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嫏嬛福地

    玉像那薄而乏色的两片嘴唇微张,发出如洞箫般低沉柔和的嗓音:“无知小鬼,大胆狂徒,竟敢擅闯我洞天福地!”

    段正淳惊魂未定,嘴皮子上却不吃亏,反唇道:“误入宝地,可谓有缘;寻到门户,怎称无知?”

    玉像本是负手而立,听罢以手抚须,微微一笑道:“小小年纪,却有这般伶俐口齿和绝大胆量,殊不简单。能寻至此,福缘之深厚,又可见而难言了。”玉像这一笑,呆板滞涩登去,满室春^光立生。只见他三尺黑胡须丝丝飘荡,一对远山眉斜斜入鬓,冠玉般的面孔上神采飞扬,哪里还有初见时面无表情的僵硬模样?饶是段正淳自诩风度潇洒、俊美非凡,此时也不禁微生“天外有天”之叹。

    他心中已无讶然和惧意,便躬身行礼,说道:“晚辈段正淳,拜见前辈高人。”

    乔装玉像的“前辈高人”微微一笑,笑容平和慈祥,若非光滑通透的脸上一根皱纹也无,还着实大有前辈高人风范。他问道:“段正淳,正淳……段延庆是你什么人?”

    段正淳想了片刻,双手插袖道:“段延庆乃晚辈的大哥的叔叔的叔叔的儿子。”

    前辈高人一愣,继而放声大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有几分八竿子打的着的亲戚关系。无怪你们二人容貌俊美,不分上下。你这小鬼头说话虽然缠夹不清,却合了老夫的脾气,甚好,甚好!”

    他面如珠玉、神采飞扬却自称“老夫”……段正淳眼珠一转,笑道:“前辈莫非就是石壁上刻字的无崖子?笔法飘逸,如惊鸿游龙,这倒罢了,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几近半寸,前辈腕力之强,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那前辈高人不作答复,也未否认,只笑道:“你年未弱冠,倒还有些见识。”

    又说了半晌,段正淳深感这位无崖子前辈端的是无所不通、深不可测,无崖子也觉得段正淳敏思灵秀、见识不凡,每每总有奇言妙语、奇思妙想,一时间一老一少言语相投,彼此都大感兴味。

    待说至跌落悬崖时,段二露出二货兮兮的笑容,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无崖子时而拈须不语,时而放声大笑,时而怒不可遏。待段正淳讲完,他忽然沉下脸,一改方才嬉笑怒骂的态度,沉声道:“段正淳,你可知错?”

    段正淳面露疑惑之色,问道:“无崖子前辈,晚辈没能护得二位姑娘周全,全赖身受重伤、技不如人之故,也算不得错处罢?云中鹤又罪不至死,难道要一刀了结了他?哦,前辈的意思莫非是让段某至少斩了他那^话儿,叫他日后再贪不得色,采不得花?”

    无崖子并没叫他逗乐,那玉一般的脸上如同结了一层寒霜:“云中鹤之恶行,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可杀也可放,全在你之前的一念之间。老夫好歹比你小子多吃了几十年饭,教训你一句半句,给我好好听着。”

    段二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无崖子缓缓道:“一个人做出一个选择之时,就等同选择了相应的后果,不论后果他自己愿不愿看见,甚至不论他是否意识到要承担后果,譬如云中鹤,既然选择采花好色,就要承担可能再也采不得花、好不得色之果!”

    段正淳自那石桌旁慢慢站起,接着道:“既然晚辈选择饶恕云中鹤的恶行,那么也相当于选择并承担了宽容和原谅的后果!”

    嘴边渐渐扩展的笑意驱散了无崖子面容上的肃穆之色,他捻须道:“举一反三,不错,不错,悟性不错!”他收敛了笑容,轻言慢语却掷地有声:“给老夫记住了,倘若你小子日后再碰上这类破事,在饶恕一个罪有应得之人的恶行前,先想想这到底是在慈恩悲悯、化解冤仇,抑或是给自己和他人带来更大伤害!”

