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你订阅不足,请补足,或等段时间再看。  它的格局如同帝国的京城,高大浑厚的四面城墙内是如同棋盘对称的坊市,规整方正,东西、南北的对称线上各有一条阔达百步的笔直大道,东西曰永定,南北曰安和,两条大道十字交汇的州城中央,坐落着宏阔的河西大都督府。

    从东城中门通向大都督府的永定大道上,沿途的街楼林荫都扎了鲜艳彩帛,逼退二月春寒。

    一千名绯衣甲袍的河西军儿郎,持槊列于永定大道两边,寒光凛冽的槊尖让后面看热闹的百姓都不敢往前挤,只好踮起脚尖,努力抻着脖子往东边张望。

    迎亲队伍从大江以南的吴兴出发,历时五个多月才抵达帝国西部的河西治所贺州。昨日下午抵达东门驿,按大唐门阀士族上午行婚礼的俗例,迎亲队伍先在驿舍降车歇息一晚,今日上午巳时才从永定门入城。

    一路鼓乐喧天,一百骑慓悍健壮的河西军明光铠甲骑在前方开道。

    后面是四五百人的送亲队伍,迤逦如长龙,嫣红花瓣从侍婢的花篮中抛洒扬起,漫天飞舞。

    河西百姓啧呼不已。

    “好大排场!”

    “那是当然,兰陵萧氏和吴兴沈氏联姻,排场能不大?!”

    “听说与萧氏订定的是沈五娘子,怎么出嫁的是沈十七娘子?”

    “嘿,你消息落后了吧,听说沈五娘子突然得了怪病不治,沈使君只有这么一位适婚嫡女,不得已才换嫁庶出十七女。”

    “啧,庶女嫁给梁国公嫡长郎为妻,那真是天大的福份!”

    “嘁,嫁个病秧子有啥福份?”

    河西士庶谁不知晓梁国公嫡长子萧琮生来体弱,一年到头离不了榻,沈十七娘子嫁过去怕是要守活寡。

    “小声些……”

    “呸,你们懂什么,兰陵萧氏是五百年的阀阅世家,虽说吴兴沈氏也是江东一流阀阅,但和萧氏相比,门第差了不止一等。再说,萧国公是河西道大都督,统十四州军事,辖十万河西兵马,岂是沈氏一个扬州刺史可比的?再说,沈十七娘子以庶出嫁给萧国公嫡长子为妻,那沈家嫡长女病好后也未必嫁得比她尊贵。”

    “老兄说得在理,嫁女嫁门第呀。”

    “沈十七娘子真个好命!”

    ……

    青绡锦幔的婚车内,身穿深绯色礼服大袖衫的女子冷冷一笑,两根冰雪似的手指撩开鸾冠前面的绦穗,一双眸子寒冽,寒冽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绣着青鸾的车幔。

    虽然听不见外面那些议论,她也知道,约摸是说她好命……

    凉薄的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那双透逼人心的寒眸便又隐在了鸾冠绦穗之后。

    在新妇青绡车的前方,是骑着赤红骏马的迎亲少年郎。

    按理,应该是新郎萧琮迎亲,但“病秧子”新郎“离不了榻”,于是按规矩,便由新郎的嫡亲幼弟萧琤前往吴兴迎亲。

    马上的少年郎身穿红纱单衣、白内裙的绛公服,身材像永陵河边的小青杨一样挺拔,两道眉毛飞起,下颌扬高,显得线条有力,流露出骨子里的倨傲,眉下是一双凤眼,眼角微微向上挑起。听到围观人众的窃窃之议,他嘴角向上扬了一下,这种不屑而嘲讽的表情看起来却像是俊美高傲的笑了一下。

    围观的大小娘子们顿时惊艳,有人热情的挥舞罗帕,夹着铁勒胡姬的高声调笑,“玉郎君,再笑一个!”

    玉郎君是对美貌郎君的称呼。

    那少年眉毛一扬,下巴仰得更高。

    ***

    北城,兰陵坊。

    兰陵坊原名永福坊,是大都督府正北的一座里坊,住着河西萧氏。河西萧氏即兰陵萧氏的建康嫡枝,一百七十年前迁到贺州,萧氏家主世袭河西大都督,镇守河西,永福坊遂改名兰陵坊。

    兰陵坊内最宏阔的建筑即萧氏家主所居的梁国公府宅。

    国公府占据了三分之一座兰陵坊,高大的白墙内重宇飞檐,高低有致,若隐若现在青树之间,又有湖桥荷池,茵草为岸,植柳为堤,亭阁台榭,曲廊相连,引玉河之水入宅,清溪绕竹,丛丛郁郁,虽处河西草原的廓廓之地,却俨然是建康兰陵巷的雅致风流。

    国公府东南角有一园苑,名“景苑”,苑内景致更是清丽秀致如江南山水,然所处位置却属偏僻,平时甚是冷清,少有人至。这日国公府大喜,内外喜乐喧天,却无半分喧嚣透入这里,仿佛是隔绝了的天地。

