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臻抽出缎带之下压着那个薄薄信封,展开淡黄的信笺,不过数秒,双目微红,热泪盈眶。

    信纸掉在地上,她没有去捡,保住膝盖,呜咽着没有哭出声。

    宝宝: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写信给你?以往,哦,应该说是很久之前了,都是你用这样,或那样彩色的信笺,不同的字体书写同样的心情给我,塞在我的外套里,压在我的咖啡杯下?那个时候我是如何回复你的?已阅?

    大约会在情书下方批注已阅的……只有我这个无趣的男人了吧?原谅我的驽钝,那时并无意惹你生气,只是……对于你年轻而灼热,近乎于咄咄逼人的爱意,拙笨如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或许想要说些什么,也羞于开口?可是若是不回复,又担心你不知道我懂得了你的心意。惶惶然的,如此举动,却更是弄巧成拙。

    其实,并非你抱怨的那样,对情爱了无兴致,事实上,我很开心。每一次收到你的信,都会有一种心潮澎湃的甜蜜。

    我一手养大的,小宝宝,小妹妹,如今出落的亭亭玉立,并且刚巧与我有共同的爱意。每每抚过你的信笺,就像是亲吻一株含苞欲放的玫瑰,那种让人心悸的感动,看着你稚嫩的字迹,柔软的心意逐渐成熟,逐渐美好。到了后来,我甚至是隐隐期盼着的,下一封会是怎样呢?

    只是有那么一天,你忽然就不写了。

    过了太久年月,我已记不清是哪一日。

    年少时总觉得,你理所应当就是我的小妻子,小爱人,无须维系,这本就是天经地义。我疼惜你,照顾你,而你爱慕我,追随我。我们十几年都是这样的,我们……也会永远这样走下去。

    我终于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今早自镜中发现一根白发,分外醒目。从前,你总是会捂住我的眼睛,偷偷帮我拔掉,可现在再无遮掩,无人帮我隐瞒料理。才忽然发觉,

    原来不知不觉,半生已蹉跎。

    回首从前,我自问做事,虽有遗憾,却从未后悔过,可维持了这么多年的信念,一朝之间,却蓦然分崩离析,我突然特别后悔,特别不能原谅自己,当初没有好好珍惜你,留住你。

    你说的没错,你是个俗人,但其实我也没有高雅到哪里去。一个长久以来的,绵绵爱意却得不到回应,如何还能再有自信,义无反顾的走下去?你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不再像先前那般殷勤崇拜,我便有些惶惶,而换位思考,我自己,对你更是冷淡了那么多年。我说真正的爱是要用来体会,而无须多说,现在想来,确实可笑,明明我自己都做不到。我喜欢看在我面前你阳光明媚毫无遮掩的爱意,可自己……却吝于开口。

    告诉你一件事,臻惜在昨天夜里走了。

    说,她走的很平静,很安宁,唇际还带着笑。只是……她到死都没有想起自己是谁,都没有想起他,她到死,都没有机会再认真聆听他的解释。

    他陪着她,弥补曾经的遗憾,满世界的演出,开音乐会,唱歌剧,做她曾经最爱做的事情,陪着她找爱人,其实就是他自己。他一直都期许着有一天,她能清醒过来,哪怕只是半刻,他也有机会道尽他们之间的误会,解开一些折磨了彼此太久的死结。

    可最终没有。

    他们之间,就这样悲凉的错过了,永远错过了。

    我突然觉得很恐惧。我曾经说过那些都不重要了,可现在想来,我还是没有那么崇高,即使你不再爱我,而我们就此别过,我希望你想起我来,也是可以了无遗憾,再无牵挂。

    我很庆幸,我们都彼此清醒,还有机会再懂得彼此的心意。

    然后我开始给你回信,我想……将你曾经赠予我的爱意通通重温,再次翻阅。可这一回,心头却皆是苦痛。我发现我们之间,既然真的积存了如此之多的误会,那时的我,年少轻狂,总觉时日还长,你也离不开我,总觉得……既然都是为了你好,那又有何解释的必要,现在我终于要失去你,也许以后……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宝宝,你说你想成为一个医生,很好,其实我很想支持你,可是,可是你的导师告诉过我,你心理有很严重的问题,你并不是想要治病救人,并不是……你只是……放不下在你面前死去的父母,你放不下的是那种无能为力,宝宝,你本身就是一个病人,你明不明白?我只能,我不能允许你再那样下去,你会越陷越深。我并非……并非像你说的那样,享受于操纵你的人生,也不是为了把你圈在家里而不让你读书。

