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青衫磊落雁门行

    时值重阳节前一二日,雁门关外已是北风如刀。

    乱石谷中,尸横遍野,残肢断臂,暗红的血迹或正缓缓流淌,或已凝结于地。刀,枪,剑,戟,棍,杖,鞭,锤,暗器……横七竖八,散落在残碎的肢体左右,残破而斑驳的兵刃,冷冷的反射着北方秋日的如血残阳。

    群山连绵,放眼望去,满目俱是黄土之色。只是那浑厚的土层叫夕照一映,也似沾染了血腥。

    尸身堆里,一个短发虬髯的大汉摇摇晃晃站起来,他浑身血污,双目圆睁,眼中血红犹如滴血,又似要喷出火来,身上的契丹服饰、发辫皮袍叫自己撕扯的破破烂烂。

    大汉手足无措的四下张望一番,仰天长啸,声如狼嚎。接着长啸声一顿,他从鲜血、四肢、头颅和尸身里拾起一柄短刀,在山峰的石壁上划起字来,嗤嗤作响,石屑纷飞。刻毕,这人抱起死去多时的妻子,走向崖边,纵身便往深谷中跳去。

    正在此时,头顶一个稚嫩清脆又上气不接下气的嗓音骤然响起:“前辈!前辈!莫想不开!也莫做那英雄气短之事!”

    那大汉在下落中微微抬头,见一个包裹在青衫中的肉团随声而至、从天而降,不由得大吃一惊,身随意走,有感而发,腾出一手稳稳接住了自崖顶砸下来的青团子,双腿一蹬,坠势登缓,一大一小一婴一尸便落在了生在峭壁里的一株松树上,侥幸暂没跌成肉酱。

    那青团子叫虬髯大汉拎在手里,口中兀自喋喋不休:“好松树,乖松树,今日你使我等免遭肉夹馍的命运,来日我必让大哥封你个‘五大夫’、‘六大夫’、‘七大夫’松。”

    那辽人陡逢大变,心神已乱,却仍好笑道:“什么六大夫、七大夫,乱七八糟,一派胡言!”他遭逢大变,神情委顿,却仍颐指气使,极是倨傲,一望便是身处高位,非富即贵。

    那大汉解下腰间皮带,皮带甩出,卷起崖壁上的一块石头,登时下降了十余丈。再甩皮带,顷刻间又降了七八丈。到了险壁无容身之处时,他又以脚蹬崖壁,带卷树枝跃将下来。

    青团子只觉周身每一块筋肉每一条经络都不归自己管了,腾云驾雾的向下做变速运动,心提到了嗓子眼,似乎要把肚里的隔夜饭食连带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罢休。

    终于落入深谷谷底,抬头不见天日。

    那大汉喃喃自语道:“我没有想不开,只因授业恩师乃南朝汉人,恩师命我立下重誓,今生不得杀一个汉人……”放下手里的青团子,忽见他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婴儿雪白的脸蛋上沾了几滴血,青团子拿衣袖给他小心擦去。婴儿乌溜溜的大眼睛乱转,晶光灿然。他也不认生,也不害怕,没长牙的小嘴巴一开一合,生着毛茸茸胎发的小脑袋左摇右摆,这一阵叫青团子险些上吐下泻的自由落体运动,却让小婴孩吮着手指咯咯直笑。

    大汉一惊之下,状若疯癫,狂声嘶吼道:“我的孩儿还活着!这群送死的南朝汉人原来不至天良丧尽,还放过了我刚周岁的孩儿!”嗓音嘶哑,放声大笑,声震山谷,谷中的鸟雀扑棱棱乱叫乱飞。

    婴儿也受了惊吓,扭动着大哭起来。

    壮年丧妻,人间至痛,岂不欲哭?欲哭无泪,唯无知婴雏者哭之。

    青团子心里一软,忙抱住了那婴儿,极轻极轻的拍打着他的后背,仿佛婴孩是牛乳蜜糖做的一般,稍稍用力便会碎掉。他红扑扑的两腮鼓鼓的,粉嘟嘟肉呼呼的小嘴瘪着,委委屈屈的往抱着他的青团子胸口蹭,青团子胸前早已濡^湿一片,偏生那婴儿仍蹭个不停,力气大得险些把他的衣襟都蹭开了。

