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一种人,她们不一定生得多美貌,也不一定长得多高大,偏偏只是往那儿一站,就好像一座核反应堆似的,让人无法忽视。

    仙度瑞拉瘦瘦小小一个人,抬头直视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的亚尔安王子,平静地问:“殿下,根据帝国的《十二铜表法》,七行会长老被杀,应当由司法监负责。殿下这么心急地亲自来抓捕我,是受司法监所托,还是信不过仙度瑞拉?”

    她故意把“信不过”几个字拉长了点,让人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千夜半躺着,看她说话的时候,双手交握在胸下三寸,下颌抬起一个刚刚好的弧度,就和检阅军队的女王似的。

    这刚掉地上的眼珠子,看来是不用捡起来了。

    亚尔安被她说得眉毛都拧起来了,扶在宝剑上的手青筋直暴:“大长老被人杀死在主神神像下,手里抓着你的鞋,守卫神庙的侍卫也说当天只有你们两人进入过神庙。司法监无权进入王宫,所以才请求我帮忙。仙度瑞拉,我知道你对我有误会,但物证人证确凿,我劝你老老实实跟我走。不然,就算你是我的妻子,帝国的执法者们也不会放过你。”

    从穿过来千夜就知道,她的这个便宜儿子别的能耐没有,演讲水平那是祖传的。和亚尔安一比,她简直就和不会说话似的。

    不过这个案子,实在有点让人掉下巴。

    说好的扑朔迷离的案情呢?说好的密室杀人呢?说好的相互矛盾的证人证言呢?

    这杀了人还留下一只鞋,并且留下靠谱证人,这清楚明了的案情是闹哪样?

    事情太复杂了是有问题,事情太简单了更有问题。

    千夜直觉觉得仙度瑞拉今天被亚尔安带走,只怕不会好过。她虽然不记得这位能一秒钟从抠脚大汉变公主的王子妃,但直觉这事和从前的弗拉契斯科脱不了关系。加上看着她满腿的伤,实在觉得不管这事,她也太不是东西了。

    于是她想阻拦一下,人刚一站起来,就觉得鼻子一热,眼前一黑,一低头,又是一地血。

    这姨妈还有个走的日子,她这鼻血还流个没完了!

    于是千夜一个“等”字还没说出来,整个人就仰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听见雪莉的声音,亚尔安的声音,仙度瑞拉的声音,然后……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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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倒下,又开始做梦。

    梦里有一条破破烂烂的小巷,巷子里坐了几个同样破破烂烂的孩子,在一群瘦巴巴、脑袋比身子还大的孩子中,有个特别不合群的家伙。

    那孩子也就七八岁模样,留着齐耳的短发,一张黑瘦黑瘦的脸,要不是身上穿着裙子,真的很难看出来这是个小女孩。

    她穿得很富贵,说出来的话让人很崩溃:“他奶奶个腿儿的,老子腿儿都要跑断了!可算把那帮家伙甩掉了。”说完从腰上的袋子里摸出一把头发,“多亏老子机灵,借了红鼻子裁缝的剪刀把头发剪了。”

    她说完,潇洒地把手里的长发一扔,又从袋子里摸出一堆粘在一起的面包奶酪鸡腿来:“老子偷……借剪刀的时候摔了一跤,压烂了,你们凑合吃吧。男子汉大丈夫的,别讲究长相了。”说完自己捡了个被压得最惨烈的长面包咬了一口。

    她这么一说,那群刚才还在默默观望的孩子都挪了脚步,一时间地上呼啦啦的声音响成一片。

    千夜这才发现,他们脚上都带着发锈的脚镣,脖子上带着皮子做的项圈。

    小奴隶们从她手上抢过吃的,走开几步,蹲在不远处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两侧的肋骨呼哧呼哧地起伏着。

    小女孩把吃的发完,又从肩上摘下来个水壶,贼爷们地递给离得最近、吃得最猛的孩子:“机智的老子今天早上趁伊丽丝不注意,把她壶里的羊奶拿来了。你们慢点吃,就着奶吃。”

    说完站起来,把长长的滚着金边的裙裾在腰上打了个结,毫不在意地露出两条光溜溜的小腿,一把把壶从正咕咚咕咚灌奶的孩子手里抢过来:“喝喝喝!都给老子省着点喝,一人一口,要是最后有一人没喝上,老子下次就不来了。”

    她这么说,倒还真管用,一个个饿鬼投胎似的孩子居然还真把不大的壶传了个遍,最后传到她手里的时候,壶里还剩点。

    她晃了晃壶,问道:“还有哪个没喝着的?”

    小奴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了摇头,最后还是离她最近的、鼻子上被穿了个环的小男孩指着窝棚底下喊:“报告大王,威利没有喝!”

