。

    “我昨天……”她犹疑的开口,“回了趟家,你不在。”

    他“嗯”了声,“我刚刚回国。”

    “你去哪儿了?”她几乎脱口而出,可一回想又觉得管的太宽泛。

    他只淡淡一笑,没有追问,却也没有回答。而是将手中的盒子打开,

    “新婚礼物,喜不喜欢?”

    她看着盒中静静躺着的一套首饰,久久说不出话。光泽如此璀璨,在明亮的灯光下,灼的她双目微微发痛。

    渐渐的便有点潮,她捂住眼睛,觉得鼻中发酸。

    “哭什么,妆会花掉的。”他温声安抚,小心翼翼的,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晶莹,很自然的在她光洁的额头烙下一吻,“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她肩头依旧瑟瑟。

    “收了请柬,总得随份礼的。”他温声宽慰,“你不用多想。”

    她抿着唇,努力遏制着,却是徒劳无功。

    他叹了口气,似乎是准备拥抱她,却极为克制,几番挣扎之后,还是垂下手,“耳坠掉了?我给你戴上吧。”

    她点头。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让人放心。结婚也这样马马虎虎,丢三落四的。”他靠近她,温热的呼吸伴随着冰凉的耳针一同熨贴着她的耳垂——他离她是这样的近,在梦中,在回忆才存在的距离,此刻却存在于眼前。气氛太微妙,她应该说些什么。

    “纫玉说……她很喜欢那双翅膀。”

    他“嗯”了声,细心的整理耳坠上的流苏,笑道,“刚刚看见她了,她还特地跑过来和我说谢谢。”

    “梁薄。”她声音有点哑,“你不该在这里的。”

    “我知道。”他颔首,望了眼精致奢华的,与厅堂不过一墙之隔的化妆间,“只是有点不太放心,想再看你一眼。”

    “……”

    “行了,你没什么事儿我也先走了。记得,别太傻,对别人太好,对自己太苛刻。”

    “梁薄。”她忽然拉住他的衣袖,“我婚礼过后,就会回英国。”

    他脚步顿住,并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头。

    “嗯。”他点头,云淡风轻的态度,“也好,记得和小唯多多联系。”

    “我……”她轻轻啜泣着,犹豫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不要说。”他却打断她,慢慢的,将衣袖从她手中抽离,“也什么都不要做……哪怕你再有任何,任何……我都不知道我,我还能不能控制的住……算我,求你。”

    她已经放了手,他却反而驻足不前。

    挣扎良久,终是回头,拥住她,俯□去,在她唇上印下克制而轻柔的一吻,尝过了那胭脂滋味,他心口忽然剧烈的痛,像是中了毒,无异于……饮鸩止渴。

    “如果可以……每年寄一张纫玉的照片给我。不要电子邮件,要那种……可以碰的到的。”

    退开步伐,他握紧双拳,望着她嫁衣如雪,纯净灿烂,心中痛楚。

    再无留恋。

    再……不能留恋。

    “你在做什么?”一记幽然冷语自走廊尽头抛来,瞬间击碎他余温未散的回忆。

    梁薄抬起眼,看见苏牧天站在那里,面色阴郁,眸光微闪。

    他走过去,带上门。

    “不要再做蠢事,好好照顾她。”他出言提醒,“还有,我希望你可以遵守你的承诺,明天……”

    “我该怎么做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操心。”苏牧天冷冷地回敬,“只是你是什么人,刚才又在对我妻子做什么?”

    梁薄深深的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胸口的一股郁气终于散了点,他微笑,“苏牧天。”喊了声他的名字,“我知道,你我之间的矛盾,我应该用很多更成熟,更理智的方式来解决,毕竟我大你十几岁,早过了热血沸腾的年纪,也不该以大欺小,但是,现在,没错,就眼下,我特别,特别想揍你一顿。”

    他逐字逐句,分外温文尔雅的说完这些话,然后顿了下,继续保持着那份亲切的笑容,“她那么护着你,我不想让她伤心。而且你这张脸还要留着结婚,我不想牵连到谁面子上都不好看,所以还是算了。”

    苏牧天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至于我刚刚在做什么。”他转过身,相较于对面那人的满面阴云,他气定神闲,“你既然送了我请柬,那我当然要赴约,但又不想白来一趟,所以,真抱歉,我吻了她……嗯,你的新娘。”

    到底是涉世太浅,苏牧天显然没他对于自己情绪那般收放自如,不想忍耐,一拳便挥了过去。

    梁薄闪身,截住他的拳头,轻易推开他。

    “我不会还手,原因我不想再重复。”他冷哼,“可况,你根本不必非得跟我过不去,你已比我幸福很多,你待她如此,她也能一遍遍的原谅你,而我犯了错,她却连改过的机会都不肯给我,甚至连纫玉也……难道你想跟我换吗?”

    他语气里的浓浓的讽刺淡淡的哀愁,让苏牧天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慢慢平静下来。

    “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就算我自作孽,没了活路也怨不得别人,既然她待你宽容,那也请你善待她。”

    抛完最后一句,他却不再说话,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长长的走廊里,空旷而悠长,脚步声格外显著,更显寂寥,苦涩一笑。

    这一别,下一次重逢又是何时?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吧?即便同在一个城市,相见都如此艰难……更何况,她又要飘洋过海,这一回,再无机缘了吧?