    原来,这虬髯大汉正是萧远山,而那从天而降、意欲救人的青团子,便是日后“艳名”远播的段王爷段正淳了。他自穿越而来,弄清今夕何夕后,便一路催马北上,紧赶慢赶,却终究是晚了一步,眼见惨祸已然酿成,只得慨叹造化弄人、成事在天。

    小号段正淳手忙脚乱的哄了怀中猫儿般小小一团半晌,婴儿终是止住了哭声。小孩儿哭得快忘得也快,一会儿变笑嘻嘻的手舞足蹈起来。

    他一把揪住了段正淳散开的一缕黑发,放进嘴里,拿粉色的牙床咬起来。

    怀着“打开方式莫不是错了”的心思,段正淳剥开里三层外三层的襁褓,把挥舞着肉嘟嘟胖乎乎胳膊腿儿的婴儿取出来,右臂环成一圈,让他软软的小屁股坐着,左手戳了戳婴儿肉嘟嘟、白嫩嫩的脸,心中暗道:“这包子模样、猫儿大小的婴孩,便是日后行侠仗义、独步武林的萧峰?软软的一团,肉肉的一坨,怎能长成日后慷慨豪迈、身材魁梧的英雄?这乌溜溜、亮晶晶的双眼,日后竟能射出冷电似的目光?这刚蒸好的馒头般的脸蛋,长大后竟能颇染风霜,极有威势?这又小又圆的下巴,将来却能坚毅端方?这任人搓^揉的一小团,二十年后便能执掌武林第一大帮?”

    他不禁脑补圆圆白白一个肉包子,在高台之上的银盘中喜笑颜开,底下一群叫花子目露凶光……却不想自己当下也是肉肉软软的模样,只管一下一下的,朝那白生生、红扑扑的脸蛋上轻轻戳去。

    婴儿见有手指戳来,以为娘亲喂奶,毫不客气的一口含住了段正淳的手指。十岁孩童的手指颇细,婴儿之口吞下去也是有余。吮吸半晌,一无所获,小包子却也不哭,杏仁似的黑眼睛扑闪扑闪,长睫毛小扇似的呼呼有风,歪着脑袋疑惑的瞧着段正淳。

    小段正淳被戳到萌点,抽出手指,谁知婴儿委委屈屈的瞅了他一眼,含含糊糊咿咿呀呀两声,瘪瘪嘴就眼泪汪汪。段正淳忙把手指擦干净了,重新塞回婴儿口中,哭声这才止住。

    他叹气道:“飞来横祸,惨烈至此,旁人无可开解,惟愿前辈节哀顺变。”

    萧远山像个走丢了的流浪儿,一脸茫然,手足无措,对段正淳的话恍若未闻,只顾喃喃自语道:“明日就是重阳节了,我与娘子带了孩儿,欢欢喜喜去他外婆家,给孩儿做周岁生日。谁知一眨眼工夫就……”他紧握双拳,向着谷顶望不见的天吼道:“老天爷!我萧远山半生行侠仗义,从未做出半点对不住旁人、对不住良心之事!你却让我仆从横尸山野,叫我娘子娘子乱刀分尸!贼老天,你跟南朝恶人是一伙的!”

    听他口无遮拦、口不择言的痛骂老天爷,段正淳不禁又好笑,又恻然。

    见他骂累了颓然坐倒,如山岭倾颓,小小的青色肉团子不愿见危不助,便低声道:“前辈,你可知中原武人为何要在雁门关外埋伏?”他生怕萧远山心神激荡下暴起伤人,便把襁褓牢牢抱在胸前,浑然不觉一根手指还在婴儿嘴里,也不觉婴儿正津津有味、兹兹有声的咂着他的指尖。