    景苑的主宅是一座黑瓦白墙的二进寥阔庭院,外墙上爬着绿蕨,麻石阶上两扇乌漆漆的门,上面锡环也是乌漆漆的,透着股子幽清气息。

    前院东南角栽着一株两人合抱的梧桐树,树下插着一把桐木横刀。

    一名十一二岁、身穿细葛短褐的少年正蹲着前后弓马步,双手握着乌木横刀。举刀,进马步,下劈。再举刀,进马步,下劈。只一式,却翻来覆去,一丝不苟挥刀不缀。

    二月的春阳探出头,从梧桐树的东面渐渐移到正北上空,又从正北上空渐渐移到西面。阳光洒落在少年的额头上,汗湿的发鬓显得更加黑亮。

    突然,“哐”一声。

    乌漆漆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已经换下迎亲的绛公服、身穿红地织金圆领窄袖袍的少年趾高气扬踏进院中,下巴比在外面时抬得更高,双眼皮上翻,倨傲神态越发显得目无余子。

    “贱人就是笨!”

    他背着双手骂练刀少年:“瞧你这招横刀断水,使得如狗爪刨浪,简直丢萧氏的脸!”

    短褐少年恍若未闻,依然专注,举刀,进马步,下劈。

    那少年郎跳起来,“萧琰,本公子训话,你敢不听!”

    短褐少年一刀劈下,抬头,五官精致如玉琢,黑白分明的眸子清莹澄澈,墨色瞳仁像是最纯色的玄玉,黑得透亮生辉,“十四哥有何指教?”

    “呸!谁是你十四哥!”

    萧琤最见不得这张脸!

    每回见着都想踩扁,辗碎!

    不过是个妾生的,长得好看又如何!

    萧琰不理会他,举刀,进马步,劈刀。

    萧琤心头火腾起,脚步一跨,右手熟练一拔梧桐树下的木刀,左脚蹬地,身形跃起,右腿在树干上斜踩一蹬,气势顿然凌厉如扑下的雕鹰,横刀划破斜线,凌空斩落。

    二月春风,如刀。

    刀风亦如刀。

    萧琰在他刀锋沾着肩头衣衫前,左前弓步一蹬,就像是被凛冽的刀气震退了似的,向后掠出。双手握刀,斜撩而起,刺向萧琤因为凌空下劈而露出的右肋下空门。

    萧琤冷哼一笑,木刀竟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折了个弯,直刀的刀尖狠狠戳在萧琰执刀的右手腕脉上。

    萧琰闷哼一声,刀落地,左手捂住右腕,似乎痛得抽眉。

    萧琤刀一戳地,仰着下巴大笑,“本公子这招长空鹰喙的滋味如何?”

    萧琰左手捂着右腕,抿唇不语,敛下的眼眸隐有晶光闪耀。

    萧琤心中大快,下巴高抬,正要再奚落几句,便听外面僮奴在喊:“郎君!郎君!”

    门外墙边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衣小僮,双手捧着一柄绿玉柄的尺八佩刀,满脸的急色,却仿佛有顾忌般不敢踏进门来,只隔着墙惶声催道:“郎君,辰光不早了,新人应该解缨结发了。贺宴一开,夫人定会寻您!”

    萧琤是在替四哥将新妇子迎进府门后,趁换衣服的时机偷偷溜到景苑来找萧琰晦气,不敢消失太久,否则被母亲逮到又得跪佛堂念经了。此时他教训了萧琰一通,心中舒坦了,将木刀一扔,仰着鼻子哼声,“便宜了你!”转身疾步走出,对胜飞吼道,“催什么催!手脚快点!”一手接过佩刀系在嵌玉鞓带上。胜飞喏喏应着,暗底抹汗松了口气。

    萧琤又回头瞪了一眼院内,这才往外疾步而去。

    听见脚步声远去,萧琰这才松开握住右腕的左手。

    右腕被刀尖戳中的地方只有一片乌黑,隐隐作痛,但没有伤到筋骨,完全不是萧琤以为的要养个两三来月才能再次握刀。

    萧琰嘴角翘起,将院门关好,回身将萧琤掷在地上的木刀拣起来,依旧插回梧桐树下。

    回想起方才胜飞的话。

    新人?——府里谁成亲了?

    萧琰想了想,那双澄澈黑亮的眼眸便黯淡下去。

    谁成亲又如何?反正天大的喜事也与清宁院无关!

    萧琰蓦然窜起一股郁愤,足尖向前一挑,掉落的横刀飞起在手。双手举刀,进马步,下劈。

    刀风凛冽破空,泥地赫然一道深寸许的刀痕。

    这才是横刀断水!

    萧十四那蠢货,不知道谁笨?哼!

    萧琰眉毛扬起,只觉心中那股郁气平复了些,想起又从萧十四那学来一招“长空鹰喙”,立时弯眉笑起来。

    闭上眼眸,脑中回现萧琤先前出招的姿势,一遍又一遍。

    过了好一阵,才睁开眼眸。

    左脚足尖蹬地,身形猛然跃起,横刀向着梧桐树凛冽斩落。

    刀锋将落时,刀尖却诡异的转了个角度,从劈刀式变成戳刀式。

    噗!