    而你的怀孕,真的是个意外。后来我也有考虑过,你生完孩子,可以继续重回校园,念一些其他的,轻松点的专业,可是衡衡和小唯的情况……你也明白。

    每一个梦想都是值得尊敬的,但是在现实面前不得不低头。我也一样逃不过。

    还有朵瓷,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提到她你可能会生气,会不开心。但是作为我们之前决裂的最后一颗稻草,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说了清楚。

    其实那天晚上我在苏州出差,而她来咱们家取一件参展要用的成衣时,刚巧发现了突然发烧的小唯。

    她照顾了她很久,而我回家时,她已经走了。

    只是这样而已。

    我跟她,也就仅此而已。

    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真的是太多了,写也写不尽,洗也洗不脱,算了吧。免得你嫌我啰嗦,年岁大了,有些话真是说开了就收不住了。真是,写了这么多,居然觉得连逻辑也整不清楚。

    原谅我的语无伦次吧。好了,我还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不说了。

    最后的最后,我想告诉你。

    因为认识过,拥有过你这个可爱的笨小孩,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运。

    惟愿你,在今后的年年月月,更加美好聪慧,懂得爱护,照料自己,不要再沉迷于过往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惟愿你,能重新回到曾经的单纯明净,欢喜健康地行走在阳光下。

    嫁衣送给你,穿上它,你会是最美的新娘,然后,快乐的嫁给你想嫁的人。

    翅膀送给纫玉,我的女儿,最可爱的小宝贝,我希望她可以,像天使一样,无忧无虑的展翅飞翔。永远纯净开心。

    祝好,勿念。

    白昼难捱。

    有风自微微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纱帘浮动处,天光灿烂,铺泄在雪白的嫁衣上,流光溢彩。

    一针一线,一丝一缕,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皱褶,每一寸纱绸……无一不透着醉人的深情。细致入微。

    还有那一对,已经修复好的,更加完整丰满的小翅膀,浓密蓬松的羽毛在微光下,微风下微微颤动,有如神在。

    坐在床边的叶臻,泪眼朦胧。

    楼梯里传来脚步声,她捡起信纸藏好,站起身。

    “我刚刚跟淑芬学了你喜欢的芝麻糖团。”苏牧天兴冲冲的端着一个托盘,看见她时,却硬生生又收了口,“你怎么了?”

    “谢谢。”她道,忽然间,眼泪决堤。

    苏牧天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却什么话也没说。

    爱情就像一条河,种种纠葛,或甜蜜,或心酸,或是无能为力,汇集在其中奔流不息,河的两岸,烟尘笼罩,风沙肆虐,看不见的,是周遭呼啸而过的悲戚,左岸,是明灭不息的微笑,右岸,是烛光灯火下不轻言的惆怅,而河中年年岁岁流淌的,是千帆过后的沉寂。

    夜路坎坷,星河昏暗,一如我们之间横亘着的,浮生一梦,半道,灯火幢幢。

    缘分,就是如此吧。

    和臻惜这一生的牵绊终于结束,结局是那样无奈。有些事情,真的是无法挽回。

    她与梁薄负了彼此,便再无相守的契机。

    而她和苏牧天呢,此局,又作何解?可能解么?

    “妈咪!”

    恰在这时,纫玉抱着个大大的娃娃,兴高采烈的跑了进来,刚巧和她四目相对。

    半晌的沉默。

    还是纫玉抓抓脑袋,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捂住眼睛跑了出去:

    “纫玉乖乖,什么都不看。”

    她愣了下,惘然笑了。

    ……

    她没有回梁薄的那封信。他们也依旧没有联系过。

    只是有时候去照料小唯,她总是有意无意提及他老爸的事情,而叶臻始终表情平静,并不多加置喙,最多也是微笑不语,到后来,小家伙也就悻悻住口。再没提起。

    纫玉依旧快乐的让人没心没肺,每天背着她那双“叔叔”送给她的小翅膀,在家里扑腾来扑腾去。炫耀自己是只小天使。哄得全家人为之展颜。

    而苏牧天,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温柔沉静,脾气好的都有点不真实。而纫玉一直担心那个问题,他也只是一笑置之,

    “爹地怎么会生纫玉的气呢?”