    究竟是在慈恩悲悯、化解冤仇,抑或是给自己和他人带来更大伤害……

    《天龙八部》中一段文字,就这么清清楚楚的浮现在眼前:

    陡然间嗤的一声,段誉剑气透围而入,慕容复帽子遭削落,登时头发四散,狼狈不堪。王语嫣惊叫:“段公子,手下留情!”段誉心中一凛,长叹一声,第二剑便不再发出,回手抚胸,心道:“我知你心中所念,只你表哥一人,倘使我失手将他杀了,你悲痛无已,从此再无笑容。段某敬你爱你,决不愿令你悲伤难过。”

    慕容复脸如死灰,心想今日少室山上斗剑而败,已是奇耻大辱,再因一女子出言求情,对方才饶了自己性命,今后在江湖上怎还有立足的余地?大声喝道:“大丈夫死则死耳,谁要你卖好让招?”舞动钢钩,向段誉直扑过来。

    段誉双手连摇,说道:“咱们又没仇怨,何必再斗?不打了,不打了!”

    慕容复素性高傲,从没将天下人放在眼内,今日在当世豪杰之前,给段誉逼得全无还手余地,又因王语嫣一言而得对方容让,这口忿气如何咽得下去?他钢钩挥向段誉面门,判官笔疾刺段誉胸膛,只想:“你用无形剑气杀我好了,拚一个同归于尽,胜于在这世上苟且偷生。”

    段誉见慕容复来势凶猛,若以六脉神剑刺他要害,生怕伤了他性命,一时手足无措,竟然呆了,想不起以凌波微步避让。慕容复这一扑志在拚命,来得何等快速,人影一晃,噗的一声,右手判官笔已插入段誉身子。总算段誉在危急之间向左侧身,避过胸膛要害,判官笔却已深入右肩,段誉“啊”的一声大叫,只吓得全身僵立不动。慕容复左手钢钩使招“大海捞针”,疾钩他后脑……

    慕容复在众目睽睽之下恩将仇报、欲下杀手,将他当场宰了原是合情合理……因仁慈之心而饶他性命,反倒令慕容复愈加怀恨在心、谋划报复,直至令段誉一家家破人亡……

    段正淳在心中默念萧峰的喝问:“人家饶你性命,你反下毒手,算什么英雄好汉?”对慕容一家子愈发不喜了。

    究竟是在慈恩悲悯、化解冤仇,还是给自己和他人带来更大伤害……

    想到这里,段二惊出一身冷汗,他正襟敛容,恭恭敬敬的长揖道:“段某不明事理、糊涂得紧,多谢前辈不吝指教!”

    无崖子轻笑道:“糊涂?我看你是聪明忒过,卖弄聪明了!说罢,是不是见着美貌姑娘就起了卖弄之心?头脑不可谓不伶俐,手段不可谓不有趣,谁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段正淳嬉皮笑脸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前辈不也雕了一座玉像,日日赏这天人之姿?”

    无崖子为老不尊的瞪了他一眼。

    湖底洞中,时辰难知。二人口若悬河、逸兴横飞的聊了约莫一夜,其间,段正淳饮了无崖子一杯茶,吃了他一片藕,道:“无崖子前辈,这茶虽然好,可压成饼砖,总是失之嫩叶原本的清香之气。”便把炒茶之法倾囊相授。

    而后,段正淳便心安理得的叨扰此处,借着湖底这巧夺天工的福地,替自己运功疗伤起来。

    他年纪轻轻又内力不凡,在此等优雅闲静之地静养半月之后,旧伤尽复,武功更上一层楼,便向无崖子告辞。

    无崖子见他说去便去,如御风即行,潇洒无碍,全然是道门中人的行事做派,不禁心中一动,说道:“段小兄弟,你可知我的武功门派?”

    段正淳听他将“小子”改口为“段小兄弟”,心下已知其意,微微一笑,道:“虽然不知,说来说去,也脱不过《庄子》里的只言片语,什么养生,至乐,逍遥……”

    无崖子捻须笑道:“不错,不错!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是为逍遥!我逍遥派在武林中向来极为低调,非门中弟子一概不知。”

    段正淳咧嘴一笑说道:“这下叫我知了,前辈你说如何是好?”

    无崖子笑骂道:“臭小子,休耍贫嘴,老夫之意你岂能不知?”

    段正淳装模作样的想了一想,装出一副大惊失色、喜不自胜的样子,忍笑道:“莫非前辈要收我为徒?”