    千夜这才注意到,在一群黑头发、棕头发、没头发的小奴隶后面,孤零零坐着一个金头发小男孩,他身上穿着破烂烂的衣服,只勉强可以看出翻起的领子边镶着皮革。他抱膝坐在一张破毯子上,露在外面的胳膊全是鞭痕。

    短头发的小女孩好像也才发现这么个大活人,颠颠奔到据说没喝奶的小男孩面前,叉着腰问道:“你是新来的?老子以前咋没见过你?”说完把手里的壶一送,“吃的没了,羊奶还有点,本来老子要自己喝的,看你没喝都给你了,老子可真太奶奶的是个好人。”

    有歌这么唱的:你就像那一把火……

    ……可惜对方不鸟我。

    被拂了面子的山大王很不满,转头问墙根底下蹲着的一排:“他奶奶个腿儿的这个新来的是哑巴还是聋子还是傻的?老子跟他说话他没听见嘛?”

    小鼻环狗腿地解释:“大王,他……他会说话!”末了指着边上一个背上皮开肉绽全是脓的小奴隶说,“前几天大长老打小瘸子的时候他还说话了!”

    说完转头看向周围:“是吧?是吧?阿德力没说谎吧?”

    孩子们都纷纷点头。

    山大王小手点着小鼻环:“阿德力,你给老子讲讲,新来的哑巴都说啥了?”

    被老大点名的小鼻环十分激动:“报告大王,他说……说大长老……大长老他打人……应该被……被……”

    吭哧了半天,没说出来,苦着一张脸:“大王,阿德力不敢说,大长老会像对阿诺伊一样,把阿德力的小脑袋割下来装上土养花的!”

    小女孩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挥了挥拳头:“没用的阿德力!你们谁来说?”

    满地的小肋骨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说。

    小女孩气得直要把壶往他们脑袋上扔:“一个个像娘儿们似的,真是给老子丢人。不就一个老头子,给你们吓得!”

    结果她的壶还没扔出去,手腕却被人抓住。

    金发的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捏着她的手腕,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来说,大长老残暴嗜血,就算对方是奴隶,他没有原因杀人,也应该被绞死。”低头看了看嘴巴张成个正圆的小女孩,淡淡补了一句,“另外,我有名字,威利。”

    他说完,又坐了回去,也不看眼睛睁得老大的山大王。

    山大王愣了一会儿,忽然“啪叽”一声拍在金头发的肩上,勾肩搭背:“小子,你有种!老子喜欢!”勾了人家肩膀还要摸两下,“这料子手感真熟悉啊,小子,你原来不是奴隶吧?怎么混成这样了?”末了又把壶举到人家面前,“来来来,喝两口,给老子点面子。”

    那男孩厌恶地看了眼壶口粘着的面包屑,别过头去:“我不从别人用过的壶里喝东西。”

    “咣”的一声,是那可怜的水壶终于被摔地上了。之后“呼”的一声是女孩伸着小拳头给了他一记下勾拳:“你奶奶个腿儿的,你知道老子偷点吃的出来多不容易嘛?你知道老子被追了几条街嘛?你知道这几口奶都是他们勒着裤腰带省给你的嘛?你个小贱人还嫌弃……他奶奶个腿儿的气死老子了!老子今天揍死你算了!”

    被莫名其妙揍了一拳的金发小奴隶撑在地上,眼睛里直冒火:“你、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女孩“啪”地一脚踩到他两腿中间,揪住他脖子上的项圈:“老子管你是谁?!你现在戴着这个,老子还不知道你是谁嘛?最多就是哪个破落贵族家的小子……”说完反手往身后一指,“你小子现在到了这儿,还不是和他们一样一天半个黑面包?这不吃那不喝爷爷还求你不成?到时候饿死了谁管你?!”

    她骂完又要揍,被后面叮了咣啷赶上来的小奴隶们拦住。穿着鼻环的阿德力忙着圆场:“大王,别打了,别打了。威利昨天才被大长老打了一顿,鞭子都抽断了。大王你再打就打死他了!”

    背上皮开肉绽的小个子也结结巴巴地求情:“威利是好人,大王不要打威利了,威利是好人……”

    小姑娘放下拳头,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衣服,耳朵动了动,紧张道:“完了,伊丽丝他们找来了。快快快,快给老子挡一挡,老子爬墙走!”

    梦中的少女咬着裙子,利索地勾在墙上。她的身后,一个个干巴巴破烂烂的小奴隶们哆哆嗦嗦站成一排,破布条在风中晃来晃去。

    慢慢的,眼前的一幕变成了血红色,墙红了、窝棚红了、地上的水壶红了,瘦小的奴隶们眼睛里流出血来。

    千夜看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些孩子的结局,只怕不是那么美好。

    这个时候,她胸口忽然一痛,一低头,又是满地的血。

    小巷渐渐消失,孩子们的脸变得空洞,她扶着看不见的墙,心里被一阵阵悲哀所覆盖。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梦?这是仙度瑞拉的童年?

    渐渐的眼前又出现一线光明,陡峭的山崖上,熟悉的男人手脚上是刚挣断的铁链。他的胸口是鲜血淋漓一片,他的手里抓着一只断了脖子的老鹰。

    千夜握了握拳,一手心的汗。她看着男人越走越近,被高加索山上的风切出的五官锋利而妖冶。

    他走到她面前,将手里的死鹰扔下山崖,用沾满鲜血的手抚上她面庞,喉咙里沙哑地滚出一声,阿夜。

    这他娘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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