    果不其然,萧远山全身一震,登时来到段正淳面前,身法之怪之快,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他紧盯着段正淳,仿佛眼前的总角孩童就是自己的杀妻仇人,目光宛若一头受伤的孤狼,恶狠狠道:“为什么?为什么!”萧远山似是想抓着段正淳的肩头猛力摇晃,终是碍于他怀中的孩儿,不敢为所欲为。

    段正淳向崖上一望,惨然道:“这些宋人也怪可怜的,自以为为国为民,谁知无缘无故成了冤魂,尽为他人作嫁!”正要说到要紧关节,忽然胸前一阵麻痒,忍不住“哎呦”一声,见原本松松的领口终是叫小包子拱开了,婴儿的嘴巴正含着他胸前那一点,使出吃奶的劲儿吮吸。

    段正淳哭笑不得,轻轻把婴儿的脑袋搬开,谁知脑袋不大,气力不小,牢牢的稳如磐石,纹丝不动。那软软的胎发、软软的嘴巴和软软的脸蛋蹭着他的胸口,窝在段正淳怀里的婴儿宛若一只温顺的奶猫。

    段正淳心中又一软,无可奈何,只得道:“前辈,令郎饿坏了,反正我跑不出这山谷,欲知真相也不急于一时,先去寻些吃的来如何?”

    萧远山见儿子情状,脸上的愁云惨雾总算散去几分,忧愤之情也减了不少,抱起段正淳纵身一跳,离地三四丈高,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放在了崖壁一块凹进去的平台之上——碍于段正淳怀里的儿子,萧远山这次没用拎的。

    他稳稳落下,一路绝尘,霎时间不见了踪影,只听见他的声音弥散在谷底:“小鬼头给我老实呆着。”

    独留小王爷心有余悸的大发感慨,尼玛别一次两次的炫轻功、玩蹦极成么?

    约莫一顿饭工夫,萧远山背负一头羚羊,拎着一只幼狼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匹瘸了腿的母狼。母狼哀哀低嚎,一瘸一拐,却兀自跟着他,徘徊不肯离去。

    这一人一狼想必经过了一番激战,萧远山意在母狼,却捉了幼狼做俘虏。母狼见孩子落入魔掌,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跟来不可。

    萧远山纵身一跃,将爪牙未生的幼狼放在大小两个包子处,行云流水的剥了块羊皮,将羊皮割了,结成绳子拴住母狼脖颈,母狼一动不动,任由他拴在树干上,只望着在崖壁上趴着的孩子,不住的低声哀鸣。

    萧远山一手掐着母狼的脖子,防它暴起伤人,另一手挤狼奶。没有器皿,他便摘了片叶子,拿石头缝里的水流洗净了,权作奶碗。

    挤了满满一“碗”后,萧远山纵身跳上平台,“碗”里的狼奶竟未洒一滴。

    段正淳自觉的用手指蘸了狼奶,喂给婴儿吃。

    萧远山见状颇为满意,便跳下平台烤羊去了。

    段正淳一面给小包子喂奶,一面观察起小狼崽来。幼狼刚出生不久,通体银白色毛发,软趴趴毛茸茸,颤巍巍的拿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手……活像一条撒娇的狗。而婴儿见他心不在焉,也不甘示弱的咿咿呀呀起来,段正淳顿觉心口一颤。

    阿弥陀佛!婴儿和狼崽神马的,简直不能更萌……等他反应过来,婴儿早已把他的指头上上下下吮了个遍。

    正看得心花怒放,段正淳就被萧远山拎了下去。羚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烤好,虽然缺盐少料,却也香气扑鼻。

    火光莹莹,婴儿喝饱了狼奶,满足的靠在段正淳怀里沉沉入睡。萧远山也平静了许多,似是怕惊扰了孩儿的好眠,压低声音道:“此祸的因由缘起,还望少侠赐教。”

    “少侠?前辈可忒抬举在下了。”段正淳微一拱手,便直入正题,轻叹道,“我段家与中原武林一向交好,隐约听人提起……”

    萧远山插嘴道:“想必是大理段家了?果然高门无犬子,英雄出少年。”

    段正淳觉得这个萧远山什么都好,就是太爱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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