    无崖子摇头道:“非也,不是我收你为徒,而是我欲代师父逍遥子收了你。”

    段正淳这回可是真真大惊,便问道:“可逍遥子前辈,不……早已仙去了?”

    无崖子道:“正因先师已经驾鹤西去,我才要代师父收徒。我师父他老人家一生所学无所不包,惊天地泣鬼神,生平仅有一个憾事,就是无人能继承他的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我师姊巫行云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与这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的要求全然相反,于是师父反转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将其传给我师姊,改名八荒*唯我独尊功。而我与师妹李秋水,性情又各有偏失,师父只传与我们下卷‘北冥神功’,上卷却不许修习,否则有害无益,叫我们徒然送了性命。”

    无崖子微微一顿,极热切的看着段正淳,继续道:“而你则大大不同,生性不受拘束,无忧无虑,胸怀宽阔,心无所执,既不争胜,又少挂碍,加之极有悟性,正好练这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

    段正淳张大嘴巴,全然不想一个失足,竟会落在被这样一个加厚加大的馅饼之中。

    无崖子笑着喝道:“还不赶紧把嘴合上,跪下磕头!”

    段正淳嗯了一声又愣了片刻,终于清醒过来,忙不迭跪下听令。

    无崖子捧出一卷经书,道:“咱们逍遥派的规矩,是向师父叩足九个头。”

    段正淳虽说生性不拘礼节,该规矩时也人模人样,咚咚咚咚的磕了九个毫无水分的响头。

    无崖子收起经卷,抬起左手,一枚宝石戒指在石室的朦胧之光里发亮。他嘴角含笑道:“再冲本派掌门人,也就是你二师兄无崖子,磕一个头。”

    段正淳依言磕了。

    无崖子又从袖子中取出佛像一枚,尚不盈寸,五官、衣褶却纤毫毕现,神态安详悲悯,栩栩如生,说道:“我逍遥派属于道家,内功自“无滞”、“无碍”趋于“无分别”境界,而佛学武功以“空”为极旨,两者入门手法及运用法门虽大不相同,毕竟殊途同归,练到极高点时甚为相似,可以互为印证。小师弟,请向佛门祖师释迦牟尼躬身行礼。”

    段正淳双手合十,躬身行礼,又自作主张道:“阿弥陀佛!”

    段二入门已毕,做师兄的就马不停蹄的带他参观起这湖底福地来。

    出了石室,左侧有个月洞门,二人缓步走进去,里面又是一间石室,有张石床,床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木制摇篮。

    无崖子微微叹气道:“这摇篮里,本来睡着你二师兄的女儿阿萝。阿萝是我与你师姊李秋水所生,我俩共居无量山中,情深爱重,月下对剑,花前赋诗,欢好弥笃。但你二师兄于琴棋书画、医卜星相皆所涉猎,所务既广,对你三师姊不免疏远。你师姊便在外边掳掠了不少英俊少年入洞,和他们公然调笑,我一怒之下,对她愈加不睬。秋水师妹失望之余,更勾引了你二师侄丁春秋,带着丁小贼和阿萝不知去向。”

    段正淳却偏偏知道去向,正是姑苏王家……他不晓得该不该告知二师兄。

    只见石床床尾又有一个月洞门,门旁壁上凿着四字:“琅嬛福地”。无崖子振作精神,傲然道:“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尽集于斯!”

    一踏进门,举目四望,原来这“琅嬛福地”是个极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数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满木制书架,架上所列,皆是各门各派武功的图谱经籍。书架上贴满了签条,尽是“昆仑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东蓬莱派”等等名称,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签条。但在“少林派”的签条下注“缺易筋经”,在“丐帮”的签条下注“缺降龙二十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签条下注“缺一阳指法、六脉神剑剑法,憾甚”的字样。

    无崖子以目光描摹这几个墨字,道:“我也不能逼你把一阳指的法诀和六脉神剑的剑谱交出,罢了,等师弟你练成这两个功夫之后,给你师兄演练一番,你师兄便心满意足了。”

    段正淳听他说的轻描淡写,便也轻描淡写的答应下来。

    那一阳指倒也罢了,段氏子孙人人习之。六脉神剑却是天龙寺的镇寺之宝,非有绝大福缘、绝大悟性和绝大内力(的天龙寺僧人)不得习之,也不知段二为何就这么二的应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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