    而她叽叽喳喳准备了一堆的解释,都没有用的上。还是叶臻开口替她说完:

    “她那天跑的慢了,并不是没有去找你。”

    “我知道啊。”他小心的把纫玉抱的老高,在她咯咯的笑声中淡淡一句,“我知道她一定会选择我,就像你一样,对不对?”

    他这话温声细语的,并无什么烟火气,叶臻怔了下,也只得默默点头。

    “牧天。”她轻轻喊了他一声。他闻言回头,“嗯?”

    “你好像……”她犹豫了下,仔细斟酌字句,“有点不太一样了。”

    他笑笑,“哦?哪儿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呢?她望着他,又觉得有些愕然。

    他明明,比之前温柔了那么多,正常理智了那么多,可她居然忽的觉得……有点看不透他。

    依旧是那样清澈的一潭水,可……却觉得深不见底。

    无从回答。

    “爹地!再把纫玉抛起来嘛!快点!”小纫玉甜软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好,宝贝小心。”他依言将她抛起。

    “高一点!高一点!”

    叶臻看着两人玩的欢畅,想了一下,还是将抵到了唇边的话咽了下去。

    算了,不管怎样,这样也挺好的。

    算她多心吧。

    “叶臻。”

    忽然听见喊她,叶臻依言回头,黎恩正立在门前,微笑的冲她招手,“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她“嗯”了声,将怀中纫玉的玩具交给他,又嘱咐了几句,才起身离开。

    “昨天跟淮生通了话,他说最近几天也要过来了。”

    二人顺着楼梯慢慢走着,一边闲话家常。

    “伯父也要过来了么?”叶臻问。

    “是啊。”她叹,“这年岁到了,和年轻人就不一样了,年轻的时候一无所有,飘洋过海,在大不列颠闯荡半生,老了功成名就,总是想回来的。”

    叶臻点头,“嗯,我懂。”

    “你总是聪明的。”黎恩拍了拍她的手背,慈柔的轻笑,“这叫落叶归根,他这次回来,我们,就不打算再回去了,上海这边儿,我们来看着吧。”

    叶臻心里突的一跳,隐隐有了一丝不太好的预感,果然——

    “你和牧天,完婚过后,还是回英国吧,都打点好了,那边基业稳定一点,能用能信的人多些,他少操点心,也能多陪陪你和孩子。”

    “回英国?”太过突然的消息,她不知如何应对,几乎脱口而出,事后才知不妥,竟也不想分辨,只一种浓烈的惶惶不安占据了心房全部。

    “怎么?”她扬眉,“你……不想?”

    “……”她无法回答,低下头去,苍白一张小脸没有一点血色,“我……我还想陪陪小唯。”

    黎恩只是淡然的笑,直接便戳穿了她拙劣的把戏,“怕是不只如此吧?”

    多说多错,叶臻只能沉默。

    “其实当年你轻生过后,我们重新给过你选择,你那时候说,会永远留下,再无他心了,现在这个选择我依然摆在这里,想走,随时可以,留下,也请一心一意。做人呐,尤其是女人,有时候可别总是左右摇摆,对谁都不好。你可以一直考虑到婚礼。没有人会给你施压。”

    叶臻艰难的摇头,“我不会再选。”

    她并无异色,只微微颔首,“那这样最好了,婚后你带着纫玉先回去吧,牧天……有点事情,办完就会回英国,然后你们好好生活,没什么事儿,还是少回来了。”

    “他有什么事情?”叶臻愣愣,“都没有告诉我啊?”

    黎恩并没有回答,只将注意转向窗外,表情不知怎的有点黯然,“他虽然依赖你,但毕竟是个大人了,事事并非都要和你报备。”

    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她也不好再多问,静默半晌,也得一声“抱歉”。

    “去吧。”她忽然擦了下眼角,声音有点哽咽,“他跟纫玉应该都等着你呢,我也有点事情要出去办了。”

    叶臻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心中悲凉。

    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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