    他们这一生,真的缘尽于此。

    “梁薄。”苏牧天忽然喊住他,“纫玉其实已经四岁了。”

    他脚步顿住,轻笑,“我已经知道了。”

    “……”身后良久无声。

    “所以,你真的不必再气我。”他说。

    “我没那么无聊。”苏牧天反倒有点生气了,顿了一下,忽然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难得的有点疲惫,“巧克力里,纫玉最爱吃delafee,也只吃那个,讨厌吃胡萝卜,牛奶一定要加糖,她最喜欢粉红色,裙子上一定要有蝴蝶结……“

    “苏牧天。”他忍无可忍,他一定在自己面前要这样炫耀?他求而不得,有可能今生都再无可能得知拥有的……几乎咬牙切齿,“你今天一定要和我……”

    “我希望你能记住。”他轻轻的说完,再无声响。

    忽然间觉得哪里有点古怪,回首时,走廊空荡荡。

    ……

    小时候随着母亲参与一场她友人的第二次婚礼,那个阿姨涩然一句话,她铭记至今,一直无解,却在今天终于懂了通透,

    那个阿姨说,婚礼的表皮多么光鲜,多么耀眼,那都是给别人看的,热闹喧哗之时你是否真的如来宾所艳羡的那般幸福,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曾经期盼过,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无数次,想象着自己披上嫁衣究竟是什么模样,窃喜过自己站在礼台之上,究竟有多么美妙开心……

    “梁薄,你什么时候娶我?”

    “我们不是已经结过婚了么?”

    “那不算数的啊!你答应我的婚礼呢?”

    “哦……再等等吧,孩子生下了就办。”

    ……

    “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结婚?”

    “再等等,等孩子再大一些。”

    ……

    再等等,再等等……如今总算……

    “叶小姐,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不管是疾病还是健康,不管是年轻还是衰老,你是否愿意嫁给你身边的那位先生,永远爱护他,安慰他,陪伴他,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从回忆里抽身。

    她垂眸,轻声,“愿意。”

    台下掌声雷动,以为她转瞬即逝的犹豫是羞涩,以为她眼角的晶莹是为这份幸福而感动。

    看,有些事其实没那么难。

    当初和梁薄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是后来被他圈在家里,总是会惶惶的担心万一离开了他会怎样,万一没了这个自己一贯生长的温房又会怎样,实际上,她离开家,虽然运气不好遇上了这么些龌龊事,但居然也生存了下来,而且在外人看来,过得还不错。

    刚刚和苏家妥协的那段灰暗时光,她也会想着,这种生活,永远持续下去,又会是怎样一个境地,怎样一个难捱。但是她现在,不也是并无怨言的嫁了他,予他一生一世的时光。

    有的时候那一步,迈过了也就迈过了。

    周遭如此喧闹,喜庆,她低下头,忽然落泪。

    ……

    拿了温热的湿毛巾,叶臻替躺在床上的苏牧天擦脸,他闭着眼,似乎沉醉不醒,只是她刚要站起身,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俯倒在他胸前。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可是等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有。她轻咳一声,打破眼下沉默,“纫玉呢?刚刚婚礼上都没有看见她,她不是急着盼着要做小天使好久了?”

    “小天使也会生病。”苏牧天声音沙哑,“她突然肚子痛,大约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我让人先送她回去了。”

    她想了一下,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于是轻轻“哦”了声,没再多言。

    “叶臻。”他突然极温柔的一生呼唤。

    “嗯?”

    “你刚刚答应我的,是真的,对不对?”他说,“永永远远,都会陪着我?”

    她没做多想,颔首承认,“当然……呃。”

    最后的一声惊叹,伴随着他突然睁开的,微微闪烁的有些诡秘的眼神,渐渐低下。

    她脖颈间一阵尖细轻微的疼痛,有某种冰凉未知的液体顺着血管,扩散全身,她看着他,“你……”满腹的疑问和不解,随着渐渐低迷的神智,还有沉沉的眼皮,尽数散了去,散了去,再找不见……

    她合上眼睛。

    他环住她的腰,依恋的在她颈间磨蹭,轻喃,“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叶臻,你再也不能反悔了。”

    她那样轻,很轻易便拦腰抱起,屋内的玫瑰芬芳还未散去,仍有新婚的旖旎和迷醉,可房内已无人。

    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

    梁薄回到家中,刚刚打开门,还没来得及踏进玄关,便听见屋内有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叫。

    “呜哇哇……纫玉要做小天使的!爹地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把纫玉丢掉,哇哇哇……讨厌,呜呜,明明说好了的!”

    纫,纫玉?

    一阵惊讶,狂喜。可上前踏了两步……

    “纫玉不要哭了啊,乖乖的,下次还有机会呢?”小唯坐在一边,用小手绢不断给她擦拭眼泪,好脾气的劝解。

    “哪里还有下一次嘛!”纫玉难过的开始打滚,翅膀挨在地上,羽毛掉了一地,“爹地妈咪又不会再结一次婚,纫玉只做爹地妈咪的小天使!”

    “这个……”小唯有点尴尬,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纫玉?”他一把抱起哭的毫无形象可言的小胖妹,“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不知道,不知道!”她心情好像极其糟糕,也不买他的帐,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无可自拔,“爹地把纫玉打包送人了!不要纫玉了!”

    “爸爸。”小唯站起身,拉了拉他衣角,指指门边一个精巧的gucci的小行李箱,“刚刚有个阿姨,送妹妹过来的,唔,还有行李,之后,妹妹就一直哭了。”

    “呜哇哇,爹地!呜呜……”

    ……

    巧克力里,纫玉最爱吃delafee,也只吃那个,讨厌吃胡萝卜,牛奶一定要加糖,她最喜欢粉红色,裙子上一定要有蝴蝶结……

    ……

    我希望你能记住。

    不知道为什么突如其来的一阵恐慌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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