    两人合抱粗的梧桐树干被木刀戳入一寸。

    比起萧琤那一刀不遑多让。

    亏得自己从小修习淬体术,否则方才被萧十四戳中那一刀不会只是瘀血。

    “小郎。”身后传来脆音。

    一位穿着窄袄高腰襦裙、外穿浅绿色半臂的女子从内庭回廊走出来,显然是听见了方才的动静,她蹙眉,“十四郎君又来招惹您了?”

    萧琰得意,“我可没吃亏。”

    绮娘轻笑了一声,道:“娘子叫您进去。”

    萧琰“啊”一声,“我忘了练字的时辰了!”

    都怨萧琤这货!

    “哎,先汤浴。”绮娘在后边叫道。

    “啊,知道了。”萧琰插好刀,头也不回的挥了下手。

    ***

    卧房门窗紧闭,屏风后是可浴双人的铜箍香柏木浴桶,已经备好了滚热的药汤。

    萧琰从三岁扎马起,绮娘就给配她药汤浴身,没有一日断过。

    这是锻体活血的药汤,在阀阅之家并不稀奇。因大唐统一天下前,南北阀阅经历了两百多年的动荡,族中子弟有一半都是习文又习武的,便纷纷搜集了有利于锻体活血的方子,既消除习武的暗伤,也能促进吸收、活血行气。萧琰泡的药汤是绮娘配的,约摸不算稀罕的方子,不需耗费贵重的药材,不然这么多年泡下来,梁国公会舍得么?

    萧琰除去靴袜、短褐、内衫、裆裤,手一撑跳入桶内。

    水中的肌肤光滑细腻,皮肤下的肌肉坚实又柔韧有弹性,这是八年来风霜雨雪练武不辍的成就。

    细白如瓷的胸膛上,两处微微鼓起,像绮娘蒸的水晶玲珑包。

    萧琰摸了一把,觉得没怎么长。

    萧琮便笑说:“屋里不用戴,阿琰取下好了。”他心忖父亲大约是不想让外人见到阿琰,所以才着人送了面具,但他房里服侍的都是父亲挑选出来的人,忠心自不必说,又有萧荣和萧承忠的严厉管教,口风都紧得很。

    萧琰闻言立即摘下面具,扭了扭脖子舒了口气,眼眸笑得弯弯,“还是不戴舒服。”

    沈清猗清如雪的手接过去,“别放榻上,小心坐着了。搁书案上吧。”

    “谢阿嫂。”萧琰立时觉得这位新阿嫂不是那么难相处了。

    沈清猗起身将面具搁到一边的书案上。

    那面具很薄,拿在手里很轻,触感柔软又韧,戴着应该不会硌脸,应该是足银混合某种轻金制成。她手指捻了捻,表里都光滑如玉,内外没有一点瑕疵,绝非一般工匠打造得出来。

    梁国公真的厌弃萧十七?

    沈清猗寒眸闪了一闪,回身时又是一片幽静。

    萧琰欢快的声音道:“阿兄,娘子说,以后逢十可以过来。”商清的原话是“不可耽误了练字”。萧琰觉得,每个月抽三个下午出来,不会耽误。

    “对了,阿兄,我带了柳永州的游记来。那篇《潭西小丘记》我最喜欢,读给你听吧。”

    柳永州名柳子厚,是河东柳氏子弟,因曾任永州刺史十年,故人称柳永州,乃大唐最有名的文学大家,萧琮和萧琰都很喜欢他的山水游记。

    萧琮靠在隐囊上,神色欢悦道:“好。”

    萧琰翻开书卷,朗朗读起来:“……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商清很喜欢“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这一句,萧琰读到这句时,忍不住重复吟了一遍,粉色唇边不觉已微笑。

    萧琮早已读过柳子厚的山水游记,但他喜欢听萧琰那还没变声的少年清脆声音琅琅读来,只觉比自个看书生动十分,那笔下的瑰丽景色仿佛化成了画卷,在他眼前迤逦展开。

    “真想身临其境啊。”

    萧琰读完,一脸悠然神往,她渴望外面的天地,想去亲历那些山山水水。

    萧琮也流露出同样的向往,“等阿兄病好了,咱们一起去看这些。”

    “好!”萧琰笑起来。

    沈清猗幽静坐在一边,听着兄弟俩的谈笑,心里思量着。

    萧琮这几兄弟中,与老大萧璋面和心不和;老三萧琤和萧琮一母同胞,但为人骄纵,与萧琮性情不相投;老五萧玳年岁尚轻却一身戾气,也为萧琮所不喜;唯有被“拘禁”的老四萧琰得了萧琮的缘法——恐怕除了萧十七性子讨喜外,也有“同病相怜”的因素在内。

    沈清猗提笔蘸墨,在空白的药方笺子上,落下清峭有锋的四字:

    心可入药。

    ***

    国公府的睿思堂在前府,是萧昡平日起居之地。

    五间五进的回廊院落十分宏阔,萧昡起居的正院在四进,堂舍东阁是萧昡的书斋,题匾“睿思斋”。

    萧昡坐在黑檀漆金的翘头书案后,手里拿着药笺沉吟不语。

    萧荣垂手恭敬的站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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